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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王路:卢俊义之妻

 木立 2015-07-31

例言

这篇写《水浒传》卢俊义之妻。《水浒传》有施耐庵的版本和金圣叹评点的版本。金圣叹所改寥寥,却使情状大异。此文不注明版本处,是两本完全相同处。注明处,“施本”指百回本,“金本”指七十回本。我所依据的百回本是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年1月第2版,七十回本是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1月第1版。

1、

她第一次出场,是从屏风背后走出来:

“乃是卢员外浑家,年方二十五岁,姓贾,嫁与卢俊义才方五载,琴瑟谐和。”(施本)

真的琴瑟谐和吗?不一定。

秘密是从燕青口里透露的:“主人平昔只顾打熬气力,不亲女色。”

这句话不是燕青对旁人嚼舌头,是燕青对卢俊义本人说的。要知道,燕青虽得卢俊义宠幸,但他是男的。打熬气力这种事,人人看得见。但有没有亲近女色,却是关着门在卧房里的消息,燕青如何得知?

但燕青不仅得知,还敢对卢俊义讲。卢俊义虽大怒,却没有反驳,是何缘故?

这要看燕青跟卢俊义的关系了。燕青第一次出现,场面如此:“当日大小管事之人,都随李固来堂前声喏。卢员外看了一遭,便道:怎生不见我那一个人?”

大家都来开会,这个人最后才到。他不是管家,却被主人称作“我那一个人”。书上说此人自小父母双亡,由卢俊义“养的他大”:

“为见他一身雪练也似白肉,卢俊义叫一个高手匠人,与他刺了这一身遍体花绣,……由你是谁,都输与他。……更兼吹的,弹的,唱的,舞的,拆白道字,顶真续麻,无有不能,……亦且此人百伶百俐,道头知尾。本身姓燕,排行第一,官名单讳个青字。北京城里人口顺,都叫他做浪子燕青。”

燕青一身本事,从肉体到手艺,无不是卢俊义打造的。这就有理由怀疑,燕青真的父母双亡吗?不知道。但书上必然要言明燕青“父母双亡”。不然,这样的孩子,如何肯对主人忠心?

只看燕青出场时花了多大篇幅,贾氏出场时花了多大篇幅,就不能不怀疑二人在卢俊义心中的地位。贾氏二十五岁,燕青二十四五,贾氏嫁来五年,五年不算短,书中却说“才方五载”。“才方五载”说明短,为什么短?是和“养的他大”比较起来。

金圣叹的本子里,“才方五载,琴瑟谐和”一并删去了,贾氏的出场更短:“屏风背后走出娘子贾氏来。”除了姓贾,别的什么都不知道。

双栖的是燕,孤单的是卢家少妇。

唐人沈佺期有诗:卢家少妇郁金堂,海燕双栖玳瑁梁。

2、

卢夫人从屏风背后走出来,其实不大合适。因为这时候,大小管事的人都在堂前呢。

男仆都在,按礼,夫人不该出来。她之所以出来,是因为卢俊义说要出门去山东泰安。泰安不是梁山,但要从梁山过。没说从梁山过的时候,卢夫人也在听着,没出来。一说从梁山过,卢夫人顾不上失礼就出来了:

“丈夫,我听你说多时了。自古道:‘出外一里,不如屋里。’休听那算命的胡说,撇了海阔一个家业,耽惊受怕,去虎穴龙潭里做买卖!你且只在家内清心寡欲,高居静坐,自然无事。”(施本)

这是施耐庵的本子。金圣叹的本子做了一点微小改动:“你且只在家内收拾别室,清心寡欲,高居静坐,自然无事。”(金本)

乍一看,看不出来。仔细看,见他暗中添了四个字:“收拾别室”。这四个字很恶毒。暗含着极不满的情绪:你不用跟我住一屋,可以另外找屋子住。

施耐庵说“琴瑟谐和”,不管闺房里是否琴瑟谐和,至少面上是谐和的。如果妻子当着众多家仆的面建议丈夫“收拾别室”,那么,连面上的“琴瑟谐和”都没了。

说出这四个字的女人,是刻薄的女人,是不给男人面子的女人。施耐庵笔下的贾氏还不如此,但金圣叹让她如此了。命她如此之后,金圣叹点评道:“观其所以留丈夫者,而知意不在于留丈夫也。”

若意不在留丈夫,何必大庭广众之下,从屏风后闪出来?

