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爱玲,著有新书《你若不伤,爱就无恙》 妈妈半生都在服装厂上班。 五十年代出生的人,被文革耽误,要么上山下乡,要么初中毕业就辍学干临时工。相比起搬砖挖沙扛泥的体力活,服装厂对年轻女子来说,已是求之不得的好工作了。在服装厂干了一辈子的姥姥提前退休,就为了能把这个好位子留给妈妈“接班”。 小城镇上,有规模的正规工厂没几家,能按时发工资的,就算的上是榜上有名的好单位。服装厂的工作强度极大,每天十五六个小时,从无休假,加班是家常便饭,动辙通宵劳作,只要一见大卡车拉着集装箱停在车间楼下等装货,当晚必是全楼灯火通明,彻夜不休。 十岁前后的那几年,每年暑假我都在服装厂里度过。因为厂里经常会把一些简单的手工活放给社会上的人干。比如剪线头、钉纽扣,开扣眼,贴标签。因为简单易学,又按件结算,许多退休大妈每天骑着三轮车去厂里打包几十件带回家,干完后送回来,再拉走另一批。我和邻居家的小伙伴莎莎,每年的暑假都被安排进厂剪线头,三分钱一件,一个暑假能挣五六十元。虽然这钱最后一分也到不了我们的腰包,无一例外全都补帖了家用,但能用自己的劳动创收,令一个十岁少年无比自豪。 除了剪线头,另一个适合我们的活就是写标签。一张印着表格的长条纸,我们按照要求,用圆珠笔认真地在表格里填上一串字母和数字,大概是规格型号的代码,然后和衣服一起放进透明包装袋里。得知这批货要发往韩国,我俩在傍晚回家的路上兴奋地大叫:我们写的字"出口"啦! 服装厂女工居多。车间里放眼望去,密密麻麻几乎全是20岁至45岁年龄不等的女子。清一色的深蓝色工装,忙碌的神情。 每次我硬着头皮进车间,在人头攒动的人海里找到妈妈的身影,在机器的哒哒声里走到她的位置,跟她要水喝。然后就会有一群阿姨围过来: “哎呀,这是你闺女啊,长这么大了,个子很高啊,长的像你哈,这么瘦,是不是吃饭不行啊,学习很好吧,在班里考第几啊……” 她们的提问我一个也来不及回答,就被我妈统统否认,生怕别人谬赞了我半分:“唉,傻大个儿罢了,干活不中用,学习好什么呀,天生笨,这么大了连个话都不会说……”我像只被围观的动物,不知所措地站着。 短暂闲聊后,她们就被繁重的工作催回到各自的流水线上,重复日复一日的动作。 我对成年女子最早的认知几乎都是在这个车间里完成。 有人眼疾手快,动作麻利轻车熟路。有人笨拙迟钝,一道简单工序也要翻来覆去。有人有人心高气傲牙尖嘴利,得理不饶人,跟这人吵完又去挑衅那人。有人沉闷木讷,憨厚本份埋头苦干,偶尔对嬉闹的人跟着附和。有人一脸阴沉,脸浮眼肿,面色萎黄,一看就是长年睡眠不足的结果。有人市侩又势利,满脸掬笑阿谀逢迎,转头冷眼相看拜高踩低。有个个子高高的姑娘,爱说爱笑,忽闪着一双大眼睛,全厂的妇女都恨不得给她说媒。有个满脸鼓痘的姑娘, 四处求医,却越治越烈,在各种惊讶惋惜的目光里终日愁眉苦脸。有个恋爱只谈了三个月就去登记的姑娘,因证件不全没登上,回来的路上干脆分了手,被全车间传为笑谈…… 那几年,杨树叶子总在酷暑的微风里沙沙作响,尘土总在阳光里飞扬。下班铃声一响,人们摘下套袖纷纷下楼,厂区大门哗然打开,像泄洪的闸口,花花绿绿的男女骑着自行车汹涌而出。晚上十点,小部分模范丈夫等在厂门口接老婆,他们穿着拖鞋大裤衩,咒骂长年加班的不人性,渲泄过后又无可耐何。在养家糊口的压力下,连愤怒和痛苦都那么微乎其微。 “不好好学习,长大了就去服装厂上班!” 这句话几乎是家家户户教育孩子的箴言。因为这里只有忙和累,只有被压榨的时间和体力。这样的敲打和警醒里,我暗暗种下了远走高飞的种子。 多年后我几次出差到韩国,站在人潮拥挤的首尔街头,与无数彬彬有礼的男人和妆容精致的女子擦身而过,都会想起我当年写过的夹在衣服里的标签,并不娟秀也不够工整的字迹,曾漂洋过海来到这里,与一些人相见,在他拆开包装的一瞬间,从他温热的手心里掠过。 今年6月,朋友圈被“邬霞的吊带裙”刷了屏。这个80后女子,曾是中国第一代留守儿童。