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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莲子:盛夏撒欢记(0010)

 心上耕田 2015-08-05


文/江莲子

偶尔看到五莲同乡的一个帖子:《盛夏,在田野听到的生长的声音》,关键词田野一下子激活了我大脑皮层里的一段记忆。熟睡的孩子一般,打个激灵坐起身来,,揉揉眼睛,四十年前的那些事一下子就清晰鲜活起来。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五莲一中大院的孩子们是一个十分特殊的群体,旧时的大人遇到面熟的孩子总喜欢问:你是谁家的孩子?我们这帮总是自豪地答到:我是一中的。山东省五莲一中在当地是最高学府,1958年开始招收高中部,我父亲是1959年山东师范大学历史系本科毕业后到五莲就职的,后来陆续到位的各科老师也和父亲一样,大学毕业后响应党的号召,毅然抛弃了优越的城市生活,辞别父母兄弟姐妹,扎根这个夜晚只有煤油灯、一下雨整个县城就陷进泥泞拔不动脚的边远山区。父辈们最蓬勃向上的青春年华都抛撒在五莲的教育事业上了,恢复高考之后,一中已经是全省有名的状元学校了。升学率年年喜人,全省文理科状元辈出,每年都能往北大清华输送德能兼备的学生,这在一个1992年才摘下贫困县帽子的小县城来说,成绩已足够荣耀。

  县城里的人们由此敬重这些身份特殊的老师,尤其是周边村庄的农民,送孩子进了学堂,老师就是一家人的贵人恩师。学生交给咱,得对得起人家的家长!基于这样忠厚笃实的教育理念,父辈们起早贪黑地备课,上课,批作业,找差生谈话,寒假或暑假的空闲,为了给全班的同学做一次家访,骑着大金鹿车子,每个小山村寻过去,我小时候就随父亲去农村学生的家里做过家访,寒酸的小土房,墙四周插满带刺的酸枣枝子,叩击薄板子大门的合叶,一阵狗吠后,里面就有人出来了,黑棉袄大裤裆棉裤的家长激动地老泪纵横。一通掏心窝子的谈话后,第二天这家就满村子宣扬:孩子的老师来家访了,这大城市来的老师就是好啊,老师说俺家小子中啊!

  满脑子装着教学和学生还有家长们心里的指望,老师们自己的孩子反倒基本以散养为主了。那时还没实行计划生育,每家大多三个孩子,这样算起来,支边老师的孩子们大大小小有四十几个,大得如我哥哥们,十七八岁,下巴已长有毛茸茸的小胡子,和大哥厮混的,武术队的居多,大刀耍得寒气嗖嗖,棍子抡得呼呼生风,闲杂人员都不得近前;二哥常和一些文艺同学混,经常在家里聚会,轮流踱着歩,念一些愤世嫉俗的诗句,闲杂人等如我也不得靠近。他们各有各乐,嫌我是尾巴,自不屑带着我玩,与我几近同龄的小林、小波,晓东、宏波、小玉、卫江、冰冰、毛毛、小青也就八九个,都被当尾巴甩了,同病相怜就玩在一起了

  小林,和我同是上世纪狗年出生,父母们是青岛同乡,隔壁邻居,几乎是在母亲们串门拉呱时就从襁褓中互递过友好的眼神,小学、初中、高中一路同学下来,发小关系稳定。少年的小林脸庞方正,眉眼俊朗,小小年纪就学会了不苟言笑,一只肩膀略高的走姿更泄露了他桀骜不训的性格,学业一直不济,砸玻璃打群架不怵。常有家长领着受欺负的孩子去家里实名举报,孙叔知礼面薄,抄起门后的笤帚就去揍他,那扫地的笤帚虽算不上顶级歹毒家法,抽在后背也是一抽泛红,再抽泛紫,那好汉小林一不哭,二不躲,三不求饶,敞着后背硬硬接招,气得他老子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左右为难,骑虎难下,只得虚张声势地挥舞着手里的笤帚疙瘩,跳着脚讲那些仁义孝俭廉的大道理,小林则不间断地从鼻腔里挤出几个故意强调力度的字来回应老子的说教,几次交手下来,孙叔精疲力竭宣布棍棒教育无效,心里已先怵了这长了反骨的幺儿,再接到邻居或老师的实名举报,赔礼道歉之后只得暗自摇头再长长叹上一口气。