且看卢俊义如何回她:

“你妇人家省得什么!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自古祸出师人口,必主吉凶。我既主意定了,你都不得多言多语。”(施本)

“你妇人家省得什么!我既主意定了,你都不得多言多语。”(金本)

金圣叹的本子少了两句话。少这两句,是为了扬卢俊义。施耐庵笔下,卢俊义并不是多么光风霁月的人物。一般爱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人,多是胆小怕事的人。相信算命,更会拉低层次和品位。金圣叹笔下,要让卢俊义成为人中豪杰,就删掉了。

李固当然不想跟卢俊义一起去,就推说有脚气,不能走路。卢俊义大怒骂他。

“李固吓的面如土色。”(施本)

而金圣叹,这个坏人,颊上三毫地加了几笔:

“李固吓得只看娘子,娘子便漾漾地走进去。”(金本)

然后,以自家口吻点评:“如画。妙笔妙笔。”

文人之笔有多狠毒,这里就看出来了。金圣叹的意思,贾氏出来劝,不是担心卢俊义,是担心李固。金圣叹以会春秋笔法自居,却不通人情。便假定李固和贾氏此日已有私情,在这种场合,自顾且不暇,何敢“吓得只看娘子”?而贾氏既已如此担心,怎么还能“漾漾地走进去”?这时节还有心情浪?

才子之笔,诬人如此!

贾氏冒着失礼的危险,从屏风后转出来,说了一番体贴的话。却被彻底无视。“你妇人家省得什么!……不得多言多语。”

年方妙龄的妻子,不仅在身体上无法得到丈夫的亲近,连替丈夫的担忧也被彻底无视了。

自此,丈夫便离家而去了。

沈佺期诗云:九月寒砧催木叶,十年征戍忆辽阳。

3、

卢俊义让李固先走,好在前边安排。李固走是前一天晚上,卢俊义是第二天早上。

李固走的时候,娘子哭了。

“李固去了,娘子看了车仗,流泪而去。”(施本)

“李固去了,娘子看了车仗,流泪而入。”(金本)

这似乎难以替贾氏辩诬。李固走了,贾氏哭;卢俊义走,书上没写贾氏哭。心在谁那边,岂不铁证如山?故金圣叹点评:“看他写娘子流泪仍在今日,不在明日,妙笔。极猥亵事,写得极大雅,真正妙笔也。”

我说:不然。

若两人已有私情,合该装作无事,无人处独自掩泣。私情之所以私,乃在怕人见。贾氏公然见李固去而流泪,卢俊义不能不知。既知而不以为怪,正足以证其无私。

李固之出发,说明卢俊义离家已成定局,再无回旋之余地。这就好比,亲人查出重病,已是晚期,听到消息,没有不哭之理。等他受了百般折磨和痛苦,走的时候,反倒不一定哭。因为最大的痛苦已经受了,最多的眼泪已经流了,最难熬的绝望已经过了。岂可据此说,前哭是因为治病要花钱,要倾家荡产,后不哭是因为已死不必再花钱,哭不哭是因为钱,非为亲人,岂有是理哉?

另外,就算从文法上看,不写哭,并不代表没有哭。也可能因为前番已写,此番不必再写。

卢俊义走时吩咐娘子:“好生看家,多便三个月,少只四五十日便回。”

贾氏道:“丈夫路上小心,频寄书信回来,家中知道。”说罢,燕青在面前拜了。(施本)

贾氏道:“丈夫路上小心,频寄书信回来。”说罢,燕青流泪拜别。(金本)

贾氏是惦念丈夫的。所以嘱咐他频寄书信。金圣叹把“家中知道”四字抹去,是要说贾氏的话只不过是敷衍。而原本里,燕青只是拜别,金圣叹偏偏要改成燕青流泪拜别。说燕青流泪,是为了反刺贾氏不流泪。殊不知,一者,娘子固可以此处不流泪。再者,便是流泪,也可不书。

但金圣叹为刺贾氏,就不能不让燕青流泪。燕青这样一个“腰细膀阔”的汉子,能说出“路上便有些个草寇出来,小人也敢发落的三五十个开去”的人,如此流泪,显得不像。

看卢俊义如何吩咐燕青:“小乙在家,凡事向前,不可出去三瓦两舍打哄。”

