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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种植物不遭诗人待见,却是画家的宠儿?

 梅竹君 2015-08-10

加贺千代女说:“吊桶已缠牵牛花,邻家乞水去。”一夜之间,牵牛花长得这样快,应该是昨夜下了雨。泥土的腥气在阳光下蒸腾,井台边长着青苔。女人木屐的声音,看到花时的一愣怔……所有吟咏牵牛花的诗中,我最爱这一首,在日常的劳作中,花与人都无心,不起任何人情比附与寄托,故满载着只是生命欣悦。

齐白石画的牵牛花扇面

文/王芳芳

中国诗人对牵牛花不太待见。

中国诗人不待见一切有藤蔓的植物,恨它们攀爬依附,把对奸侫小人、投机分子、软骨头的厌恶,都移情到它们身上。苏轼、苏辙兄弟俩,很友爱的一对君子,谈到园艺时,便一递一声地,将牵牛花黑了个透。弟弟说,“牵牛非佳花,走蔓入荒榛。”天资低劣的不良少年,偏要结交匪类。哥哥便道:“偏工贮秋雨,岁岁坏篱落。”看吧,果然不负众望长成了个坏蛋!连草花习性,当年生当年死,也是不该:“嗟尔危弱草,岂能凌霜晨。”

牵牛花种籽可以入药,本草上说叫“黑白丑”,缘结籽有黑有白,丑为丑牛之故。宋代有位叫陈景沂的诗人就说了:

“牵牛易斯药,固特取其义。安用柔软蔓,曲为萦绊地。汝若不巧沿,何能可旁致。始者无附托,头脑极细殢。一得风动摇,四畔乱拈缀。搭著纤毫末,走上墙壁际。傥得梯此身,恋缠松竹外。吐花白而青,敷叶光且腻。浥露作娇态,舞风示豪气。便忘抑郁时,剩有夸逞意。诳言松如竹,如我兄与弟。下盼兰菊群,反欲眇其视。如此无忌惮,不过是瞒昧。教知早晚霜风高,杪表何曾见牛翠。”

全盘抄了下来,只因确实是篇骂人典范。诗人骂人,胜在形象生动,酣畅淋漓,以声情夺人。好比祢衡击鼓骂曹,骆宾王写讨武檄文,谁当真摆事实讲道理?事实与道理,讲多了架就打不成了,大事也干不下去了。所以好的宣传家,总是有点诗人气质的人。

诗人老陈的观察十分细致:“始者无附托,头脑极细殢。一得风动摇,四畔乱拈缀。”看得我发大笑。牵牛花在小苗期,可不就是这个凄惶样子么!那样细弱的枝条,颤颤地在空气中抓摸,看得人实在着急,便插根细竹枝在边上,顺手把梢头搭上去,才放心地走开,内心有日行一善的欣慰。

南宋词人蒋捷写秋天起一绝早,要赶路,所见景致是:“月有微黄篱无影,挂牵牛、数朵青花小。”词句俏巧,色彩极其微妙。像一帧摄影师蹲守及时,光影恰到好处的摄影小品。入镜的事物很简洁,但关于这个秋晨的一切都交待了。知道将是一个晴天,天上有云,有风,有雀子,草尖有露水,身上微凉,心中有愁,没着没落的,柔软中带一点凄惶的心情。后面又紧捎上一句:“秋太淡,添红枣。”到底嫌牵年花的色调太冷了。蒋捷国破家亡,这时候正逃难呢,一草一木惊心。

陆游有首诗写民间的女儿,采桑种麻,不识世间繁华。嫁也嫁在家门口,娘家婆家,抬足便到。也是爱美的:“青裙竹笥何所嗟,插髻烨烨牵牛花。”烨烨两字用得何其明艳。这必然是暖色系牵牛花了,绯的、紫色的、粉的。

