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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路:李忠之厚

 李本黄 2015-08-09

世态从来都是很势利的。如果一个人有本事,哪怕德行有亏,也会被尊重和赞叹。反过来,一个人品行不错,本事不大,倒容易被嘲讽和蔑视。


《水浒》里的李忠,就是一个被读者嘲笑的人。能嘲笑他还算好,恐怕大多读者把他给忘掉了。唯一没有忘掉的,就是他的小气,这几乎是李忠留给读者的所有印象。在一伙强盗中难得有个厚道的人,却是受鄙夷的。


李忠的出场,有一明一暗两处。明处是在街边刷枪棒卖膏药。当时鲁达,也就是后来的鲁智深,在茶馆碰见史进,互通姓名,知道是史大郎,就拉他去喝酒。路上,碰见李忠卖药。史进说,这是教我开手的师父。


这体现三重意思。一重是点明前边李忠的暗出场。史进当初碰见八十万禁军枪棒教头王进,见识了王进的武艺,说:“我枉自经了许多师家,原来不值半分。”


李忠水平不行。绰号“打虎将”带着一股山寨气。梁山好汉谁打不了虎?提都不消提,他还摆到台面上。鲁达一开始就没把李忠放在眼里,说:“既是史大郎的师父,同和俺去吃三杯。”


这句话极不尊重。看老师的面子,请弟子吃饭,倒还可以。看弟子的面子,请老师吃饭,就是对老师的莫大侮辱了。“打虎将”在江湖上行走这么多年,连刚出道的弟子面子大都没有。李忠一出场,就被人看低了两眼。


在街边卖膏药,本身就说明地位的卑贱。《水浒》里,在街边耍棒卖药的除了李忠,还有一位薛永。薛永也是不才,卖膏药前没和当地黑社会穆弘穆春打招呼,以至于求告一圈,没有一个看客丢钱。但书上还没有把薛永本事写得太次,因为他马上把穆春打翻了。实际上,卖膏药的人虽然水平不高,但也不是烂到渣。李忠至少把周通打败了。《水浒》写李忠,也是上来先写他不行,然后一笔一笔把他写得越来越好,只是众人读书粗心,都不细看。


鲁达让李忠一块去喝酒,李忠说,“待小子卖了膏药,讨了回钱,一同和提辖去。”这话是很尊重的。自称“小子”,解释了自己的窘迫,要先“讨了回钱”,表示自己穷,——穷人最怕跟有钱人一块喝酒,喝吧,消费水平太高,承受不起。蹭人家的吧,过意不去。


李忠这么说,从情理上看,未尝不是借口和托辞。你想想,人家俩要喝酒,打路上看见你,也不熟,随口请你来,你要真去,也有点太不把自己当外人了。何况李忠和鲁达地位悬殊这么大。李忠初见鲁达,并不了解他是真心还是假意,所以先退一步,如果鲁达是客套,就顺坡下驴。如果鲁达真心相邀,也不妨去。


不过,鲁达虽不是客套,却比真心相邀还让李忠尴尬,他说:“谁奈烦等你,去便同去。”意思是,爱来不来,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你原本是可有可无的。


换个气性大的人,梁山的任意头领,恐怕十之八九听了都会暴怒,这相当于在大街上被打脸了。但李忠依然很客气,他没有拒绝鲁达,也没有答应他,只说:“小人的衣饭,无计奈何。提辖先行,小人便寻将来。贤弟,你和提辖先行一步。”


照我理解,李忠的意思是,你们俩去吃,等吃到差不多,喝到差不多,我再去见个面,尽到礼数,仅此而已。这是很有分寸很得体的考虑。史进称呼李忠师父,李忠称呼史进贤弟,可见李忠极其知礼。他知道自己身份卑微,绝不以教过人家开手自居。


碰到别的提辖,这事就罢了,就没有下文了。鲁达偏偏不吃那一套繁文缛节,他让围观的人“挟着屁眼撒开”,不然就打。这等于砸了李忠的场子。但李忠不怒,一边赔笑,一边跟他俩去喝酒了。为什么我说李忠不怒呢?因为第二天鲁达出事杀人逃跑后,李忠反倒去找史进商议,如果李忠真对鲁达有意见,就袖手不问了。


喝酒时,鲁达听见有人啼哭,就摔了碟子问怎么回事,知道金老汉的女儿被镇关西郑屠霸占,鲁达摸出身上五两来银子,又问史进要,史进掏出十两,鲁达又找李忠“借”,李忠摸出二两来银子。鲁达嫌少,说他“也是个不爽利的人”,就把十五两银子给了金老汉,把二两丢还了李忠。