燕青道:“主人在上,小乙不敢偷工夫闲耍。主人如此出行,怎敢怠慢!”(施本)

燕青道:“主人如此出行,小乙怎敢怠慢。”(金本)

卢俊义吩咐燕青,就像吩咐小孩。之所以带李固出去,不带燕青,一者因为李固能办事,燕青不能。二者因为燕青对女色不感兴趣。后来燕青见李师师,李师师喜欢他,要脱了衣服看他裸体,说是看一身刺绣,还伸手去摸,而燕青全无情欲。

虽然两种原因都有,但第二种实在微不足道,可以不提。

有人说,之所以派燕青看家,就是怕李固勾引娘子,燕青在家则不怕。这话似是而非。难道除了燕青,家里就没有别的男子,别的男子都是同性恋?而且,卢俊义若真怀疑李固和娘子有私情,早把李固剁了,岂会离家而去?又岂会待在梁山时准许李固先回,自己却蹉跎好久不走?故知,第二点虽然不可不谓之原因,但主要出于读者之臆想,非出于卢俊义本意也。

而燕青之所以想跟卢俊义同去,非只因为爱卢俊义,也因为有玩心在。所以,卢俊义安排他“不可出去三瓦两舍打哄”。就像一个小孩,家长出门上班,正是他方便玩的时候。金圣叹抹去“小乙不敢偷工夫闲耍”,添上“流泪”两字。一个惯于“三瓦两舍打哄”的人,见主人出远门就流泪,岂合情理?

卢俊义走的时候说,“多便三个月,少只四五十日便回。”结果在梁山泊住了多久?

“自离北京是四月的话,不觉在梁山泊早过了四个月有馀。但见金风淅淅,玉露冷冷,又早是中秋节近。”(施本)

“离北京是五月的话,不觉在梁山泊早过了两个多月。但见金风淅淅,玉露冷冷,早是深秋时分。”(金本)

就连金圣叹,也嫌卢俊义在外边耍得时间太长了。卢俊义在梁山,并不是梁山强扣他,说是扣,其实是每天喝酒吃肉。若卢俊义一意坚辞,安有不能早归之理?

离家前说最多不超过三个月,结果搞了四个多月。金圣叹也觉得他玩过火了,改成两个多月。

走之前,娘子嘱咐频寄书信,寄过吗?没有。只在李固先回的时候,卢俊义这样安排:

“我的苦,你都知了。你回家中,分付娘子,不要忧心。我过三五日便回也。”(施本)

“我的苦,你都知了;你回家中,说与娘子,不要忧心。我若不死,可以回来。”(金本)

施耐庵的本子写的明明白白,卢俊义知道三五日就能回去。而此后,三十余个头领,每日轮一个做筵席,“光阴荏苒,日月如梭,早过一月有馀。”卢俊义说走,李逵又要请他,“不觉又过了四五日。”又说走,朱武又要请,“只得又住了几日。”

有的男人喝酒就是这幅德性,说走说走,就是不走。问之,一句话:走不开啊。你他妈怎么就走不开?

李固走的时候,他亲口说“三五日便回”。李固走之后,他过了一个多月还没动身。身在匪穴,又如此耽搁,家人如何不担心!官府如何不疑心!即便李固不去告发,亲朋岂有不疑之理?

告发卢俊义,轮得到李固吗?李固不告他,也死不了。因为李固不在九族之列。但卢俊义的亲戚怎么办?卢俊义在当地可是大家族,你一个人不回来,亲戚们就全完蛋了,“一人造反,九族全诛”。他们岂有不告发之理。而卢俊义就因为吃酒,耽误了三四十日。可以说,卢俊义是个大笨蛋。吴用之所以有信心必能赚他上山,就是吃准了他脑子不够用。所以才扮成卖卦的开高价,这是吸引脑残的最好方法,一下就把目标用户定位精确了。让他在自家墙上题反诗,他就亲手题了,也不找个家仆代笔。这种人,不是脑残是什么?

