一个村庄叫穆寨,流经穆寨的河流就叫穆寨河。从另一个村庄到达穆寨,要穿过四季流淌的穆寨河。那个时候没有桥,但是有河水。初夏到秋后是村庄雨水较多的季节,人们要脱掉鞋子拿在手里,趟河过来。春季和冬天,河流里的水浅了,大石头踏石从河里露出来,人们就跳过踏石,踩着石子路向穆寨走来。 石子路顺着河岸铺到村庄,两旁长着鬼柳树。鬼柳树在南方叫枫杨树,穆寨的人祖祖辈辈就叫鬼柳树。鬼柳树的叶子很密实,留在石子路上的树荫几乎没有太阳的黄色斑点。穿过树荫到达村庄,是穆寨的一个荣耀。很远的村庄都知道穆寨,都知道穆寨那两排鬼柳树。到过穆寨的人都会对别人说:“过了穆寨河就走进了鬼柳树的树影下,凉森森的,连脊梁筋都凉爽了。” 那些鬼柳树是什么年代的?穆寨没人知道。那条鬼柳树的树荫遮盖了村庄几辈子?也没人知道。在这两排鬼柳树挨着河岸的一边,有一颗弯腰的鬼柳树。半个躯干弯在河流中间,大半的老枝弯在河流中间。这样的弯腰树,穆寨人叫吊死鬼树。看见了那些弯向河流的老树枝,人们就想到了吊死人的地方。鬼柳树在夏天,细小的枝条上,结满了一种虫子布袋,随着风摇摆着,如同树叶。虫子布袋口,长着一根米黄色的虫丝,一头系在树枝上,一头系在布袋上。虫子钻在布袋里,跟着风摇晃,跟着树摇晃。全世界都很难找到这样的摇篮,全世界都很难找到风这样尽职尽责的手,一个夏天都不停地晃荡着摇篮。一树的虫子布袋,穆寨人叫它们吊死鬼。鬼柳树上吊死鬼,听着很恐怖,坐在树下,却一点也感觉不到恐怖。把脚放穆寨河里,看着河流里晃荡着吊死鬼的影子,甚至还有几分惬意。 坐在弯腰鬼柳树下,顺着穆寨河的流向朝南能看见一座山寨,叫迷心寨。明朝末年,李自成血洗河南,穆寨的人都藏在迷心寨的寨墙里边。迷心寨三面是悬崖峭壁,无法攀登。一面是通天梯,一千多级石头台阶,直通寨门。只要寨门紧闭,在冷兵器的年代,谁也无法把迷心寨攻破。李自成围困迷心寨三个多月,寨内粮草已空,即将不攻自破。寨主穆天泰就把剩余不多的大米熬了一锅米饭,让一头猪吃的滚圆滚圆,从寨墙上推了下去。李自成看到迷心寨上猪吃的都是大米,猜测寨内粮草丰厚,年儿半载是攻不破的,就带着兵丁远去。 清末民初,大刀客丁魁元重修迷心寨,一百多号人马就占寨为王,方圆一百多里都是他的地盘。穆寨最大的富户穆铁头,也就是几百亩地。穆寨没有土地的人,是穆铁头的长工。秋收冬藏之后,穆铁头就成了大刀客丁魁元的长工。丁魁元手下的刀客神不知鬼不觉把一个铁标扎在穆铁头的大门上,铁标下边是一张黄草纸,写着几月几日准备多少小麦大米和猪肉,让寨上的弟兄们来取。穆铁头就把小麦装进麻袋里,谷子舂去壳子变成雪白的大米,杀掉几头猪挂在屋檐下,等待丁魁元来取。穆寨人说:树不焦顶顶塌天,没有刀客,穆铁头的粮食不就挨住了老天爷的仓库。 丁魁元喜欢吃猪腰子,穆铁头每次杀三头猪就把六个猪腰子留下来,亲自递给任魁元。民国三年,穆铁头接到铁标,杀了三头猪。杀猪头也喜欢吃猪腰子,悄悄把两个猪腰子烧吃了,剩下了四个猪腰子。