牵牛花早上五、六点便开,不能见阳光,一见即谢。我家这棵,更因花朵硕大,承受不住自身体重,甫一盛开,小小饱满的碗口,就从上半部耷拉下来,垂头丧气。摘下来则萎得更快。这位村女髻上戴朵牵牛花,依我之见,倒不如插朵木槿来得持久,亦且是夏秋竹篱树墙常见之花。所以我有点怀疑这句是陆游信口来的,倒也是诗家常事。

牵牛花原产美洲,最迟宋代已经传到中国来了。不料中国人讲究气节,名花佳卉又多,上不得大雅之堂。又传到日本,受到了隆重对待,成为“秋七草”之一。秋之七草:萩、葛花、抚子花、尾花、女郎花、藤袴、朝颜,典出奈良时期的诗歌集《万叶集》。“朝颜”原指桔梗或木槿,牵牛花出现以后,渐次将二者取代。

牵牛花在日本,培育出了无数品种。手头下载了一本米田芳秋的《朝颜色分花图鉴》电子书,仅一类大轮朝颜便收纳有三百五十个品种。单看看那些花名就觉得好。比如“桃霞覆轮”、“浅葱霞覆轮”,简单的形与色相加,立刻如见朝霞旭日之丽。

常到一家卖日本朝颜种子的网店去看,后来又摸到店主的博客,就为了看那些花与名。顺便看看她家的猫。有一种叫“富士之空”:底色是深邃的蓝,花瓣有一圈白边,从花心至花瓣边缘,呈放射状飘浮着的白色云纹,花心深处,又涂抹了清晨第一缕霞光的绯红。“加茂河之川流”,也是蓝色系,幽蓝底上上有无数晶白光芒飞过,名字据说是来自一条当地河流,那该是多美丽而激烈的一条河流!“纱矢佳”是极爱娇的桃红,花瓣有丝绸光泽,不禁让人联想起少女洁净的内衣,咦?失礼了!

新闻上说,每年七夕,东京入谷的鬼子母神社,照例举行“朝颜市”,与“炎天”、“夕立(夏季傍晚的阵雨)”和“蝉时雨”、“萤笼”、“线香”之类,各成为“夏的风物诗”之一种。我很喜欢这种对物候的郑重其事,好像临终的时候,可以欣慰地说道:“我呀,可是认认真真,确确实实地亲手数过了一个又一个有生日子的哟!”

“城里不知季节变幻”,《北国之春》已经这样唱。都市人与物候到底是久已睽违了,所以要用节日、庆仪来提醒。少时我在南方小城。那种若遭父母追打几步就能蹿到田野、下学路上可以偷盗瓜果的半乡下小城镇。每年清明、端午、中秋……农历节日还是数着指头期盼的。因为清明可以申请春游,上山采杜鹃,提篮挑野菜,吃荠菜饺子、蒿子粑;端午有青皮溜光的咸鸭蛋揣在口袋里,长串的五香蚕豆挂在脖子上,女孩上文具盒里放一枝白栀子花,上课时文具盒半掀半盖,心中得意,人坐得端正。挟艾叶的人在大街小巷走。能穿塑料凉鞋了,所以盼着下雨。梅雨天从不爽约,天地间阴凉安静,主妇们嘀嘀哝哝抱怨,孩子们打着伞,踢踢踏踏来回趟水,莫名地就是高兴。再后面就是悠长的夏天。

雷阵雨、知了合唱团、萤火虫的草间戏,小青蛙趴在荷叶上……样样都是有的,还有总忘了做的暑假作业。与罗大佑《童年》的歌里唱得一模一样。人晒得油光光,黑亮亮。再懒洋洋走在上学路上时,牵牛花就开了,我们叫它“喇叭花”,小喇叭朝天吹打,带着清晨的露水,在屋墙与树头越爬越高,怎么就那么有精神呢?