14岁辍学来到深圳,进入了母亲所在的工厂,成为一名童工。工作艰辛,生活困苦,她却心怀诗和远方。写作是她惟一的精神支柱,过去的十余年里,她写下300多首诗歌。在吴晓波的文章里,我第一次读了她写的《吊带裙》: 包装车间灯火通明 我手握电熨斗集聚我所有的手温 我要先把吊带熨平 挂在你肩上不会勒疼你 然后从腰身开始熨起 多么可爱的腰身 可以安放一只白净的手 林荫道上 轻抚一种安静的爱情 最后把裙裾展开 我要把每个皱褶的宽度熨得都相等 让你在湖边或者草坪上 等待风吹 你也可以奔跑 但,一定要让裙裾飘起来带着弧度 像花儿一样 而我要下班了 我要洗一洗汗湿的厂服 我已把它折叠好打了包装 吊带裙它将被运出车间 走向某个市场某个时尚的店面 在某个下午或者晚上 等待唯一的你 陌生的姑娘 我爱你 这个平凡女子,用文字浅吟低唱,那些温柔心声,带着对美好生活的想象和向往。终于在2015年6月,她穿着最喜欢的粉红吊带裙,与纪录片《我的诗篇》剧组人员一起出现在第18届上海国际电影节的“互联网电影之夜”。红毯的另一端,是刘亦菲和宋承宪。 吴晓波这样写:人间所有的遭遇,一半是诗意,一半是苦难。你将历尽沧桑,我已竭尽绵力。 我的泪夺眶而出。 在我童年里曾有那样几个夏天,我与众多和邬霞一样的女子置身在汗流浃背的车间里,她们长年站立双腿浮肿,肩膀酸疼,关节肿胀,近乎封闭的日子,忍受生活的平庸琐碎,我不知道她们是否也历经爱情的芳菲和灵魂的孤寂,是否在暗夜里流泪,是否在岁月的浮光掠影里能被人温柔相待,深情以对。 她们充当了我童年里的背景墙,也是与我短暂同行的路人甲。当年我置身其中,满心排斥,我只知道此生最不要过这样的日子。所以年少的我,只看的见她们木然的脸,从未探及在她们模糊的面容之下,绽放过怎样的故事,是否与梦想擦过花火。 她们在流水线上日复一日劳作,生产的服装不断变换,从皮衣到衬衫,从棉夹克到滑雪服,而她们自己的日子,却是一成不变的经纬和花色。时光打马而过,她们是否和邬霞一样一腔热情又无限寂寞,是否想过去探寻更大更远的世界。没有人在意她们的喜怒哀乐,就像没有人在意十岁的我被围观时的局促不安和慌乱。 厂区里的每一寸土地都曾被她们踩在脚下,又扬起尘埃。她们沉默的青春,一如我沉默的童年。 那个年代,谋生并没有更多选择。 生活将她们的柔弱磨成了茧,却未能羽化成蝶。她们像院子里那棵梨树,浑身被上搭下挂的晾衣绳扯满,花朵冰清玉洁芬芳馥郁,可是无人在意。她们的棱角被生活磨平,付出胼胝之劳,换取杯水车薪。在清寒里无力吟唱,连困惑和思虑都来不及。 那些年轻而疲累的姑娘,大概也曾在镜子前穿起美丽的吊带裙,像兀兀穷年里开出的孤绝花朵,映衬着仆仆风尘里的暗色。她们的青春本该被妥帖安放,奈何生活颠沛,她们被忽视被遗忘,世界繁花似锦五彩斑斓,谁又能令她无惊无惧,免去四下流离无枝可依。 她们可曾和我一样,孤独与炽热交织,是倔强长在心里的执念。抑或如邬霞一样,命运桎梏,心仍向往,默默地卑微地,坚持属于自己的光荣梦想。 日月东升西落,四季寒来暑往。 生活总是一半现实一半梦幻,一半温暖一半荒寒。 二十多年后,我知道她们早已认不出我,就像我认不出她们一样。 我曾在妈妈生前要好的同事那里络绎听过她们的消息: 那个高个子大眼睛的姑娘,如今已是两鬓如霜。 那个满脸痘痘的姑娘,早已不知去了何方。 那个在登记时分了手的姑娘,现在已是18岁小伙子的娘。 她们在我的二十多年后的记忆里被一一着色,重新鲜活,有血有肉,有情有爱,丰沛而真实,饱满又立体。我仿佛再次看到她们在小镇岁月里,晨兴夜寐,栉风沐雨。像流星划过天际,像烟火散落人间。 此生再相逢,她们若能记得我,我是否可以不再紧张羞怯,给她一个真诚的微笑和大方的拥抱。 她们也曾是颜色不一样的烟火。只是,她比烟火更寂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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