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媠娘

 陈跃进的图书馆 2015-07-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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媠娘

(2009-06-16 20:2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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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媠娘是父亲的姐姐,我们安化方言把姑妈叫媠娘。

    媠娘命苦。“幼年丧父母,中年丧夫,老年丧子”。人世间最苦的事分毫不差的应验在她身上——祖父祖母在媠娘和父亲年幼时双双撒手而去,姐弟俩相依为命,其间沧桑苦难自不必说。媠娘在父亲参军后嫁到了二十里外的一个村子,夫家是好人家,从出嫁到媠爷(姑父)去世,算是媠娘一生中短暂的幸福岁月——家境殷实,人丁兴旺。

    我大约四五岁时,母亲还是乡村民办教师,要到县城的师训班学习培训,我便被送去媠娘家寄住过一年。——此前我的儿时记忆是一片空白,自从到了媠娘家便渐渐清晰起来。

    那些年正是媠娘家家道昌荣之时:瓜果香甜,菜蔬丰茂,畜牧壮硕。其时堂哥堂姐们都未娶嫁,翁妈(媠娘婆婆)曾任村妇女主任,经营过供销社,小有积蓄;媠爷是村办水泥厂的副厂长;美哥哥(媠娘长子)买了货车跑运输风生水起;爹爹(媠娘公公)是干农活的好把式;媠娘操持家务,任劳任怨。一家人的勤俭换得万事兴盛,五谷丰登。

    媠娘和父亲是孤儿,我们便算是媠娘唯一的娘家人,媠娘一家对我宠爱有加,而幼时的我也不象如今这般嘴拙,住了几天之后,翁妈便问我,小翔,你愿意在媠娘家住多久啊。我亮着嗓子不假思索的回答:我要住天上的星子,地上的沙子那么多天。——想来这句话十分受用,一家人轰堂大笑,更加视我为掌上明珠。——好吃的一定我先尝;睡觉一定要和翁妈睡;行远路媠爷要让我骑上肩头;喝喜酒爹爹一头挑着送礼的谷子、鸡蛋,另一头挑着我;珊姐姐上山采松树菇,下河翻螃蟹,更是少不了我这个跟屁虫……

    安化是山区,媠娘家在大山脚下,山叫雷公山。屋是老屋,鱼塘、水井、果树环绕,山涧隔着屋前的几丘稻田潺潺流淌。堂屋里摆放着八仙桌,条凳,斗笠蓑衣,风车绊桶;灶屋挂着黑油油的腊肉腊鱼;晒谷坪前的桔子树梗上趴着彩色的金龟子;田埂上长满碧绿肥厚的韭菜。每天早晨我透过木窗棱看着雾霭在山谷间飘荡,砍柴人的山歌只闻其声;傍晚我和珊姐姐去菜地摘拮水灵灵的菠菜和芫荽;冬夜我们围坐在火坑前听爹爹和媠爷讲着山外的奇闻异事;春寒料峭时全家出动一起去树林里岩石上收集苔藓,好为新吐芽的稻秧盖“棉被”。最喜欢翁妈用新茶擂的擂茶,摆上几碟炸红薯片,炒落花生,酸荞头,叫上左邻右舍,闲聊家长里短;也喜欢挤在灶屋的柴堆里,添柴烧火,听媠娘念叨:火要空心,人要实心。而火堆旁,总是煨着香喷喷的红薯、山芋……

    我的童年时光大多与母亲在一个叫圳上的山村小学校里渡过,学校在一个小山头上,山前是坟场,山后是茶园。在物质馈乏的山村,没有玩具,没有电,猪肉都要一个多月才能吃上一次,最好的零食是一分钱的辣椒糖和三分钱的化饼。所以在媠娘家那些热闹、温暖片断,格外清晰如昨,历历在目。

    我终究没有住到天上的星子,地上的沙子那么长久。从安化到株洲,从株洲到深圳,从深圳到南非,我离家乡越来越远。

    美哥哥砌了新房,全家老小随他搬出了山冲;珊姐姐出嫁后外出邻镇打工,小哥哥远赴广东跑运输——最初一切都还安好,然而命途多舛,世事无常,接踵而来的是一个接一个的恶耗:媠爷意外猝死,翁妈去世,美哥哥车祸勋命,一连串沉重的打击犹如晴天霹雳,好端端的一个家骤然轰塌,媠娘在年近六十岁时疯了——她再坚强也捱不住命运如此残酷无常的折磨啊。

    从八六年我离开家乡,二十多年间我只回去过两次,第一次回去是初中毕业,媠爷已故,翁妈和美哥哥还健在,临走前翁妈在老屋前的林荫小路上送出很远,攥着二百块钱要塞给我,我执意不肯要,翁妈噙着泪说:收着吧,别让翁妈难为情……

    而今我在地球的另一端,时常听说媠娘犯病时的荒唐情形,心酸不已。黄波回去拍过媠娘的老屋照片发给我,老屋早已破败,杂草丛生,景象凄凉。

    父母清明前后回安化小住了一段,我打电话问二老是否住得习惯,问及媠娘,母亲说媠娘见到他们,精神状况尚好,只是村里人说,去年中秋节前后,她又犯病了,每天提着一袋月饼在路边张望,逢人便说我们会回去看望她……等到这次父母回乡,她才掏出那袋包得里三层外三层的月饼,一定要他们品尝。——而那些月饼,其实早已压在箱底长出了绿霉……手握电话,我几乎要掉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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