二两银子,对于街边卖膏药的,已经不是小数了。李忠摸出的不是二两整,而是“二两来”银子。鲁达摸出“五两来”,说明他把身上银子掏光了。史进拿出一锭十两,表示身上还有不少。而李忠摸出“二两来”,虽不知身上还有没有,但至少,连零头也一起给,是不怕显露自己的窘迫。而鲁达依然嫌太少,把二两来银子丢还他,不啻当众又扇他一耳光。


正如金圣叹的评价:“二两不预此数,可不为之大衰乎?”又说:“胜骂,胜打,胜杀,胜剐,真好鲁达。”仅此便知金圣叹实无见地。史进之十两,不算多;李忠之二两,不算少。射不主皮,为力不同科。李忠身家岂可和鲁达、史进相比?二两银子不知要卖多少天膏药。不体恤此,却嘲笑李忠,可乎?


李忠再出现,是在桃花山。桃花山是座小山头,本来头领是周通,绰号小霸王。也是一样洋溢着山寨气息。周通引一帮小喽啰下山打劫,劫上李忠,打不过他,就留李忠在山上为寨主,坐第一把交椅。后来,周通霸占山下刘太公的独女,要跟她成亲。恰巧被鲁智深撞到,把他修理了一顿。


周通跑回山上求救,当时是夜里,李忠二话不说,备马下山了。只这一点就能看出李忠并不是“不爽利”。李忠问打周通的人本事了吗?没问。只听周通说自己差一点被打死,“哥哥与我做主报仇”,就当即下山。万一自己送了性命呢?李忠不问。李忠不是没头脑的人,却于此不问,这种人不爽利,什么人爽利?


这也能看出来,为什么周通甘愿把李忠留在山上,把第一把交椅让出来。不是李忠自己要求上山,是周通留他的。刚才说,史进隔着人群喊李忠,体现三重意思,前边只说了一重。还有两重,就是史进之义气,李忠之厚道。


史进是个非常自负的人。第一次见王进,根本不放在眼里。直到王进亮了本事,才深为叹服,把从前的师父都贬得一钱不值。按本事论,李忠自然在一钱不值之列。对这样的人,史进却不鄙弃,隔了人群喊他,不单说明史进的义气,也暗示了李忠的朴厚。


李忠下山找打周通的和尚,马上喝到:“那秃驴在那里,早早出来决个胜负。”鲁智深上前就骂,边骂边抡起禅杖。李忠逼住枪,叫道:“和尚且休要动手,你的声音好厮熟,你且通个姓名。”


这个本事,恐怕梁山再没第二个人具备。——和一个人只有一面之交,隔了很久,却还熟悉他的声音。这种人不是薄情之辈。这个细节,也从另一方面反映了李忠落拓江湖的不易。“贵人多忘事”,不贵的人,遍尝人世艰辛和酸楚,才对这些倍加留意。


听得声音熟,李忠立马改口,方才叫“秃驴”,现在叫“和尚”。这种转变不是人人可以做到。尤其是混江湖的人,他们都爱面子。换做李逵,可能要说:“秃驴休骂!且先报上名来。”但李忠,对方还未通姓名,正骂自己,自家已先改口。虽然熟悉的声音也可能是仇家的,但李忠先不往仇家处想,先往朋友处想。可见,李忠是对陌生人抱有善意并且很谨慎的人。


知道是鲁智深,李忠立马拜倒。先前鲁智深是提辖,李忠江湖卖药,李忠尊重鲁智深;而今鲁智深是逋逃的杀人犯,李忠是一寨之主,李忠依然尊重鲁智深,并不计较鲁智深打过自己的脸。


第一次见鲁达,鲁达地位比李忠不知道高多少,李忠不曾下拜。第二次见鲁智深,鲁智深的境遇已不如李忠,李忠却下拜。考李忠之所以下拜,却不在鲁智深功夫比自己高,而在鲁智深打死镇关西。李忠后来对周通介绍时说,这就是我常跟你提起的三拳打死镇关西的人,可见李忠之所以敬鲁智深,不在他的功夫,而在他的义举。李忠之虚己服善,于此可见。


鲁智深要李忠做周通的工作,放过刘太公的女儿。李忠当即说:“这个不妨事。”不问周通愿意不愿意,就替周通做了主。这看似简单,却不容易。换个人,可能只是说,哥哥放心,我回头好好跟周通沟通沟通。万一周通不听劝呢?


