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到这个老人站起来，在裤腿上搓搓手，貌似矜持其实是贱兮兮地看着我——他在等待我的赞赏。他在等待读者对他个人的聪明进行礼赞。
文 | 阿乙
内在的恐怖
罗恩·拉什（1953-），美国诗人、小说家，获得过欧·亨利短篇小说奖和弗兰克·奥康纳国际短篇小说奖。他有个短篇《艰难时世》，标题起得和海明威的《世界之都》一样大，但是写事都非常小，写的只是经济大萧条长鞭挥及的末梢。梗概是：雅各布与哈特利都很穷，雅家的鸡蛋少了几个，雅妻疑是哈家的狗所为。一日，哈特利路过雅各布家，雅妻说：“你们家的狗，是不是爱偷鸡蛋啊？”
“你为啥问我这个？”从哈特利的语气里，既听不出生气，也听不出辩护的味道。但是即使是在雅各布说“我不认为是你家的狗偷走鸡蛋的”时，哈特利还是说：“可你也并不是百分之百确信。还是有那种可能。”这么说时，哈特利用食指抚摸爱狗的头颅，狗随之抬起了脑袋。雅各布还没来得及回话，哈特利就用刀刃切开狗的气管。
此事过去后，失踪的鸡蛋数目却增加。雅各布与人分析，可能是大黄鼠蛇所为，决定回家用捕鱼的法子捕捉它。那日布置好陷阱后，雅各布去检查战果，却发现哈特利的女儿畏缩在角落，钓鱼线的另一头消失在她合拢的嘴巴里。
“我们必须得把鱼钩弄出来，”雅各布像外科医生那样沉稳地处理这起事故，“这会有点疼，但只是一眨眼的事儿。”他就像上帝一样平静，充满怜悯，安慰着小女孩，甚至去检查鱼钩有没有生锈的迹象，以免对方患上破伤风。他用浸过松节油的手绢擦拭女孩嘴里的伤口，把小女孩抱起来，这时他发现对方手里还握着一个完好无损的鸡蛋。
“你没把鸡蛋带回家过吧，你总是在这儿就吃掉了鸡蛋，对吧？”
小女孩点点头。
“那就赶紧吃了它。”
作为这件事的结尾，雅各布只是稍微恐吓了一下她，“别再回来了。我会再放一个鱼钩到鸡蛋里，这一次鱼钩上不会再系着钓鱼线。你会吞下那个鱼钩，钩子就会撕开你的肠子。”
初读完时，觉得这是一篇适合转载到《读者》上的鸡汤文章，不过尔尔，来自成人的原谅与维护，来自穷人之间的同命相怜，如此。但是随后一两个小时，我走到哪里都会被文章所浮现出的内在的恐怖所惊吓。我想到一个词：爱狗。这喻示了哈特利与狗之间的关系，他在处决它之前还抚摸它的头颅，而后者驯顺地抬起脑袋。
雅各布可以将小女孩带回哈特利的小木屋，解释所发生的事情，但他记得那条狗的命运。他知道哈特利是什么样的人，在哈特利杀狗后，雅各布对妻子说：“你为什么一定要对他说这些。”
“我咋知道他会做出这样的事？”
“你晓得这个男人有多么高傲。”
这其实是一篇极为黑暗的小说。我坚信在一些穷人那里有着过于自我提醒的自尊心，因为这蓄势待发的尊严，他们认为自我的高贵品行不容诋毁、不容侵犯。他们擅杀。雅各布无论展现出如何的温情，最终这个小女孩所回到的都是一个黑暗的深渊。雅各布内心所闪现的，绝不是那种廉价的对生计的哀叹，而是实实在在的对生命无端被击杀的恐惧。这是超越一切的悲伤。这也是穷苦所展现的力量。
《炽焰燃烧》
[美]罗恩·拉什著
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 年11 月出版
邀赏
不知道这是第几次读博尔赫斯的《小径分岔的花园》。它让人产生类似吸烟的快感。我将它视为某种应该戒灭的东西，就像僧人脑里的酒肉女人。我的阅读一直在抵抗中进行，我抵抗那些使我过于舒服的读物。我将博尔赫斯定义为文学的小妾。电影界的诺兰也如此。
但是《小径分岔的花园》几乎出现在所有的选本，只要我翻出其中一本，就有这篇，另一篇是福克纳《献给艾米莉的玫瑰花》。我每次翻开一本，就会找到这篇《花园》，读进去。就像克制力很弱的男人又一次走向那充满肉欲气息的包厢。
博尔赫斯提供了诗歌一样考究的语言、神乎其神的智慧和侦探小说的新模式。关于间谍俞准的故事，其美好，就像1998 年罗伯特·卡洛斯在法国四国邀请赛上罚进的那个任意球，它绕了一大圈，看起来要朝天上飞去，却以极震撼极干脆的弧线飞回进球门内。飞回到那原定的目标。
“审美观需要读者与作者两者结合”。
但是这不意味着作者向读者口交。博尔赫斯当然不是这种垃圾。恰恰，他将读者请到桌子对面，和他一起编织出故事的神话。在合谋方面，他是做得极好的。但这仍抵挡不住我的愤恨。每次我觉得要离开博尔赫斯都是因为，我看到这个老人站起来，在裤腿上搓搓手，貌似矜持其实是贱兮兮地看着我——他在等待我的赞赏。他在等待读者对他个人的聪明进行礼赞。
同样的是马尔克斯。在臣服于他很多年后，我终于在他的每篇文章里都看到热闹的东西。马尔克斯太热闹了。每一个句号后边都有他期待地看着你的目光。我实在讨厌这些摇着拨浪鼓的乡下贩子。
博尔赫斯最可惜的作品是《永生》。它充满通往伟大的可能性，但最终来自作者难以克制的自恋，使它变成一个把戏。我也不知道要抵抗他到何时，没有比抵挡诱惑更难受的事了。
《小径分岔的花园》
[阿根廷]博尔赫斯著
浙江文艺出版社1999年4月出版
磁性
比如一个女子长得漂亮，那么就有一股做演员或者模特的风气在招引她，因为这样会比一个丑人更方便。这是一种社会的磁性。有可期待的回报。同时它也配合着我们的懒惰，而且很有说服力，“用好你手中的牌。”人们往往被它所吸引，左右，并进而成为它哲学的一部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