  小波寄居在他校革委会主任的爷爷家,地位本显赫,院子里的大人小孩都让他三分,连司炉工见了他都得卑微地冲他点头,无奈他秉性怯懦,老远见到爷爷走来就慌得手足无措,遇到爷爷问话,更是结结巴巴不知所云,看着爷爷失望走远的背影,小波的头无力地耷拉下来,身子先就矮了半截。只和我们一起玩时他才自在多了,有说有笑,说话也不结巴了。

  晓东和宏波家稍晚些才从师范搬到一中大院,和我同龄。慢慢熟了,小学又在一个班上。晓东就在上学的路上说他是青蛙变的,且信誓旦旦。我半信半疑去问他妈妈胡姨,结果当晚晓东就挨一顿骂。小青搬来更晚些,大大的脑袋,细软的头发,小学同过一段学不久又搬走。山不转水转,初中报到分班后一下子看到她,心里别提有惊喜,更奇的是俩人又成了同桌。最服她背课文,任何难背的古文现代文,不管多长,站起来张口就背不带错一个字的。且声音极纯净柔美,节奏拿捏舒适,听她背诵,暗自庆幸抽到她我们就躲过去了,再,声音那么美,听着心也醉了。

  小玉、卫江他们几个大多七八岁,年小性面,跟在后边像尾巴,缺了他们不热闹,我和小林最大,四、五年级十一岁光景。一干人细胳膊长腿,腿脚利索,身子轻快,眼神贼机灵,女孩子刷子辫分立耳后,小子们毛刺头根根冲天,饭后无事溜溜达达聚成一堆的就这么几个玩得来的,小林做事果断,敢作敢当,不出卖朋友,自然就成为了这群孩子的头领,小林一个前进的手势打出去,一彪人马一溜烟就跑将出去。

  那时的五莲县城仅巴掌大,一个喇叭全县听,前后左右不出五里地就是因姓氏宗族结成的一个个自然村落。五莲一中建在王姓殷姓居多的却坡村北侧,南侧就是通向县城的大路,东面就是漫山遍野的庄稼地。按说,当时的一中校园极美,那些城里来的知识分子们,在规划校园时极尽园林唯美之能事,虽只是一个校园,居住区、运动区、教学区、菜园子、食堂、池塘花园小河一应俱全。功能区用一排一排杨树、法桐、松柏来划分,河边植满柳树和合欢树。东边有一池塘,临近池塘处就是各班级的菜园子,平时有个老赵头负责照顾菜园子,遇到平地、浇水、摘菜,学生们就倾巢而出,人多力量大,三下五除二就搞定。劳动成果送到学校食堂,晚上就变成学生碗里的菜肴了。这种管理模式最大程度上响应了毛主席自力更生、丰衣足食号召,在饥荒年代也着实填饱了学生饿得叽哇乱叫的肚子。居民区前一排一排的苹果树,让孩子们从春天满树苹果花开始就暗暗筹划着夏天怎么去取满树的苹果,平淡的生活徒添了些期盼的味道。大操场是400米跑道,虽是土路,红砖砌成的跑道也是规矩的椭圆,篮球场,乒乓球台,单杠、双杠分散在校园的各个角落,走走停停,一路玩下来,大半天也就过去了。操场东侧还有一挂铁架秋千,比自己把跳绳两端系在栏杆上的简易秋千荡得又高又远,再东边就是芍药园,四五月间,各色芍药、玉簪开得热闹,再迟些,园头的两棵白牡丹也雍容华贵地绽放了,整个园子众花灼灼,蜂莺纷至,嗡嘤热闹。再加上校园各处应景的梧桐树、槭树、丁香树、木瓜树、苹果树、梨树树、海棠树,一到花期就热闹成一团, 80多亩地里春柳夏花秋叶冬雪,自成天地,相比简陋贫穷的县城,象极一个城里的姑娘嫁到了偏僻的乡下,举手投足里就透着一股城市园林规划的独具匠心。