扮演这种角色,两头至少得罪一头。答应鲁智深,就得罪周通;向着周通,就得罪鲁智深。但李忠是个做事很有智慧的人,他请鲁智深当时就上山,并叫刘太公也一起。——如果鲁智深不上山,一者周通那边不好说服,二者鲁智深也未必相信李忠能解决。鲁智深和刘太公既然上山,周通无论心里如何想,面子上已经没法不答应了。


周通第一眼见到鲁智深时还是很怒的。到手的老婆飞了,自己还差点被打死,周通不可能开心。绝对不会因为,他是三拳打死镇关西的鲁达,周通就忘掉自己丢了老婆的不愉快。面上看,李忠、周通椎牛宰马,安排筵席招待鲁智深,但周通心里肯定是非常不爽的。


正因如此,鲁智深不可能留在桃花山。如果鲁智深留在桃花山,周通不仅老婆没了,第二把交椅也坐不成了。这就太坑周通了。作为鲁智深和周通之间的斡旋者,李忠也不能让周通太吃亏。所以,书上说,“住了几日,鲁智深见李忠、周通不是个慷慨之人,作事悭吝,只要下山。两个苦留,那里肯住。”


说“苦留”,实际上只是面子上的敷衍。之所以表现得不慷慨,说到底还是因为不想真留。所以鲁智深推说已经出家,不能落草,李忠和周通立马不再劝了。二人说:“哥哥既然不肯落草,要去时,我等明日下山,但得多少,尽送与哥哥作路费。”这就可见“苦留”是假,赶人是真了。


这里还有个问题。就是李忠、周通并不把已有的金银给鲁智深,倒说明天下山,打劫了多少,就送给鲁智深多少,一般来看,这也是李忠小气的一个证据。但事情往往不像表面看起来的那么简单。


第二天,安排送别鲁智深的筵席,金银酒器都摆放到了桌上。要说压根儿没打算把这些给鲁智深,摆到桌上什么意思?而且,不惟摆上桌,还在正要入席饮酒的时候,小喽啰来报,要下山打劫,然后李忠、周通就走了。为什么不头一天打劫,第二天一起好好喝了酒再走呢?


所以我说,把这些金银送给鲁智深,本来就是李忠的主意。但李忠不能明提,明提,周通就不满意,桃花山上的小喽啰就不满意。——让你当老大,我们为你卖命,你倒好,请来个把我们打一顿的人,椎牛宰马招待,完了还把我们辛苦弄来的钱给他。谁愿意拿自己的东西给老大做人情呢?纵然李忠有这种想法,也不能这么干,这么干,对鲁智深厚道了,对自己的小兄弟却不厚道。


所以,下山打劫时,李忠和周通两人都去了,不仅两人都去,还把喽啰几乎全都带下山了,就留一两个伏侍鲁智深饮酒。


鲁智深果然没有辜负李忠,心想:“这两个人好生悭吝。见放着有许多金银,却不送与俺,直等他去打劫得别人的送与洒家。这个不是把官路当人情,只苦别人。洒家且教这厮吃俺一惊。”然后把两个小喽啰捆了,自己卷了桌上金银酒器,从后山溜了。


这种事,肯定是李忠一个人的安排,绝对不会是与周通的合谋。为什么?


二人返回山上时,周通发现鲁智深卷了金银跑了,就骂:“这贼秃不是好人。倒着了那厮手脚。却从那里去了?”寻到后山,知道他滚下山了,又骂:“这秃驴到是个老贼。这般险峻山冈,从这里滚了下去。”从周通的骂,可以看出,他对鲁智深很有意见。只是鲁智深在时不便表现罢了。


【李忠道:我们赶了去,问他讨,也羞那厮一场。”周通道:“罢,罢!贼去了关门,那里去赶。便赶得着时,也问他取不成。倘有些不然起来,我和你又敌他不过。后来倒难厮见了。不如罢手。后来倒好相见。我们且自把车子上包裹打开,将金银段匹,分作三分。我和你各捉一分,一分赏了众小喽罗。”李忠道:“是我不合引他上山,折了你许多东西。我的这一分都与了你。”周通道:“哥哥,我和你同死同生,休恁地计较。”】


书上“也羞那厮一场”之后标的是句号。依我看,标问号更好。因为李忠显然只是提议,不是命令。这么提议,就是要让周通自己排除掉这种选择。这样,周通就不会对李忠有什么怨念了。


