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魄(一) 万里孤云,清游渐远,故人何处? 怅日暮,半零落依依,断桥鸥鹭。 只愁重洒西洲泪,问杜曲人家在否? 翠袖正天寒,犹倚梅花那树……
一
许多年了,独自徘徊月下,守着这片梅林。孤山的冷月疏影一如旧日,却已是换了人间。
陪伴我的,有冬日漫山的梅花,西湖的渺渺烟波,一柄剑,一面琴。
剑是父亲护幼帝逃离临安时所留。
临安失陷当日,与几位宫人侥幸跑出宫门,无力杀敌,终以三尺青锋结束生命,她们则被掳北上。
犹记得最后一刻,目光所及之处是一轮冬日的太阳,惨白刺眼。雪后的空气清冽,梅林里暗香浮动,这一片天地原是那么洁净,却于刹那间面目全非了。
在那最后一刻我终于明白了父亲留剑给我时目光中的那份悲悯。
生命竟是如许悲哀。一切尚未开始便结束了。所幸我还能选择自己最终的去留。
梅花如雪纷纷落下来,所有的声响都似隔了水。一切都远去了……
二
富庶的临安城,自元兵劫掠后,昔日的繁华已不复存在,处处是衰草斜阳的孤凄,处处是断井颓垣的荒凉。
但这里是我的家园。日暮时分,我会走下孤山,来到西泠桥畔,面对茫茫的湖水,抚上一曲。 我不知道我是否若有所待。高山流水谢知音,我的知音是那山间的梅花,花落花开,只是孤寂。
成为花魄那天,我得到一个锦囊。岁月流转间,散去的魂魄会被慢慢收拢来。十五年过去,我的锦囊里有了浅浅的一层,却仍然轻若无物。
所以我只能在这方山水间游走,只有在月圆时分方能显出人形。
先前守梅林的两位姐妹,一位修成正果,走了;另一位说这里太冷清,往别处去了。
但这里有我所钟爱的梅花,隔绝了红尘的喧嚣,对着清风明月,我逐渐安之若素。我的琴音里也慢慢添了一些以前没有的东西。
那是什么?我不愿细想,时光是无涯的,又何必想得太多。
就这么日日年年罢。
此后很长的岁月里,我不免常常问自己,假如就这么静静的守着一方梅林,无所求无所待,我是否可以一如多年后凤凰所说,换得一世静好?
但我又不由否定自己,假如让我选择,我惟愿,日落时分,一曲既终回首,还是能看到,那个静立湖畔的——
听琴人。
三
连续多日,他都来听琴。
负手站在初雪的湖畔。沉默,不发一言。
风中寒意正浓,梅花正当花时。朔风中,他青色的衣袍猎猎地响。
一个陌生人。
只是一个过客吧,生命中多的是悲欢离合。凡所有相,皆是虚妄。知道他见不到我,所以每次曲终,我总是安然转身离开。
无非是个伤心人。许多东西,是不必知道的,知道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
有时,他会吹上一段箫。
一种经历人生况味后的,无限的感慨,皆蕴在箫里了。
记得第一次听到箫声,曾让我震动良久。
假如说,我的琴声开始脱离尘世的繁杂,那他的箫声,则让我重新找到那个昔日的自己。一个曾经活生生的,能笑能感受有悲喜的人,而这么久,我却只是一个心如止水的没有形相的魂魄。
偶尔,当我体会到他吹箫时的心境,会以琴声相和。他亦如此。生命的苦难与人世的沧桑,竟是能通过曲声尽数感知的。
未作交谈,却似全然理解。
兵荒马乱的岁月,遭遇兵燹,谁都有一段故事,又何须多言……
假如没有那首梅花引,彼此间的所知也许便仅限于此了。
这梅花引,曾是我最爱的一支曲子。那些年,每逢二月十二花朝,宫中的饯花宴上,精通音律的太后会命我抚奏此曲。
那日,当我由“槛外一痕芳草绿”,一直引到最后的“问何时,燕子来”,远处一位应邀赴宴的词人以“巧俏”二字作评。
随后他当场挥墨,写成一首《清平乐》,里面的句子我至今记得——“去年燕子天涯,今年燕子谁家”……
去年燕子天涯,今年燕子谁家。前事已然如烟,曲子却会从指尖流出来。
可是当此曲随暮风而起,几日来缄默的听曲人却失去了惯常的沉静。
“梅花引……”身后的声音里有惊讶,有叹息,“去年燕子天涯,今年燕子谁家……”
我蓦地回首,看着他。那位昔日名满西子湖畔的少年词人,湖山清赏、诗酒笑傲,难道,便是他么?