  按说,一个这么大的校园,装备又齐全,想着法子摸爬滚打,一天也玩能玩得披星戴月、兴至而归的。跳房跳皮筋是女孩子的项目,打瓦,撞拐、撑单杠是男孩的项目,丫头们还喜欢到花园里看芍药,到合欢树下捡落下的花,攒成花球,凑到鼻下嗅香。小子们不感兴趣,勉强跟着,怏怏不乐地就抠土里的蚂蚁。男女能合在一起玩的游戏有扛着自做的红缨枪一二一、一二一正步走、齐步走地绕着运动场练兵;在苹果园里的树后趴着向对方扔土坷垃、嘴里模拟着突突突”“吧唧--勾”“的声响演绎机关枪、手枪、手榴弹齐发的解放战争。还有一个叫冰棍儿复活游戏大家都喜欢玩。场地多选在大操场的阴凉地里,参加游戏的分成两组,用树枝划出大大的圈子,互抓,快被抓到的就高喊:冰棍儿!定格整个人不动,就等着其他伙伴瞅着机会来触碰,解了魔咒就可以复活。

  再有一玩法大家乐此不疲:居住区有一条小溪,是邻村浇地必经校园的一段河沟,鱼肠一样曲折细长,从学生宿舍门前弯来绕去,直穿过教室宿舍门前,才从西边的一处墙角处流出校外。平时水很清浅,偶有泥鳅或小草鱼游动,都被我们裹着泥沙抓去喂猫了。村民隔段时间就开闸放水浇地,我们一见小河的上游有大水下来的迹象,孩子们就得了信息,大喊一声:堵廊沟了!几个人配合默契,随即搭配编队,奔赴抗洪前沿。每次不管离我多远,小波总是跑到我身边来组队。其他人都嫌他笨手笨脚,我和他配合没得架吵。最上游的一组,先就在最近处堆好石块,再糊上粘腻的泥巴,水涌下来受了阻挡,打着旋,转了身,就困在我们手忙脚乱垒砌的堤坝里。水越集越多,上游的就喊着下游的做着准备,赢得这段时间,下游垒好的堤坝已严阵以待,就等着上游决堤。一层一层垒下去,如果没有村民提着铁锨翻过墙头来校园内查看,这水浇到地里还得颇费些时日。那村民看见一帮小屁孩把他放下来的水堵得严严实实,气得大步流星冲过来,大着嗓门骂咧,那气势足以吓得我们撒腿做鸟兽散。堤坝没有后续的维护,瞬间决堤,河水悠悠就流去了菜地,抗洪游戏每次都落个腰斩的结局。几次抗洪之后,村民终于忍无可忍,告到学校,学校找到了家长,又是一顿劈头盖脸的整顿,自此就是看到小河的水骤多,心痒痒、手痒痒也不敢再去堵,一门拦河筑坝的手艺就这么荒废了。

  还有一处孩子的乐园。贯穿学校的那条大河,砌成一人高的河沿,相隔一里各搭了青石板桥。这条河在校园的三分之二处划了几个华尔兹的舞步就逶迤着出了校园。据说水的上游在却坡水库,清水长流就不足为奇了。规划的人爱极了这一股添灵气的水,沿途满植姿态婀娜、枝条柔顺的垂柳,河沿的低矮植物就选了野葡萄和粉色重瓣蔷薇,桥边是两株隔岸相拥的合欢,满目的树荫和弥漫在空气里的花香从春天昌盛到秋天。

  河水越过一道铁栅栏流进校园的地方,有一片青石板,上有高耸的杨树遮阴,下有一方浅湾,水清澈见底,小鱼小虾小螃蟹格外多,偶尔还漂着一丛顶着蓝紫色花的水葫芦。

  从铁栅栏望出去,就是一望无际的田野。

  女孩子就喜欢在这里洗衣服。父母都忙着上班,孩子懂事就早,挖野菜洗衣服喂鸡喂猫的活,不用父母吩咐,在家的孩子顺手就干了。女孩子们隔段时间就约好来河边洗衣服,男孩子们也随着过来,顺着河水捉鱼摸虾逮螃蟹。一会儿就听见小波因激动又结巴起来的大嗓门再喊:大鱼大鱼!其实也不过是尺把大的小草鱼,一会儿喊:大蟹子大蟹子!至多就比鹅卵石大些。男人自小就喜欢夸张,女人自小就懂得捧场。听见男孩的通报,女孩子扔了手里的衣服就跑去看,男孩子们自然就威猛许多,溅起的水花更大,不知觉就大着嗓子喊起来:这里,这里!那个,那个!冷不丁就有一声虽压低声音却不乏严厉的声音:不准在这吵吵!