而且,你看李忠的语气,完全没有破口大骂鲁智深“秃驴”、“忘恩负义”等等,只是说“问他讨,也羞那厮一场”,就可料定这种结果根本不出李忠意料之外。


有意思的是,后面金银怎么分,却不是从李忠口里说出来。虽然李忠是第一把交椅,提分配方案的倒是周通。而周通提之后,李忠却主动说,自己的一份都不要了,全给周通。这可见,李忠其实一点都不小气。不仅不小气,还相当会安排处理事。这就是为什么,他引鲁智深上山坏了周通的好事,周通倒原谅他。


桃花山一节,刘太公、鲁智深、周通,三者有强烈的利益冲突,而李忠斡旋其中,从来没有厚此薄彼。对刘太公,没有不厚道;对鲁智深,没有不厚道;对周通,也没有不厚道。


因为李忠这一节处理得允当,很久之后,呼延灼打桃花山,桃花山无力抵挡,李忠才能提出向鲁智深求救的建议。


【周通道:“小弟也多知他那里豪杰,只恐那和尚记当初之事,不肯来救。”李忠笑道:“他那时又打了你,又得了我们许多金银酒器去,如何到有见怪之心,他是个直性的好人。使人到彼,必然亲引军来救应。”周通道:“哥哥也说得是。”】


李忠这一笑,就表明他料定鲁智深会救。还说鲁智深“是个直性的好人”。回想当初,桃花山上留不下鲁智深,要赶鲁智深走,若想不至于日后陌路,最好的办法就是让鲁智深走时欠他们一个人情。


自此以后,李忠就没什么戏份了。他留给读者的印象,多是悭吝和武功低微。但他的为人,在梁山中实在是佼佼者。说他是佼佼者,观李忠之待人,与人之待李忠,就不难发现。


当初李忠和鲁达、史进一起喝酒,第二天,鲁达就打死了镇关西,卷金银跑了。李忠去寻史进商议,史进也不见了。李忠才慌忙走掉。本来他跟鲁达没有任何交情,鲁达出了事,有可能波及他和史进。史进没来找李忠商议,李忠却去找史进商议,可见李忠之厚。鲁智深偷了桃花山的金银酒器,李忠倒心里认定他是“直性的好人”,可见李忠之恕。


呼延灼攻打桃花山,周通六七个回合就不行了。李忠又和他斗,斗了十合之上,看不对头,逃上山,周通从半山腰里扔鹅卵石来挡呼延灼。看这两个菜鸟合伙抵挡一个高手,又见兄弟之情义。让李忠做第一把交椅,是周通对李忠的尊重。让周通分配财富,是李忠对周通的尊重。正因为彼此尊重,二人才能长久搭伙计。


二人出生入死一直到打方腊时。但二人终究都是武功低微的人。那一次,卢俊义见山岭险峻,派欧鹏、邓飞、李忠、周通四个探路。若非卢俊义糊涂,差这四个人上去其实等于送死。果然,厉天闰冲下来,一刀斩了周通。李忠带伤走了。再走得晚点,就都没命了。书上没说欧鹏、邓飞带伤,只说李忠带伤,亦可推知李忠必和厉天闰拼过两下。明知不敌,还力拼至伤,可见李忠之义。


不久,李忠和史进、石秀、陈达、杨春、薛永一起,被庞万春一伙乱箭射死。死得平平淡淡,没有任何特色。不像鲁智深的坐化,倒是悲剧中的一重欢喜。一个功夫低微的好人的寥落,就这么轻描淡写地化在书中,不著痕迹。这也是为何此文要专说李忠,以彰小人物之佳胜。我们都是没有大本事的人,但并不妨碍做个好人,默默无闻的好人。再回到李忠第一次出场时,是这样的:


【分开人众看时,中间里一个人仗着十来条杆棒,地上摊着十数个膏药,一盘子盛着,插把纸标儿在上面,却原来是江湖上使枪棒卖药的。史进看了,却认的他,原来是教史进开手的师父,叫做打虎将李忠。史进就人丛中叫道:“师父,多时不见。”李忠道:“贤弟如何到这里?”】


这是全书第三回,回目叫——史大郎夜走华阴县,鲁提辖拳打镇关西。这时,梁山头领还散在各处,而史大郎和鲁提辖的名声已经响亮了。更不要说以后的宋公明,到得哪里,只要报上名字,总会让强人肃然起敬,伏地便拜。而真正忠厚朴实的打虎将,却只能流落街边,做个使枪卖膏药的。等故事终了,大凡记得他的人,也只记得他的“不爽利”,他的武功低微,而不知他之忠厚。呜呼,世事大率如此,岂不悲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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