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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晓芒:王小波缺一些沉痛感,刘小枫有一些空想

 病毒1213 2015-08-10


邓晓芒先生认为,鲁迅因受俄国文学影响很深,更深沉;王小波受英美文学滋养较多,更侧重健康的常识,而在层次的深度上略有欠缺。


问:邓教授,您好!我特别想听听您对王小波这个作家的评论,还有您对刘小楓倡导基督教文化的这种现象的感受。


:王小波的三部曲:《黄金时代》、《白银时代》、《黑铁时代》我都看过,我觉得写得很不错。

但是我有一篇短文,就是说王小波的真正才华不在这些大部头作品上面,而在于他的杂文和短篇。这有点像鲁迅的才华,鲁迅没有写长篇,鲁迅是深有自知之明。他如果写长篇的话,恐怕他的成就就不会这么大了。这是我个人的一种观点。

有很多人遗憾鲁迅没写长篇,我觉得鲁迅他的才华就是短篇,就是匕首、投枪,包括王小波也是这样,他就适合于写这个。但是鲁迅比王小波更适合写长篇一些。因为鲁迅有一种非常深的、非常沉痛的自我反思精神,他受俄罗斯文学的影响更多一些,而王小波受英美文化的影响多一些。英美这种呼唤人性的自由奔放,这种合理性,这种日常的健全常识观念,的确很尖锐。他的评论,嬉笑怒骂,一针见血,让我非常佩服。可一旦写成了长篇呢?当然也很好,但是全是这些东西连在一起,就觉得层次好像太单一了。

真正伟大的小说家,他的长篇是有很多层次的,它让你对人性的挖掘,不是停留在一个层次上面,不是停留在平面,而是一层一层不断地深入,像俄罗斯文学,托尔斯泰也好,陀思妥耶夫斯基也好,他们都对人性有不断的挖掘。我觉得这更适合中国人,因为中国人的城府太深,需要有一个人把他一层一层挖掘出来,而不是仅仅停留在一个层面上面,不断地敲击同一个层面。

王小波这三部曲给人看来,当然都很喜欢看,幽默、风趣嘛!但看完以后,你想一下还有什么?——缺乏一种沉痛感。王小波很少自我反省。他的作品都是调侃性的,你知道他那种思路,无非就是:你们都是高人,你们都是神仙,我是普通人。但是他很少像鲁迅那样地批判自己,而且把自己岿于传统的、根深蒂固的国民性,以及像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那样沉痛的反思,对人性的反思。我觉得在这方面有所不足。但总的来讲还是一个相当不错的作家。



刘小枫《拯救与逍遥》是1980年代汉语写作的名作,至今影响巨大。邓晓芒先生认为刘小枫有一个偏颇:忽略了基督教蕴含的“个人独立”精神


再一个就是刘小枫。刘小枫他想要用基督教来拯救中国国民也是一个老话题了,特别在20世纪90年代比较强调这个。在八十年代他强调诗化哲学,想把尼采和海德格尔引入中国,补充我们某些不足。九十年代的《拯救与逍遥》都是希望引进基督教的博爱精神,特别是天主教(他是瑞士巴塞尔大学神学博士),宣传一种博爱精神。

但这是他的空想性,就是说他的这个努力并没有得到预设的结果,特别是进入到二十一世纪以后他就不再提了。他好像转向政治学、儒家的“公羊学”等等。我想他的转向恐怕有一个原因,就是他觉得基督教这个博爱的学说还是太空了。

为什么会太空?他并没有反思。我帮他做一个反思,就是他对基督教的总结还是表层的。真正的基督教徒不认同他,认为他是“文化基督教徒”。我认为他骨子里是个中国士大夫。虽然他皈依了基督教,是基督教神学博士,知识很广,而且信仰也不能否认他有。但是想利用这种信仰来救国救民,治国平天下,基本上还是一个士大夫的境界

我认为你真的了解透了基督教的精神,就会发现基督教精神里面除了博爱以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东西,它不是盲目的博爱,它是建立在个体意识、个人灵魂独立之上的博爱。就是说,你要有基督教那样的博爱精神,首先有个前提:个人要独立。

人的灵魂只跟上帝发生关系,和他人都是间接的。西方人不是说:“愿上帝保佑你”吗?为什么我不能保佑你,要上帝保佑你?就是我通过上帝来爱你,上帝是一切人和人的中介。至于父母家庭这些呢?当然,他们也是人,都要通过上帝和你发生关系。

“一切人平等”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每个人独立,每个人只有一个灵魂,这灵魂是他个人独特的,跟任何人没关系。这种独立精神我觉得刘小枫往往忽视了。他在《拯救与逍遥》里面,那么蔑视鲁迅。鲁迅就是在中国要树立独立的个人,不管从尼采那里也好,或者从易卜生那里也好,总而言之,“首在立人,人立而万事举”。这是鲁迅的立场。

那么“人立而万事举”,个人独立以后必然会带来(某些负面因素),比如说,对他人就没有这么黏糊了,对他人就有一点冷面了,孤独了。你不能解决我的问题,我个人问题要个人来解决。所以对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有所冷淡。但是这种冷淡是表面的,在精神层面上呢?他是关怀一切人的。但是对于身边的人,他没有那么黏糊。不像我们中国传统在家庭里面,在家族里面,在熟人关系里面,都要互相顾面子。

鲁迅是把这个完全彻底断了,不讲面子。人就是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灵魂,有自己的独立性。刘小枫批判鲁迅的时候,恰好把这一层忽略了。他认为鲁迅没有心肝,是个铁石心肠。他没有料到,正好是这种铁石心肠,是对于“黏糊精神”的一种解构

在中国人与人之间必须是黏黏糊糊的,所谓的爱,就是我和熟人啊,亲情啊,互相之间抱团。把这个东西转化成那种博爱,这基本上是不可能的,因为它们有本质的区别。

基督教的博爱的前提是个人灵魂的独立,每个人在上帝面前是独立的,在任何他人面前都是独立的,你有你的灵魂,我有我的灵魂,我们分别跟上帝打交道,这就是个人的良心。这一点如果不确立,基督教精神在中国没办法真正地立足。所以我认为在中国传播的基督教基本上都是浅层的,农村不用说了,一个村子有基督教传统,本来就是世代信奉基督教,城里有些小青年也去信基督教,但首先要意识到这一点,基督教不仅仅是给人安慰,佛教也给人安慰,但基督教更多的是给人以承担,承担痛苦。它不是要人解脱,或者减轻痛苦,它是要人承担痛苦。承担痛苦你要有自己独立的灵魂,自己独立的人格。这一点是最重要的。谢谢!


编者注:本文为邓晓芒先生于2006年在华南师范大学演讲时的问答,仅供公益交流,请勿商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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