  河的北岸,就是一排一排的青瓦白墙的教室,不用挨间教室去找,侧耳一听,孩子们就能辩出那间教室里是辛阿姨在讲数学课,那间是陈阿姨在讲语文课,那间是胡阿姨的化学课,那间是李叔叔的政治课。我自然会寻着父亲宏亮的声音最先定位他授课的课堂。课堂在父辈们眼里殿堂般神圣,昨晚准备充足的一堂课,铃声一响,他就是这课堂上的王,引领着学生们上天入地、腾云驾雾,翱翔在知识的海洋里。正讲得兴致勃勃、行云流水,小河里捉鱼捉虾的喊叫声就传了过来,是可忍孰不可忍,就有家长走出来,低声一吼不啻于当头一棒,河中一众惊得魂飞魄散,顿时哑蝉噤声,猫着手脚逃离。

  有时,出于迫不得已,还有孩子突然出现在教室的门口:妈,我饿了。妈,我渴了。我的台词总是不变:爸,给我家里的钥匙。一个小毛头这样无所畏惧地出现在门口,总要引爆一起善意的哄堂大笑,父亲母亲们只得走下课堂,低声几句,匆匆打发走自己的孩子,返回课堂心里就有些恼火。几次下来,家长们终于忍无可忍,那晚,宝石蓝的夜空,不仅有繁星点点,更有家长们声色俱厉的新规矩飘过:父母上课期间,不准去课堂周围转悠,不准去要吃要喝要钥匙,不准跨过校园里的那条河,去河边玩不准大着嗓门喊,荡秋千荡得再高也不准喊,捉到鱼逮到螃蟹也不准喊,玩得翻脸吵架更不准喊……。在诸多的不准禁令面前,接受训诫的孩子心气一截一截矮了下去。

  我还喜欢一蹬一蹬顺着大松树的枝桠往上爬,一直爬到心底暗生胆怯的高度就搂着树干坐下,像只猴子一样把自己挂在树上。透过树枝的缝隙,就能俯瞰校园全景,换了观望的角度,体验也就新奇。一阵风过来,大树一摇,人也就随着树的幅度摇摆,左一摇,右一摇,悠闲自在。扭头四望,小伙伴们挂在稍低些的枝桠上,小玉胆子最小,就在最低的那节树枝上荡悠着脚丫子。这种置身世外的隐士玩法首先引发了母亲的责骂,好皮也穿瞎了!母亲每每如是说,她骂得却也不无道理,沾到衣服上的松油着实难洗。

  所剩无几的不招致大人呵斥的游戏,诸如练兵啊,土沙寻宝啊,玩着玩着就没有了兴致,几个回合下来大家就索然无味,一个个低头耷拉角得没了精神。

到校园外的田野里疯玩最痛快!谁也别想管我们,爱喊喊,爱咋咋!小林终于也忍无可忍,如是说,坚毅的脸庞上写满了打野的决心。我们几个捣蒜一样表示赞同,黑黑的眸子充满着期待的光亮。小子们由小林带着,丫头们听我指挥,七八个孩子就在某个中午聚合在铁栅栏前。

  外边就是无边无际的田野。

  小林和几个大孩子,跳跃着撸下柳树的软枝,给每人编了遮阳的柳叶帽子。又折了棉槐条子,撸去叶子,人手一根,不粗不细,握在手里,抽弹有度。远足田野,每次我都欢呼雀跃不已。只一事心有所惧。超惧。我怕蛇。北方蛇的数量较之南方已少之又少,颜色多接近黄土的颜色,无毒的居多。无奈天生惧怕,每次出行还总要遇上一条半只的,也知道蛇怕人的道理,我却总是先怕了它,即使是死掉的,盘在土路中间,我也不敢靠近半步,小林总是将其拨拉至眼力不及,我才敢跟着队伍继续前行。所以,夏天遇深草,必手持棉槐条子,探出棍子一阵乱拨,不见活物,自胆大一寸,前进的脚步自然就快了许多。

