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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怀亮 二十多年前，新华书店一本诗集《剪影者的世界》吸引了我。它很薄、很小，就连书名也难得见到的简易。突兀的是，作者的名字是用红墨水的钢笔写成，就是这份突兀让我把它从书架中抽了出来。今天，当我再捧起此书，内心激起的波澜依然是二十多年前的那份壮阔；望着那块巨大的历史伤疤，咽下的依然是默默的痛楚。 二十岁，教桌抽屉里的杂诗，突然变成了“反右”的批判材料，刚刚走上教师岗位的青年成了一名被监督劳动改造分子。由此，成就了青年朱红的苦难，同时成就了一个青年诗人。《剪影者的世界》就是诗人那个时代生命的吟哦，灵魂的呐喊。 在劳动改造和批斗中，诗人捆住一个青年曾经的理想，忍下一切委屈和凌辱，在心底向自己倾诉：“我不曾选择这条路，是这条路选择了我……于是我像疲惫的驮马，以缄默忍受命运的坎坷。”（跋涉者说）“梦，碎为泪珠，爱，凋落尘土，青春的凤萧开裂成哑竹。哦，不要叹息，不要叹息，失去了例有的权利，也就失去了佣人的义务。”（起点）“我多想化身为海鸥，去追赶轮机的欢唱，可我是痛苦的礁石，只能目送远去的希望。”（水手的心）“我是彗星，我是彗星。我为追寻失去的浑圆轨迹而来，却拾得呵斥的尖芒、冷眼的寒冰！连儿童也嘲骂那不祥的长尾，洒一阵星雨的哭泪我悄然远行。啊，悄然远行，何处是孤客的归程？”（彗星吟）“敢问狗一样猎食私利的市侩，可知牛一样拉车人的抱负？”（拉车者说） 诗人被解除监督劳动改造，回到了依然没有精神自由的空间。他无业可就，有家难回，只能以游民的身份“流窜”在大江南北，凭一把剪刀为人剪影谋生。他曾在夫子庙与人争小摊地盘拳脚相向：“空地不是私产，淮北老汉，却道我占了他昨天的地盘。我说他的何首乌全是苦薯，他说我给人剪影才是骗钱。我冷笑，问他可懂a work of art？ 他说懂洋玩意儿也上这儿混饭？”（夫子庙之 战）他也曾因给“老外”剪影被抓进派出所， 他向公安人员“坦白”心罪：“不过，所长，我也不是好人。穷途末路也曾屡起歹念（曾想蒙面抢劫，曾睥睨可爱的姑娘，曾企图炸毁餐厅），说不定我真是小偷、流氓和恶棍，可有位影随的法官不许我胡来，他叫天良，又叫灵魂！”（坦白）在无船的古渡口，希望和绝望在那儿交战；在天安门广场，他怀着朝觐的虔诚乞问，我可以逗留一会么，天安门？我可以这样蜷卧一夜么，天安门？他更是不少次在惊悚中飞梦：我不是小偷，可小偷远比我安详；我仅仅是写诗，可写诗比做贼还紧张。 那个时代，诗人的最大痛苦在于还能思想。所以，诗人与小人物哪怕是与一个“小贼”之间的交往，偏偏释放出道德和哲学意义上的光芒。“买花儿吧，叔叔！我摇头苦笑：早已饥肠辘辘，衣兜里仅剩一顿廉价的餐费。买花儿吧，叔叔，美丽的眼睛滚落两行珍珠……给我一枝，小妹妹！我忙掏出全部财产去赎回麻木的心肺……我将沾泪的茶花贴在胸口，怪！枯萎的心顿时吐出春蕾！”（带露的茶花）诗人在面店遇到一个讨饭者，饥肠辘辘的他怎么可能赐予。当诗人望见“塑像的眼睛忽如鸷鹰凝眸，死死瞄准打饱嗝的天良……不记得自己怎样狼狈离开，只听见目光变成喝问的声浪：你也折辱人的最低尊严么，朱红？那还有什么能护卫你不被毁伤？”（生活的一课）诗人遇到一位不满十六岁的小偷，要自告奋勇当助手，诗人严正拒绝。后来，诗人因无证经营被“红袖章”带走并没收了生活唯一的依靠。“我象拔光毛的公鸡，彷徨街头。突然有纸包落进衣兜！‘物归原主，可原主千万不能停留！’回头只见瘦小的身影一闪已融入街市人流，泪水呀为什么模糊了感激的双眸……请别愤慨，说我美化小偷，你定缺少绝 处逢生的感受，而且不知道人心何等奇妙， 即如顽石，也有迸溅火星的时候。”（朋友） 水巷深处庵堂一位年长的僧尼，问童年的诗人为何不来庵堂逮蛐蛐？童年的诗人说怕庵堂里巨大的韦陀和金刚。“她俯身对我说，孩子，心底光明的人，不必怕凶恶。”流浪中的诗人又遇到这位老人，他询问老人自己的灾星几时能摘除？“她仰脸对我说：孩子，心底光明的人，不必问祸福。”（哲学） 这儿，我要专述诗人的《诞生》。这是一首立意高远、激情澎湃、气势磅礴的诗。一位母亲怀胎十月期待着分娩，而她面对着天上和人间一切的魑魅魍魉。在阴霾和邪恶面前，母亲没有畏惧没有犹豫，安静、快乐地分娩了。这个母亲就是大海，她生下的儿子就是太阳。此时，诗人倾注了自己全部的能量和感情讴歌：“举臂向东方的新星虔敬顶礼：为了跋扈的黑暗从此有了天敌，为了中断的光明于今重新衔接，为了太阳能纪元的肇造及其永恒的延续！”（诞生）此诗写于1981年，中国刚刚扫除了禁锢文化和思想的铁篱，跨入到改革开放的崭新时代。诗人个体的解放和整个国家民族的新生汇聚起一种力量，于是，《诞生》诞生于人间。 世界诗歌史不乏文字狱的重大创伤，诗人的命运也曾有过严酷的政治迫害和残酷的生命杀戮。正是在这种恶劣环境中，诗人高扬着的头颅和诗歌释放出的义薄云天的气概，铸成了诗歌的灵魂——诗魂，它激励着一代又一代诗人前赴后继，继往开来。朱红的诗没有什么伟大，但我被他诗情的真挚、诗意的深沉、诗言的精美打动，更被他与命运抗争的勇气和智慧感动。滴水见太阳，《剪影者的世界》如诗海一粟，映照的却是世界剪影者的胸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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