但就这么一个脑残,偏偏金圣叹要把他说成一个光风霁月的人物。卢俊义自己搞一屁股屎,金圣叹要想破头皮一点一点帮他洗干净,只好把施耐庵笔下的“三五日便回”抹去,改成“我若不死,可以回来。”

金圣叹煞费苦心!但卢俊义脑子里进的水太多,金圣叹放不完。纵然改了许多,还是留存很多抵牾的地方。而金圣叹之所以改卢俊义,并不是真的喜欢卢俊义,是曲线救国。金圣叹讨厌宋江,因为讨厌宋江,才要用卢俊义的高风亮节来反衬。本来人物之好坏不在衬,衬只是一种手法,但金圣叹十分迷信这种手法,故而处处舍本逐末,非衬不可。

宋江赚卢俊义上山后,让交椅给他,卢俊义推辞。

卢俊义答道:“头领差矣!小可身无罪累,颇有些少家私。生为大宋人,死为大宋鬼。宁死实难听从。”(施本)

卢俊义大笑道:“卢某昔日在家,实无死法;卢某今日到此,并无生望。要杀便杀,何得相戏!”(金本)

施耐庵笔下,卢俊义自称“小可”。金圣叹笔下,卢俊义自称“卢某”。

施耐庵笔下,卢俊义说“宁死实难听从”,是因为他知道自己根本不会死,否则后来被梁中书捉,真的要死了,梁山来救他,他为什么就从了?知道自己必不死,而说宁死不从,谁都干得来。而卢俊义之所以不从,“颇有些少家私”里逗露了缘由。——老子家在河北,有的是钱呐!到你这里,毛都没有了。不过,老子虽然不愿意落草,喝两天酒还是没问题的。于是一喝喝了一个多月。

金圣叹笔下,卢俊义不能称“小可”。在匪寇面前称小可,则显得猥琐,不能体现其大。所以,金圣叹让卢俊义“大笑”。不大笑不足以体现其霁月光风,不足以体现其潇洒磊落,不足以体现其视死如归。

而“卢某昔日在家,实无死法;卢某今日到此,并无生望。”这实在是才子语,是文士语,并不是耍枪弄棒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地主武夫语啊。这是典型的做八股文做多了,一正一反两股相合的话。而河北卢俊义岂是八股出身?为什么不再给卢俊义加一句“孟子曰,可以死,可以无死,死伤勇”呢!

卢俊义未上梁山时,竖一张旗子,上面一首小诗:

“慷慨北京卢俊义,远驮货物离乡地。一心只要捉强人,那时方表男儿志!”(施本)

这首诗是什么水平?考秀才绝对考不上。这不是诗,是吆喝。

金圣叹岂能容忍卢俊义——一个霁月光风的人,写这种烂诗?金圣叹可是批点过《唐诗六百首》的。没错,他觉得三百首逼格太低,要压他一倍,遂编一本《六百首》,又提笔点评。但很可惜,远远没有蘅塘退士的《三百首》流传得广。金圣叹把这首诗改成:

“慷慨北京卢俊义,金装玉匣来深地。太平车子不空回,收取此山奇货去!”(金本)

改完,自己搞个夹批:“绝妙好诗,俗本之讹,真乃可恨。奇货字又用得妙。”

这首诗的确比施耐庵版本的好,但也远远没到“绝妙”的地步。施耐庵可是中过进士的人,难道就写不出一首像样的诗?殊不知,施耐庵版本里,这首诗之所以好,就在于它烂。烂,才像卢俊义的口吻,写成金圣叹那样,就像吴用的口吻了。

最终,“收拾”得“奇货”了吗?没有。

下梁山回家的时候,宋江托了一盘金银,送给卢俊义。

卢俊义推道:“非是卢某说口,金帛钱财,家中颇有。但得到北京盘缠足矣,赐与之物,决不敢受。”(施本)

卢俊义不要。不要不要,又不能一点都不要。一点不要,你没钱回去。要了,又显得自己穷逼。所以,要还是得要,却不能不说一句,老子家里有的是钱。“强人”没“捉”得,却拿了强人给的路费回家,卢俊义之本事,于此可见。而这样的大草包卢俊义,要变成俊杰义士,实在是对金圣叹大才子洗地本事的一大考验。金圣叹这样改:

卢俊义笑道:“山寨之物,从何而来,卢某好受?【夹批:骂得痛快。】若无盘缠,如何回去,卢某好却?【夹批:又算得阔绰。】但得度到北京,其余也是无用。”(金本)

既“骂得痛快”,又“算得阔绰”,卢俊义可谓有勇有谋了。一如方被梁山捉到时,金圣叹又让卢俊义“大笑”。不大笑不足以体现其霁月光风,不足以体现其潇洒磊落,不足以体现其视金如土。

于是,“收拾此山”的“奇货”,也就是一路盘缠而已。

在这里喝酒装逼,几个月过去,决然不顾闺阁之中,有人守候辛苦;不顾千里之外,有人包藏祸心。

沈佺期诗云:白狼河北音书断,丹凤城南秋夜长!

4、

卢俊义回来得太晚了。

上次厅堂中开会,所有家仆都到了,燕青是最后一个来的。敢来这么晚,因为老大宠爱他。

这次回到河北,尚未入城,先见到了燕青。上次燕青在最后,这次燕青在最先。一后一先,可见老大的出事。燕青说:

“小乙在城中安不得身,只得来城外求吃度日。权在庵内安身。主人可听小乙言语,再回梁山泊去,别做个商议。若入城中,必中圈套!”(施本)

老大出事了,连老大最亲近的人,都不能在城里混了。但金本不这么写。

“小乙在城中安不得身,只得来城外求乞度日。——小乙非是飞不得别处去,因为深知主人必不落草,故此忍这残喘,在这里候见主人一面。【夹批:只二十余字,已抵一篇豫让列传矣。】若主人果自山泊里来,可听小乙言语,再回梁山泊去,别做个商议。若入城中,必中圈套!”(金本)

在施耐庵那里,燕青在城外,是因为被赶出城,无地可去。在金圣叹这里,燕青要解释,自己不是不能远走高飞,是深知主人必不落草,所以等候。问题是,远走高飞得有盘缠啊。卢俊义回来的盘缠都是梁山泊给的,你燕青行乞糊口,又如何飞到别处?既深知主人“必不落草”,又何必劝主人“再回梁山泊去”?

但不能不说金圣叹改得妙。虽然拙,但拙中有妙处在。妙就妙在,“若主人果自山泊里来”。主人若不自梁山泊里来,还能自哪里来?若自梁山泊里来,而小乙又“非是飞不得别处去”,那干嘛不飞到梁山泊找主人,何苦在城外苦苦行乞等候?加个“若主人果自”,说明如去寻主人,万一路上走岔了呢,就把矛盾化解了。

燕青又道:“主人脑后无眼,怎知就里?主人平昔只顾打熬气力,不亲女色;娘子旧日和李固原有私情;今日推门相就,做了夫妻,主人回去,必遭毒手!”

这一番话,金本施本完全一样。虽然一样,但“娘子旧日和李固原有私情”,也未必尽实。为什么?

如果卢俊义离家之前,娘子和李固就有私情,为什么卢俊义不知道而燕青知道?燕青既知道,又是卢俊义的心腹,为何还要自告奋勇地跟卢俊义出来,想留李固看家?“今日推门相就,做了夫妻”不假,而据此便说“旧日原有私情”,却未必不诬。

再就事实的发生而论,李固从梁山泊回到家,又过了三五日,超了卢俊义所说的期限,卢俊义还不回来。墙上又明明题着反诗,怎么办?

没有任何意外,卢俊义肯定要被告发。就算李固不告他,卢俊义所有亲族都不告他,官府也会亲自查上门来。

那么,李固作为一个庸俗的小人,不能不像从官府落草梁山的很多人一样,做出吃饭砸锅的事。

李固还不像燕青,燕青一直待在家里,没有上梁山走一遭。李固从梁山回来,若不反戈,恐怕像燕青那样流落街头都困难。至少要被官府抓进去弄掉一层皮再说。李固不是高尚的人,他屈了。面对草包一样的主人,一意孤行自毁家业的主人,任何一个精明滑头的庸人面对这种抉择,都不可能不朝他捅一刀。对他们来讲,保自身才是第一位的。李固是管家,算计利害的事他最在行。我们鄙视李固,痛恨李固,但不能不明白,在危及生死的关头,用高尚的道德来要求一个俗人,不唯不可能,还会显得可笑。

但贾氏和李固又不一样。李固有得选,贾氏没得选。李固可以选择捅主人一刀,或者不捅。贾氏呢?贾氏左右不了任何事情,虽然她贵为主母。所谓“今日推门相就,做了夫妻”,并不一定是两人的事情,它只取决于李固一个人的意志,贾氏说了不算。李固是大管家,大大小小的仆从都听命李固,而贾氏的丈夫业已众叛亲离,做了贼寇。贾氏怎么选?