  孩子们一个接着一个扁着身子从栅栏缝里钻出去。我自小身子单薄,钻进钻出自如,那些略胖些的,就得大家前拽后推地险过。

  逃出校园就进了一块麦地,这麦地与县卫生院只一路之隔,常有流产的胎儿给随意丢弃在麦田下陷斜坡的草丛里,草虽长势茂盛,也遮不住小手小脚、已具人形的胎儿,孩子们对此颇为惊惧。小林总是第一个爬出铁栅栏的,眯起眼睛余光先打量一番,有,手势就指向麦田的另一边,大家心领神会,啥也不说,钻出铁栅栏就贴着麦田一口气跑出去。没有,小林就高嗓喊着:平安无事唠!大家就放下悬在嗓子眼的心,伏下乍竖起来的汗毛,抡着手里的打蛇棍,哦哦哦地叫唤几嗓子,甩着膀子扭着腰,想咋走就咋走。此时,能亮开嗓子叽叽喳喳,是件多么畅快的事情啊。

  走着走着,草木郁葱的校园和民居密集的村落慢慢落在了身后,蝉鸣声也渐渐得远了。没有了四围的高树,世界忽然就敞开了胸怀,蓝天着了暑气,蔚蓝略淡,穹窿一样笼盖着广大的田野,白云含着水汽,低低地笼在不远的山头。入伏以后,村人也改变了往常的规律,天不亮就早起扛着锄头上地,除草锄地干一上午,晌午就回家吃饭睡觉,所以,午后的田野里除了这几个孩子,几乎没有更多的人愿意呆在太阳炙烤下溽热的田野里,即使有那么一两个吃苦耐劳的还留在田里,因为认得一中大院的孩子,知道我们不祸祸庄稼,也就不会扯着嗓子驱赶了。

  北方多丘陵,庄稼地多随着丘陵的弧线一片一片蔓延,坡上的那片高昂俊秀的是高粱,梢头已抽出细碎的红穗子;坡下的这片是大豆,探手一拨,豆荚里已鼓涨了三四粒;那片是棉花地,白色单瓣的花还在枝间开放;那片是红薯地,土里的肥硕的地瓜拱得田垄更加隆起;花生的叶子细致规矩,将地下已结满花生果子的事实遮掩得严严实实……。庄稼们长势喜人,高低错落,在太阳的炙烤下恣意拔节,散发着植物独有的清香。地黄、野菊、石竹、远志、打碗花,粉的黄的白的紫的,一丛丛,一簇簇,怒放在田间地头,老远看去,像极村姑簪在发间那俏皮的一点红。还有野生的浆果们,散落在草丛里,酱紫的龙葵,鲜红的野草莓,绿绿的苘麻子,黄黄的姑鸟,走着走着就可以摘一把塞进嘴里,酸酸甜甜的一路解着渴,解着馋。

  这群孩子,自小就被父母逼着背过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的诗句,不糟蹋庄稼是每个进出农村田地的脚丫子应该懂得的规矩。即使抄近路,也是捡地垄走,最不济也得寻着庄稼稞子的空隙下脚。家训自是严谨,只一样屡禁不止。有心的农民有时就在田头种上几棵向日葵,秋天时就可以收成一袋子的葵花籽,晒干了存起来,过年合着沙粒炒出香气,除了炒花生,待客的吃食里就多了香喷喷的葵花籽了。

  几家地头的向日葵已近成熟,大脸盘里的葵子已圆凸鼓涨,粒粒饱满,小手的食指和拇指就忍不住摘几粒尝尝,你捏一粒,我捏一粒,一个成熟圆满的花盘就像极村头树下纳凉的太婆,满脸皱褶堆出的热情无比的笑脸,缺了门牙,豁豁着,还可着劲笑。这向日葵似乎并不知情,仍旧傻傻地随着日头转动着花头。不知梵高家乡的孩子是不是也这样手欠,要不,看到的世界名画《向日葵》也就该这样豁豁着,一脸的鬼笑了。