十五年了。
山河破碎、身世飘零,蓦然回首,却已是,添了沧桑,换了人间……
四
一声何满子,双泪落君前。
而如今,一声梅花引,悲哀如山,我却无法流泪。
我只是一缕散去的魂魄,是无法流泪的。
“你是谁?你能现身么?”他的声音沉痛、悲哀,“昔日陆相最小的女公子,擅抚琴,曾重谱古曲梅花引……是你么?”
我说不出话来,只能轻扣一声琴弦作答。
“我自北地归来,遇到几位出了家的宋室宫人,她们提起你。” 他缓步走近,“所以,我一定要回来看看。”
离得近了,可以看到他的两鬓已添了华发。
十五年了。
十五年前,他的祖父张濡驻守独松关,因部下误杀元使,在元军攻入临安后遭磔杀,所有家产皆被作为抚恤赐予了元使的后人。
家人皆遭不测,只他侥幸逃脱了。
四海为家的日子,风刀霜剑在他身上留下了深深的痕迹,昔日那个轻裘缓带的少年公子已不复存在……
故地重游,国破家亡,该是怎样的心绪如烟?
对着茫茫湖水,只听他缓缓道:
当年燕子知何处? 但苔深韦曲,草暗斜川。 万绿西泠,如今一抹荒烟……
五
此后每到入夜,他都会携箫而来,于月下,于林间,默默陪伴。
我一直未曾问他,何时离去。虽然我知道,他必有一天会离去。
他也未曾说起。
浮生得以重聚,相陪一程,即使隔着生死,亦足堪珍惜。
那段时间,他开始写《词源》,当他凝神思索的时候,我会替他挡住冬夜的寒气。然后,会在远处轻轻抚上一曲。
我所能让他感到我的存在的,惟有琴声了。
夜色中的琴音份外清冷。想他一定习惯了孤寂,眉宇间始终是一份坦然澹然。而这,亦让我内心隐隐怜惜。
在繁华过尽,笙歌散去之后,箫心琴心依然——何必去执著于有形无形?又何必去问今夕是何年?
但是,我仍暗暗盼着月圆时分,因只有月圆时,他方能看到我。我要他如我一般体会到,浮生,并非只剩孤单。这份心的温暖,一旦拥有,便不会失去。
——今后,不管于何处望月,即使关山阻隔、人在天涯,我都希望,你能走出心的孤寂,与落寞……
六
那段时间,梅花始终开得极好。
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
当我一袭白裳出现在他面前,他忽然含笑告诉我,要将自己的词集定名为《山中白云》。
他把外衣给我披上,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说了一句“奇怪,这个冬天怎么不冷?”
我亦微笑。这个傻瓜,竟不知花魄是不会冷的,当然更不知寒意也是可以驱散的了。
——以后每到月圆,你能吟诗么? ——好。 ——我会听到的。 ——嗯。
梦里的时间总觉是长的,其实不过短短一瞬,却直如天荒地老般。
对他来说,临安虽为故地,然旧居为仇家所占,此地最是不宜久待。
人生如孤旅,既已注定漂泊,便别无选择。
梅花开始落时,他策马踏上了天涯羁旅。身后,是纷飞的落花,和持箫而立的我。
这是他留下的箫,那柄随我多年的三尺青锋,将伴他去行走天涯。
此后的岁月,琴与箫,能够长相厮守了。
琴心与箫心,哪怕天人永隔,哪怕岁月轮回,都将不离不弃。
那箫与剑呢?何时重逢?
我与他,何时重逢?
“楚江空晚,怅离群万里,恍然惊散。写不成书,只寄得,相思一点。料因循误了,残毡拥雪,故人心眼”……
——我但有一丝的生气,便随了你去,可我只是一缕散去的魂魄。我的魂魄依着这片梅林,是走不远的。
我只能守着这方山水,守着这漫山的梅花和枯寂,等你来。
我只能淡淡对你说 ——别后关山,杯浅灯阑衣要添……
知道么?此后的岁月,我也将永远记得你留下的一句话 ——帮我照看这管箫,我一定会回来!
——帮我照看这管箫,我一定会回来……
200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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