但贾氏也不是完全没得选。她可以选择一死了事。所谓“死节”。但你这死节死的是什么节?为谁死节?人家死节,丈夫至少是个好人,才配。你的丈夫呢?落草为寇了,成土匪了。

所以,纵然贾氏自尽,也不叫死节,叫畏罪自杀。

贾氏不是李固,她不知道梁山发生的就里。她只晓得丈夫说,最晚最晚,不超过三个月。而过了四个月,丈夫还没有回来。李固回来了,带来了不好的消息。

贾氏跟从李固,焉知不是被逼迫?或是被哄骗?

从前,她嫁给一个性冷淡,在二十岁到二十五岁的时光里,并不曾受得他半分亲近。不惟不亲近她的身体,连她的话,她的担忧,都从来熟视无睹,置若罔闻。

但她没有别的办法,嫁给卢员外,是多少女人梦寐以求的事情。既已嫁他,倘无意外,自然要一辈子跟随他。

问题是,现在他落草为寇了。而李固这样的小人,既然敢捅主人一刀,又有何理由不敢逼迫主母呢?

贾氏和燕青小乙也不一样。小乙可以扫地出门,可以赶出家去,街头行乞。一个女人,被淫辱之后,如何出门行乞?有谁愿意给你施食?

没得选。要么死,要么从了。

要死,也是畏罪自杀。死于一个糊涂蛋丈夫的落草。

贾氏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子。她只能受命运的摆布,没有摆布命运的能力。她从了。

卢俊义从梁山回到家中,场景和上次几乎一模一样。到了家中,见到大小主管,李固迎到堂上,纳头便拜。李固这一拜,谄媚卑鄙的蛇蝎之心就暴露了。

而卢俊义,如同上次一样,当着一众仆从的面,开口先问燕青。但虽然都是开口问燕青,形势却不同了。上次问燕青,是真不知道燕青在哪儿,而知道贾氏在屏后。这次,已于城外见过燕青,又于家中见了众仆从,却不知贾氏安在。可卢俊义开口,还是问燕青。而贾氏在卢俊义心目中之地位于此可见。

虽然同是问燕青,措辞却不一样了。上次是:“怎生不见我那一个人?”

这次是:“燕青安在?”

不再称呼“我那一个人”,而称呼“燕青”,主人之潦倒,于此又见。

李固答道:“主人且休问,端的一言难尽!只怕发怒,待歇息定了却说。”(施本)

李固答道:“主人且休问,端的一言难尽!辛苦风霜,待歇息定了却说。”(金本)

李固不说,是怕主人发怒。金圣叹把“只怕发怒”改成“辛苦风霜”,是要加大李固的罪。要他事到如今,更加作伪。而加大李固之罪,非仅恨李固,亦恨贾氏。因为随后,金圣叹就把同样的话安在了贾氏头上。

正这时,贾氏又一次从屏风后出现了。比上次多了两个字:

“贾氏从屏风后哭将出来。”

这一回,贾氏依然没有从屏风背后出来之理。她也不能面对“燕青安在”的问题,大家都怕见卢俊义,都躲卢俊义还不及,她却出来了。哭着出来的。

为什么要哭?因为命运从来由不得自己。为什么哭着还要出来?因为为人之妻,虽然冷落五年,却不能不有情义在。这些情义,在第一次从屏风后转出时,在吩咐“频寄书信,家中知道”时,都流露了。而这一次从屏风背后转出,又更加印证了。

贾氏在《水浒》里,戏份是极少极少的。除了本文所及,再也没有。而这有限的戏份中,妻子对丈夫的情义,亦足以见出了。

卢俊义见了娘子,第一句却不是问她这些日子如何,而是问:

“娘子休哭,且说燕小乙怎地来?”