  皮痒痒的小子喜欢就地打滚松松筋骨,找个坡缓草厚的地界,探下身子就势骨碌下来,几个翻滚到坡底,拍拍屁股爬起来,大呼痛快,几步跨上坡顶,再滚。于是乎,几个人排着队站到坡上,骨碌一个,骨碌一个,格格哈哈的笑声四起。就有深草里的蚂蚱蝈蝈受了惊吓,慌慌张张飞出来。一种俗称东东山的,个大肉厚,一飞起来翅膀忽扇出急促的咯哒咯哒的声响,飞出不远,就落在草丛里,孩子们追着它跑,瞅准它落下的地方,放慢脚步,猫下腰,悄悄摸过去,合手一扑,呵呵,抓住了!再顺手拔一段狗尾巴草,自脖颈处串起来。有蚂蚱蝈蝈东东山,一人一串攒的多了,回家在大灶上用火一燎,焦嫩喷香,打牙祭的好吃食。遇到父母勤快的,可以油炸着吃,更是外焦里嫩。

  夏天的天,孩子的脸,变化莫测。午后往往就有这么一场太阳雨,明明太阳还在,不知哪片云就能带来一阵雨。北方很少辟塘种莲,临时遇上雨,就折那阔大的梧桐树或芋头叶子遮挡,顾头淋湿了身子,顾身子淋湿了头,只得一溜小跑躲进看田人搭的小窝棚里。等个把时辰,雨就停了。雨后,空气清新濡湿,狗尾巴草的尖尖上蓄满了雨水,比先前更低地耷拉着脑袋,从田边走过,庄稼叶子上的水珠不时就滴落到孩子的脚背上,路比先前泥泞了些,塑料鞋底一会儿就集了厚厚的一层泥巴,凭空多了重量,抬步就觉得不利索。远远地看见通往山阳的那条大道,土路径直伸到了半空的天际,孩子们回头四望,已不见熟悉的校园和房屋,已经走出很远了,心里怯怯地怕忘记了回家的路,天黑出不了田野是件很麻烦的事。几个大孩子一合计,带领整个队伍就地溜达几圈,乖乖地沿路返回了。

  于是,小部队就会转向坡底的一条小河,青石板先就被河水冲洗的干干净净,再经了一整天的炙烤,温热干爽,一场急雨也被烘干了,就着河水冲洗着鞋子,索性小脚也伸进清凉的溪水。几次玩下来,队伍每次都会到这小河边休整一下。

  此时的孩子们,不再喧嚣,不再兴奋,不再叽叽喳喳个没完,游戏后的疲惫在午后的时光里伸展开肢体。小林在平整的青石板上平摊开身体,闭上眼睛迷糊起來。

  那时的盛夏,太阳傲娇一日,暂时归隐西山前,总喜欢回眸灿烂一笑,一笑倾城,再笑化作漫天火烧云,云霞飞天状飘逸,衣袂飘飘,红彤彤染红半边天。这时,一支六七人的小分队正从东边的田野里走来:丫头们的小辫子松了散了,粘着汗耷拉在耳后,在青石板躺过的,小辫子还一前一后支棱着;小子们裤子扭巴着,裤脚沾满了泥巴,脸上头发上居然也粘着几坨,原本素净本色的确良小白褂、小蓝褂也免不了污渍斑斑,周身散发着酸酸的汗味。人手一串大小各色的蚂蚱,肩上扛着棉槐条子,遇到人多的地界,小林故意用力踏步,丫头小子即刻效仿,也用力踏着步子,扯着着嗓子就唱起: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归,把营归……好好一首歌,让稚嫩的声音唱得怪模怪样,再一打量这装扮,路人无不捂嘴窃笑,可这群孩子的脸上,已被夕阳温柔地晕染了温暖的基调,分明就添了一层独自远足后的自豪和富足……。

  写到这里,不禁莞尔一笑。归去来兮,田园将芜;归去来兮,老友将无,时隔近四十年,如今的那片田野已被城市化成一排排白墙红瓦的楼房。一时念起,格外怀念那时意气风发的父辈们,怀念那片自由放飞的田野,怀念一起长大的小伙伴们。多年没有讯息,一段记忆就尘封在岁月的蜘蛛网里。最近通过微信慢慢收集到当年小伙伴们的消息,个性硬朗的小林终于如愿以偿地去青岛当了警察,晓东宏波都在济南,隔三差五大家还凑一起胡吃海喝,互揭老底。卫江在潍坊,冰冰毛毛回了青岛,声音最美的小青去了非洲,正普及法语教育,只那小波,据说就留在五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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