任魁元坐在穆铁头院子里的青石头上,捏捏四个猪腰子问:“咋球弄哩,仨猪才四个猪腰子?” 穆铁头说:“那两个让杀猪头烧吃了。” 任魁元说:“你一个老财主,连个猪腰子都看不住?拉到弯腰树下吊死算了。” 穆铁头说:“那两个腰子算个啥吗,咋能比我的命还值钱?” 任魁元说:“你和两个腰子相比,连根鸡巴毛都不如。把你杀了,你的两个腰子,有猪腰子大?” 四个刀客把穆铁头拉倒穆寨河边的弯腰鬼柳树下,把一个绳套套在穆铁头的脖子上。一个刀客把绳子扔过弯在河流里的鬼柳树老树杈上,狠劲一拉,穆铁头就悬在空中,伸着舌头死了。穆铁头的尸体一晃一晃,和一个吊死鬼的虫袋子一模一样。另外四个刀客把杀猪头拉到了弯腰鬼柳树下问:“你为啥吃掉两个猪腰子?” 杀猪头说:“我每次杀猪,都要吃掉猪腰子。” 刀客说:“以后你再也吃不到猪腰子了。” 和穆铁头一样,杀猪头被吊到了鬼柳树上,伸着舌头死了。 穆铁头被吊死之后,院落慢慢荒凉了,几百亩地不止一次变更了姓名。而那棵弯腰的鬼柳树,依然佝偻着身子,站在穆寨河边,吐出一树阴凉。 穆寨还有一个在苏杭做丝绸生意的,叫穆嘉银。从小在穆寨河岸边那棵弯腰鬼柳树下的树坑里洗澡,鬼柳树的影子把水坑遮盖了,也把穆嘉银的身体遮盖了。每年腊月二十,雪花漫天飞舞,穆寨河边两排鬼柳树苍老的枝桠,堆满了雪花。黑色的树枝和白色的雪花相映衬,鬼柳树显得更加苍老,而雪花却显得很是年轻。一辆牛车吱吱呀呀在雪地上行走,钉满粗铁钉的车轮子,在雪地上压出两道带着图案的车辙。穆嘉银坐在牛车上,赶车的鞭子搭在鬼柳树的枝桠上,积雪掉下来,落在穆嘉银的狐皮帽子上。牛车在鬼柳树的影子里穿行,穆寨稀疏的村影,便进入穆嘉银的视野。一座青砖灰瓦的四合院,院落外边有口水塘,水塘边有三棵巨大的鬼柳树,那就是自己殷实的院落。 穆嘉银背着一个褡裢,提着一个箱子,里边装着在安徽亳州一年挣来的银子。穆嘉银没有一亩地,没有一头牛,他的老婆和八个孩子,都依靠他的褡裢和箱子里的银圆养活。穆嘉银对老婆和孩子说:“这个褡裢,就是咱们的稻谷地;这个箱子就是咱们的麦田。”穆嘉银生意做大的时候,是四十九岁。穆寨人说四十九是个明九,也是命里一个定数般的年份,容易遭受不测。四十九岁的穆嘉银,腊月二十从安徽亳州回到穆寨,看见了自己的院落,才把一颗悬着的心落了下来。 进入腊月二十,富足的人家就开始在大门楼两边挂起两个油纸做的大红灯笼。穆嘉银大门外的灯笼更是精致静美,一个灯笼上是龙的图案,一只是凤的图案,在乌桕蜡烛的光亮里闪闪烁烁。把门前的石板路照耀的红彤彤的,把石板路两边的积雪照耀的红彤彤的,当然也把半夜时分来穆寨找银圆的刀客丁魁元照耀的红彤彤的。 两个刀客跳进院落,打开了穆嘉银的枫杨树大门,剜开了穆嘉银的堂屋大门,呼啦就站到了穆嘉银的顶子床前。丁魁元一把大刀挑开门帘,说:“穆嘉银,把蜡烛点亮。” 穆嘉银双手哆嗦着摸出洋火,把蜡烛点亮了。丁魁元说:“穆嘉银,你过年,也要让我们迷心寨上的弟兄们过年。” 穆嘉银说:“我是小本生意,一年弄回来百十来块银圆,在柜子里,俺都给你。”