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瓜底藏人-微信精选-豆瓣阅读

 青梅煮茶 2015-08-07

女人又回头望了一眼,就摸出小刀,横切了一个冬瓜的一半,又在里面掏了一下,便把孩子放了进去,用刀削了几根细树棍,尖了头,在冬瓜上通了几个小孔,便把尖棍插在切口处,把切下的冬瓜摁了上去,合上,又拍了拍。

文/水鬼

到宣统皇帝即位之后,不论辰州的乡下还是城里,四处兵灾匪乱,只有离城不远的凤凰山上的鹤鸣寺还存有一丝平静。信泉在鹤鸣寺已经二十三年,他虔信佛法,虽然几个师兄弟嘴里已经叫起“皇帝小儿”,平日在后院的柴房里也是满嘴油腻,而他自己却还是一碗素菜,一人盘腿坐在院前的大石上看河下水流。对于众师兄弟的放肆,就连住持师傅也不再管束,他也不免叹气,说天道已经崩圮,洋鬼子都在城里传起教来,我们做和尚的,不定哪天都要脱了僧衣去地里锄禾。

信泉并不悲观,他坚信佛法,每日都把大殿里的灯盏擦拭得发亮,临睡之前也要诵一遍经才肯熄灯上床。次日又早早起来,念一遍晨经,再去山下河边挑水担上山来,一上一下,直到把几个大水缸灌满才卸下扁担,放了水桶,却也并不闲下,又捏了斧子在后院斫起柴来。

晚饭时节,一个刚从城里添购物件回来的师弟讲城里面现在连杀人也弄出许多稀奇的法子,他两眼浸光,比着手,环一个大圆,说:

“这么大一门炮,地上杵一根大杆子,人就悬在上面,那张九中就点了引信,蛇收信子一样,就听轰的一声巨响,炸雷一样,再去看那杆上,什么也见不着了。”

信泉心里突然紧了一下,晌午时候,他在石头上冥坐之际确实听到城中传来了那么一声巨响。师傅闷闷扒着饭,几位师兄弟又各自讲起来。

是夜,信泉起来解手,一泡尿还没断,远目一看城里,西北位置已经燃起红光,不知又是哪户人遭了祸,他搂了裤子,嘴里念起平日做法事的超度经来。

不杀一生,不食一晕,信泉想人世间的种种苦难必定是有它的因果所在,只要自己潜信佛法,不动妄念,即便肉身吃了枪子,他想自己又不是兵,又不是匪,怎么会无故就吃了那枪子呢?

鹤鸣寺里的和尚吃的最多的便是冬瓜,信泉也最拿手做冬瓜,寺里并没种上几株,便委了山下的一户农户,隔几日就挑拣两个长肥的送进寺来。

有一天清晨,农户摘了两个冬瓜搁在担子里,预备挑到山上的鹤鸣寺去,行路到一半的时候,有些累了便卸了担子坐在路上抹汗歇息,一个衣着光鲜而头发蓬乱的女人由小道走了上来,怀中抱着一个婴儿,她喘着细气,不时回头往底下瞧着。女人问他:

“大哥是要到山上的寺里去?”

他笑起来,说:

“是啊,给寺里的师傅们送两个冬瓜,他们经常照着我生意,人都是极好的。”

女人瞧着那两个肥长的冬瓜,这时候农户来了痢疾,大约是早上吃坏了东西,便捂着肚子,说劳烦照看一下,就往山上叶子深的地方攀去。

女人又回头望了一眼,就摸出小刀,横切了一个冬瓜的一半,又在里面掏了一下,便把孩子放了进去,用刀削了几根细树棍,尖了头,在冬瓜上通了几个小孔,便把尖棍插在切口处,把切下的冬瓜摁了上去,合上,又拍了拍。她跪下来,双手合十,念着:

“佛主慈悲,咱家每年都要上鹤鸣寺拜佛烧香,香油钱也从不吝给,可怜这回家里遭了匪徒,他们连我娘俩也要杀得干净。但求寺里的师傅们能收下这可怜的孩子,喂他一口饭吃,我如今是没法跑了。”

说完,贴着吻了一下冬瓜就站起来走了。

农户解完手下来,不见了女人,就嗔怪起来,见冬瓜担子还在,也就不大在意,挑了,耸一下肩,正了扁担,往山上的寺里一脚一脚踩上去。

信泉领了送冬瓜的农户进了厨房,农户放下担子,一人抱了一个放在一张长案上。农户拍了下手,说:

“下回几时摘了送上来?”

“再隔个四五日。”

“好嘞。”

到了晚饭前,冬瓜照例留给信泉做,他捏了一柄重刀,挑了就近的一个,他知道要拦腰砍断这肥长的大冬瓜,臂上可得把劲蓄足,不然刀就会卡在里面。他举起了刀,这一刀下去却与往常决然不同,等他收眼看那冬瓜时,手中的刀已经抖落在了地上。

不知道在地上坐了多久,直听到师兄弟的叫唤,他才回了神,慌起来,在大殿里扯了一块供布,跑进厨房,将已死的婴儿裹了,提着往后山跑去,弃在一处草叶茂盛的丛里,回到厨房,把那冬瓜用水濯净,放在案板上削了皮,片起块来,放进热油里炒。

晚饭师兄弟如往常一样吃,信泉只盛了一浅碗饭,什么菜也不夹,只把碗里面的饭往嘴里推。等夜深众人都睡沉了,信泉摸了油灯,到了后山,把供布从草叶丛里提出,又跪在地上掘起土来,把已死的婴儿放在里面,双手把土一抔一抔掩上。

他跪着,在黑漆漆的夜色中终于呜咽起来,他诘问佛主:

“我不杀一生,不吃一荤,终日潜心向佛,佛主,你为什么这般对我?我究竟该不该信你?佛主,你回答我呀?你告诉我为什么会这样!”

然而四周一片死寂,除了丛中的虫鸣,再无别的声音可听。他一路荡着回到了卧房,蒙了被子梗在床上。

自此之后,有一次一位师弟捉了一只母鸡,几位师兄弟正准备用热水烫了,信泉也进到里面,大家愣一下,只见信泉捉了母鸡,捏了头,只一刀便将脖子割了,血成注地往碗里流,没多久就沥干了鸡血。师兄弟素知信泉鸡肉都不吃一块,今天倒杀起鸡来了。

“今儿个可真是奇了。”

另一个和尚接话说:

“奇?我刚从山下回来,城里消息鼎沸,也乱了,都说大清亡国了,连这皇帝小儿都没了,往后也不会再有了,你说奇?什么都不奇了。”

那和尚叹一口气,其余的也跟着叹气,没人问信泉,世上的事一下子都变得不奇了,寡味了。鸡熟了,信泉也聚在里面,大师兄夹了一块鸡腿,放在信泉碗里,说:

“尝尝,咱们平日里可吃掉了不少,就你没吃过,尝尝,香得很。”

信泉夹住,扯了一片,肉连着皮进了嘴,慢慢咀嚼起来。

没过多久时日,便有军队占了鹤鸣寺,赶走了和尚,一个执枪的军官说,这么好个地方,倒叫你们一帮秃头霸了这许多年。

众师兄弟都还了俗,种地的种地,卖豆腐的卖豆腐,蒸包子的蒸包子,也有跑船运的,信泉呢?几位师兄弟再没见过他,只是他的名字越发盛了,听城里人说,他半夜潜进张九中家里,割了他的脑袋,挂在城门上。往后又有消息说,他在辰溪做了匪首,连军火厂都自个儿建了。师兄弟虽然不信,但也不觉得奇怪,毕竟什么都不奇了。


本文原名《冬瓜》,选自豆瓣阅读自出版作品《五食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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