卢俊义之不厚,于此极矣。贾氏道:

“丈夫且休问,慢慢地却说。”(施本)

纵然卢俊义待贾氏如此,纵然贾氏已同李固“做了一路”,贾氏依然从屏风后转出,开口依然称卢俊义“丈夫”。

此刻,李固称卢俊义“主人”,和贾氏称卢俊义“丈夫”,断然不同。

李固称卢俊义“主人”,是因为他除了卢俊义并没有第二个主人。而贾氏,除了卢俊义,已有了新的主人李固,而且李固正在眼前。李固称卢俊义“主人”不打紧,他知道卢俊义马上要被抓起来。抓起来后,没有人因为他这一声“主人”而找他的事。但贾氏呢?片刻之后,卢俊义就是阶下囚,而李固将主宰一家之大权。

但金圣叹的本子,又篡改了贾氏台词:

“丈夫且休问,端的一言难尽!辛苦风霜,待歇息定了却说。”(金本)

并马上自批曰:“娘子语与李固语不差一字,绝倒。”

为了深责贾氏之罪,金圣叹不仅用“辛苦风霜”替换了“只怕发怒”作为李固的话,还把同样的话扣在贾氏头上。以明其与李固心心相印。若真相印,称“丈夫”何为?

马上,公差来了,捉了卢俊义拿到公厅。

“贾氏和李固也跪在侧边。”(施本)

“李固和贾氏也跪在侧边。”(金本)

这一笔,几乎是金圣叹修改《水浒》的点睛之处。一字未易,只是调了次序,却深定了贾氏之罪。金圣叹改《水浒》,所有的原则,就是这一个原则。

金圣叹自批:“俗本作贾氏和李固,古本作李固和贾氏。夫贾氏和李固者,犹似以尊及卑,是二人之罪不见也;李固和贾氏者,彼固俨然如夫妇焉,然则李固之叛,与贾氏之淫,不言而自见也。先贾氏,则李固之罪不见;先李固,则贾氏之罪见,此书法也。”

贾氏就这样,被一棍子打死了。施耐庵犹且手下留情,而到金圣叹,贾氏死得彻彻底底,永世不得翻身。

贾氏的死,在数回之后,在梁山兵马打败官府回到梁山泊大设宴席的时候。有罪之人,为何不当场诛戮呢?因为场面不好看。要杀她杀得好看。

这一节,金本和施本没有太大差异:

宋江便叫大设筵宴,犒赏马、步、水三军,令大小头目,并众喽罗军健,各自成团作队去吃酒。忠义堂上设宴庆贺,大小头领,相谦相让,饮酒作乐。卢俊义起身道:“淫妇奸夫擒捉在此,听候发落。”宋江笑道:“我正忘了。叫他两个过来。”众军把陷车打开,拖出堂前。李固绑在左边将军柱上,贾氏绑在右边将军柱上。宋江道:“休问这厮罪恶,请员外自行发落。”卢俊义得令,手拿短刀,自下堂来,大骂泼妇贼奴,就将二人割腹剜心,凌迟处死,抛弃尸首,上堂来拜谢众人。众头领尽皆作贺,称赞不已。(施本)

金本的不同只有两点,“宋江笑道”作“宋江道”;“卢俊义得令,手拿短刀”作“卢俊义手拿短刀”。

贾氏的死,要在一群梁山好汉饮酒作乐的时候,要在“大小头领相谦相让”的时候。等她死后,“众头领尽皆作贺,称赞不已。”因为这是一件喜事。

该死的人,终于死了,罪有应得,岂不是喜事?要由自己的丈夫,亲手提了短刀,“割腹剜心,凌迟处死,抛弃尸首”。

是不是太残忍了?不。在施耐庵笔下,宋江是笑着吩咐卢俊义如此的,而卢俊义毙贾氏,是“得令”而行,杀完,还要“上堂拜谢”。杀自己的老婆,还要听兄弟的吩咐,这就是卢俊义。

金圣叹,当初安排卢俊义被梁山捉的时候“大笑”,下山要受梁山的盘缠时又“笑”,在施耐庵笔下那些笑全都没有。这时,轮到杀妻,施耐庵笔下的宋江是笑的,金圣叹把“笑”去了。

宋江的笑很重要。宋江吩咐兄弟杀老婆,而兄弟老婆之所以死,根源却不在兄弟,而在自己。要推却这种罪责,故笑着说“我正忘了”,说“休问这厮罪恶,请员外自行发落”,为什么“休问”?若追问下去,谁应对贾氏的死负责?!