穆嘉银打开柜子,把红绸子包着的银圆都递给丁魁元。 丁魁元说:“哄要饭吃的吧,你这一进三道院,没有三千块银圆能盖起来?” 穆嘉银说:“房子是房子,银圆是银圆。” 丁魁元把红绸子包着的银圆递给了一个刀客,把柜子推到一边,看见了一幅山水画。刀尖呼呼啦啦划开山水画,是一个镶在墙上的老檀木柜子,里边摆满了银圆,大约有四千块。几个刀客把银圆装进粗布袋子里,穆嘉银噗通跪下来说:“丁魁元,你过年,也要让我过年吧,给我留下千儿八百块银圆当明年生意的铺底钱。” 丁魁元说:“走吧。” 几个刀客架起穆嘉银,来到穆寨河边那棵弯腰鬼柳树下边。还是套穆铁头的那根绳索,套在穆嘉银的脖子上。还是挂穆铁头的那个弯弯的树枝,把穆嘉银也挂了上去。雪花飞舞,漫无边际,一会儿,穆嘉银的身子就落满了白雪。丁魁元带着刀客,骑着几匹黑红色的马,朝迷心寨飞奔而去。丁魁元对几个刀客说:“本来是不想把穆嘉银挂在鬼柳树上的,他说了瞎话,就把他挂起来了。现在有点后悔,明年过年,上谁家去弄一布袋银圆?” 穆嘉银被挂到鬼柳树上,穆寨最后一个有钱人就随咽气了。穆寨的人们看见河边弯腰的鬼柳树,想挣几个银圆的人,就失去了挣银圆的勇气。想倒腾倒腾买几亩地的人,看见了河边的弯腰鬼柳树,就打消了这样的念头。穆嘉银被吊死在鬼柳树上之后,三个孩子跟着穆嘉银南方的老婆,回到了南方。埋在穆寨山坡上的穆嘉银,鬼节没人烧纸,清明节也没人烧纸。三四年过去,那座坟墓就被风雨夷为平地,谁也不知道那儿埋葬着一个曾经有过很多银圆的人。 穆铁头和穆嘉银的结局,从银圆和土地开始,到土地和银圆结束。如同一个巨大的警示牌子,竖立在穆寨河岸边的枫杨树下,提醒穆寨的人们土地有几亩能养活三五口人就够了,银圆有几块过年的时候能买几斤肉就可以了。自穆嘉银之后,穆寨的人没人出去做生意,也就没人有很多银圆,刀客们也就不再光临穆寨来找银圆。自穆铁头之后,穆寨也就没有超过十亩土地的人,粮仓里总是空空如也,也就没有刀客来穆寨找粮食。从民初开始到民国结束,穆寨就是这个平平稳稳的穷着的村子,平平稳稳的活着几百人的村子。每个人都是一片鬼柳树的叶子,青了黄了落了,无声无息又年年有序。帝力奈我何?就是如此。 1948年秋天,陈赓的部队没打一枪一炮就解放了穆寨,最为难的是土改工作队长。想在穆寨找到一个地主,没有。想在穆寨找到一个富农,没有。没有地主富农的村子,就没有斗争的对象,也就没有工作的动力。土改工作队长回到区里对区长说穆寨没有地主富农,区长就跟着队长来到穆寨,磨筋了三天,对队长说:“要是刀客不杀穆铁头不杀穆嘉银,就有地主富农了,甚至就有乡村资本家了。我日他奶奶的刀客,把一个村子给毁了。” 没有地主富农的村子,在各个历史时期,是很不好混的。要开斗争会,就要抓阄找对象,抓来抓去把村子里的人几乎斗争了一遍。由于斗争对象产生的不严肃,斗争会也就很不严肃。特别是夏天,在鬼柳树下开斗争会,调皮的孩子趴到鬼柳树上掂着鸡鸡撒尿,把尿星子撒到队长的头上,让斗争会变成了一场相声。