童年未必没有烦恼,在回忆中却越来越鲜明,是因为有一个漫长疲倦的成年阶段在作着对比,比如现在想到过节,只想到小长假,商场打折,还有人情往来。

牵牛花在日本诗人的眼里,是另外的形象。与谢芜村的《涧水湛如蓝》:“牵牛花啊,一朵深渊色。”深渊色是什么色?大约是蓝紫色,娇艳、柔嫩、速朽的花……凝视久了,它也会凝视着你吧。松尾芭蕉咏《道旁朝颜花》:“我骑行道上,马食道旁花。”同样早起行路,他这心境可真悠闲,马也懒懒散散的,相信田园之乐永兹在兹的笃定。加贺千代女说:“吊桶已缠牵牛花,邻家乞水去。”一夜之间,牵牛花长得这样快,应该是昨夜下了雨。泥土的腥气在阳光下蒸腾,井台边长着青苔。女人木屐的声音,看到花时的一愣怔……所有吟咏牵牛花的诗中,我最爱这一首,在日常的劳作中,花与人都无心,不起任何人情比附与寄托,故满载着只是生命欣悦。

牵牛花很为国画家喜欢,姿态入画,藤蔓纤柔,掌叶纷披,可谓天然一段风流体态。我不是画家,我也喜欢它这个特点。一切开花藤本植物,我都很喜欢。爬到窗户的防盗网上,家就不太那么像个铁笼子了。

齐白石曾在其牵牛花的画作上题:“京华伶界梅兰芳尝种牵牛花万种,其花大者过于碗,曾求余写真藏之。姚华见之以为怪,诽之。兰芳出活本与观,花大过于画本,姚华大惭,以为少所见也。”又有:“百本牵牛花碗大,三年无梦到梅家。”齐白石五十七岁那年入京,随齐如山走访梅兰芳,见到梅宅牵牛花,大如碗口,色彩多变,和生平所见大不同,由是叹为观止,梅府牵牛花就成了笔下经常题材。有一次翻画册,看到老先生八十岁时画的牵牛花,红如渥丹,朵朵昂首朝天,何止是吹小喇叭,直截是一支铜管号乐队。这精神头足得!叫人看了心里也好生快乐。

梅兰芳生平最爱牵牛花,他受日本园艺界启发,自行培育异种。牵牛花异花授粉易串种,虽给杂交新种带来无数可能性,但也不易保持新品种的稳定。所以有经验的人种牵牛花,往往要在留种时对不同品种进行隔离。

齐白石那时还未成就大名,初入京城,绘画风格不受时人不喜欢,卖不出去。社交场合也没什么人搭理。有一次参加宴会,还是梅兰芳过来恭敬地打招呼,举座大惊,把老头子从冷板凳上扶了起来。后来齐白石赠梅郎《雪中送炭图》,并题道:“曾见先朝享太平,布衣蔬食动公卿。而今沦落长安市,幸有梅郎识姓名。”

这两位都不能算正统意义上文化人——一个是世俗所谓“身为下贱”的戏子,一个是木匠出身的画师。斗转星移,后来都成为家喻户晓、文化国宝级的人物。这些其实都是无人不知的老典故了。只是亲手种了花之后,读书、上网之时,不自由主就会注意到与花木相关的一切,老典故就有了新滋味,不再轻轻一眼放过,从心里觉得可喜可亲起来。

本文原名《吊桶已缠牵牛花》,选自豆瓣阅读自出版作品《浮世与记忆》

浮世与记忆——一条路的日与夜,一个人的岁与时

作者 王芳芳

一个内陆小城普通人的生活记忆:童年、岁时、物华,以及每天每天,她走过的那条路,路上的人们,“花在春风里看人们老去,人们走回水泥鸽笼一样的家。”

岁月忽已晚,努力加餐饭。慢慢地发现,一个人的人生也可以包含所有,一条路也可以走过千万里。

慢慢写出,就在身边:物华冉冉,平淡中的光怪陆离,嘈杂中的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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