于此,宋江岂能不笑乎。这种笑,是伪饰的笑,是觉得此事太小不值一提的笑。金圣叹处处责宋江之深险,却于此处,把“笑”抹去。是因为他把笑当成爽朗的笑,磊落的笑,先前他安排给卢俊义的那种笑。而把卢俊义“得令”杀妻的“得令”也给删了。若杀妻也须奉兄弟之命,卢俊义算得什么好汉。金圣叹要让卢俊义独立自主,来手刃妻室。

一何糊涂金圣叹!

宋江之大不义,宋江之深险,原不在对待晁盖的事情上,不在对待阎婆惜的事情上,不在对待招安的事情上,而于对待贾氏一事,自可深深见出。——于晁盖,宋江或有交椅之想;于阎婆惜,宋江犹有性命之忧;于朝廷,宋江更有利禄之心。于此不义,或可有说。但一弱女子贾氏,有如宋江脚下一只蝼蚁,对宋江并不构成任何威胁,宋江全无顾恤之心。而宋江之深险,本属施耐庵《水浒》中应有之意,金圣叹视而不见,却搬弄文字,造作是非,来定宋江之罪,不亦悖乎!是何舍本逐末耶!

贾氏既毙,金圣叹批下两字:“妙妙。”

才子之狠毒,于此两“妙”字,至矣尽矣,无不备矣。

所以,金圣叹终究只是才子,不是儒生。孔子讲:“躬自厚而薄责于人,则远怨矣。”这个道理,金圣叹不懂。

但金圣叹自以为太懂儒家了。——孔子不是笔削春秋吗?笔则笔,削则削。我也给你来个笔则笔,削则削。稗官野史在我手里都可以笔,可以削。全天下的才子书,谁第一,谁第二,我说了算。

不可谓金圣叹不性情。金圣叹只懂得儒家的皮毛,对内里一无所知。只懂耍点小聪明,绕着弯骂人,把一个在命运面前毫无能力的女人责成罪不可恕。恕字何义,在他心中全然不知。夫子之悲悯,他不可得而闻,却以仁义道德之门面,深自标榜。

儒家之所以为人深诬,又岂不在此!

但金圣叹也为他的小聪明付出了惨痛的代价。清顺治十八年,金圣叹五十四岁。正月初四,苏州诸生哭庙,金圣叹参与其事。这是一件为民请命的事情,但金圣叹绝对没有想到这件事会让他掉脑袋。对他而言,恐怕不单是维护正义,还有去耍一耍的成分。那么多人去,他不相信有什么严重的后果。在顾公夑的《丹午笔记?哭庙异闻》里记载:“金圣叹有‘十弗见’之笑焉。”

金圣叹以为世事就像小说一样,玩玩就过去了。哭庙是在正月。二月下旬,金圣叹还和一帮朋友招伎饮酒,泛舟山塘,其间还有个僧人。当时,哭庙案已经震惊天下。四月,哭庙案发,金圣叹被抓。七月十三,斩于江宁。十八日,妻、子流放边地。

世情之险恶,人心之叵测,岂如小说之简单直白,金圣叹知之乎?!

孔子之作《春秋》,拨乱反正,定其是非,故乱臣贼子惧。观金圣叹《第五才子书》,处处可见“以稗官而几欲上与《阳秋》分席,讵不奇绝”、“只二十余字,已抵一篇豫让列传矣”之类。试问《水浒》果抵得《春秋》乎?燕青二十余字果抵得豫让列传乎?贤者识其大,不贤者识其小,而金圣叹之见地,于此亦见。虽才情丰茂,却不能守之以仁,终不免为一陋儒。

金圣叹哭燕青、哭卢俊义、哭柴进,既哭于彼,怨怒之情但求发泄,故不得不深责于此。而不知贾氏实一可怜可悲可叹之人也。贾氏命运之悲剧,绝有远逾燕青、卢俊义、柴进者,而孰为纾其怨乎?

呜呼,沈佺期诗云:谁为含愁独不见?更教明月照流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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