每次斗争会之前,队长就掐着腰站在鬼柳树下大骂刀客:“我日他奶奶丁魁元这个大刀客,把咱们穆寨有地有钱的人都杀了,留下来我们穷人自己斗争自己。” 贫穷是很好继承的,穆寨解放了,但是贫穷被继承下来。过半个月村子里没有钱花了,就到河岸边砍一棵鬼柳树卖了。再过半个月村子里又没钱花了,再到河岸边砍倒一颗鬼柳树卖了。没有几年,除了挂过穆铁头和穆嘉银的弯腰鬼柳树卖不出去之外,穆寨河边两排鬼柳树就都被卖完了。队长说:“这棵弯腰鬼柳树不能砍了,夏天开斗争会,树荫凉能遮住全村的人呢。” 穆寨的人除了享受弯腰鬼柳树的荫凉之外,还有个很迷信的心理,害怕砍了弯腰鬼柳树会招惹一身骚气,会自找倒霉。更害怕穆铁头和穆嘉银的魂灵,跟着自己一起回家,让自己的家族遭遇不测之灾。在村子里最没有钱花的日子,也没有人去砍倒几百年就生长在穆寨河岸边的弯腰鬼柳树。一棵老树的存在有一棵老树的理由,谁也不能剿灭这个理由,谁也不能修改这个理由。 上世纪八十年代,穆疙瘩掏了一百块钱,买走了残留在穆寨河边的弯腰鬼柳树。穆疙瘩雇人砍倒鬼柳树的那天,村子里的人都围着树疙瘩看年轮里流出来的暗红色树汁。在谁也数不清楚的年轮中间,村子里的人都看见了两个人的头像印在上面。是穆铁头的?是穆嘉银的?谁也不知道。村子里没有一个人见过穆铁头,也没有一个人见过穆嘉银。弯腰鬼柳树树干很粗,解出来的板子一分为三,就是三个案板。鬼柳树吃刀口,砍下去的刀口,拔出来木板恢复原样,跟没有砍过一模一样。穆疙瘩把一百多个案板拉倒城里卖了,赚了一万多块钱。接着穆疙瘩把弯腰鬼柳树的枝桠做成菜墩,拉进城里卖了,又赚了一万多块钱。不粗的树指,做成了鬼柳树笔筒,依然赚了一万多块钱。四万块的进项,让穆疙瘩成了当年很出名的万元户,披红挂绿的在县城里的嘎斯车上站着挂冠游街,让很多人目睹了他的尊荣。 弯腰鬼柳树让穆疙瘩在县城里卖了一个院子,剩下的钱穆疙瘩倒卖坑木,让穆疙瘩成了和穆嘉银一样的老板。穆疙瘩偶然回到村子,过去的童伴们说:“穆疙瘩,你这么多钱,不怕出个丁魁元,把你的脑袋疙瘩揪下来喂狗?” 穆疙瘩说:“我不怕。” 童伴们说:“你就不怕有一天文化大革命来了,把你揪回来斗斗。” 穆疙瘩说:“我不怕。” 其实穆疙瘩很害怕。童伴们两问之后,穆疙瘩就很少开着桑塔纳回穆寨。1987年,加拿大的移民管理的不严格,穆疙瘩揪把县城里的房子家业都变卖了,带着老婆孩子到了加拿大。他给队长写信说:“加拿大大树很多,日他妈就是不让砍。假若让砍,拉回去几轮船菜墩,就发大财了。”靠卖弯腰鬼柳树发财的穆疙瘩,到了加拿大也没有忘记砍树。 穆寨河没有鬼柳树了,河流也基本干涸了。弯腰鬼柳树那个地方还有一口不大的泉源,冒出一股清水。双手捧起来喝一口,沁凉沁凉。仔细一品,还有鬼柳树根苦苦的味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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