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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籁

 广东黄汉光 2015-08-11

 

郭启宏

有一种旋律,遥隔千山万水,又在耳际萦绕。

人说,音乐是一座殿堂。我远远望去,飞檐直上云端;走近细看,一级级的台阶上有高大的门庭。我是偶然路过的旅人,暂时驻足,低回徜徉,瞻仰着,聆听着……

地处粤东的潮人十分幸运,尚未阅世先受音乐的熏陶,那是独具特色的潮州音乐。也许是夏秋之夜,明月在天,哪一处街角骑楼下,随风飘来潮州弦诗,悠悠然,琤琮和鸣,有人欣赏,无人围观,只因为司空见惯,耳熟能详;也许是过年吧?一听锣鼓响,心就往外蹦,小孩子家急煎煎要去看热闹,潮州大锣鼓鼓荡起了疯劲。在这“海滨邹鲁”、“岭海名邦”,哪处村镇没有潮州音乐?此地人是否意识到,家乡音乐的种子就是这样悄悄种下了!

少小离家的人常有相似的体验:突兀而来的家乡音乐一下子勾起家乡情结,那情结平时隐匿在深层的海水里,有一种不可抑制的涌动教它浮出水面,而且澎湃着,浪花飞溅,如同唐人张祜所道破的——“一声何满子,双泪落君前”!六十年代,我独自一人在燕山脚下一个乡村里劳动锻炼,有天正好大雨,不能下地,我闷坐无聊,扭开房东家破旧的收音机,顿时惊呆了,那收音机里正播放着潮州音乐!我,二十出头,孑然一身,多年没有回家,又与别人不同,竟是“有家归不得”!不记得是《寒鸦戏水》还是《昭君怨》,那如怨如慕如泣如诉的曲调教我无法自控,一任泪水沛然泉涌。几年后,我得到垂怜,回乡探亲,于是辗转换乘,回到汕头已经入夜时分,只能拖着疲惫的身子寻同学投宿。忽然间,一声声潮州弦诗飘来,金石丝竹,缥缈清幽,那么动听,那么亲切!我忘了当行路径,寻声而去……原来不远处骑楼下有几位老哥弟在“乐弦诗”!也许是莫名其妙的“近乡情更怯”吧,我只是远远站在斜对过的街角谛听,不知为什么,潸潸泪下,是喜?是悲?我家乡的音乐啊,是什么力量使你如此执著地攫住游子的心?无论离聚分合!

我是一个职业编剧,说来也怪,我看潮剧偏好潮州音乐,同行们觉得不可思议,我似乎也说不出个子丑卯酉。在我看来,那深波(潮乐特有的一种乐器)的沉沉一响,恍若历史老人的一声叹息,叫人如此长久地回味。近些年来,我回乡的次数多了,乡音的亲和力成反比减弱,除了那些特殊的土语或方音时或唤起儿时的记忆,潮州话已经同北京话一样,它重又成为我的思维语言而习以为常了;然而,潮州音乐依然牢牢地攫住我善感的心,我在潮汕看电视,永远喜欢听节目前的台标音乐,那是地道的潮州音乐,我觉得,比之潮语,潮乐更可能升腾为一种境界,看它由家园而祖国,由祖国而世界,抵达大同,事实上,真正的音乐从来没有地缘疆域的阻隔,它的终极境界是崇高!

我从未受过潮州音乐的专业训练,不敢妄评潮州音乐,但可以肯定的是潮州音乐教我浮思翩翩,联系到人世间许许多多的美好。它使我回忆起故乡河上细小的水波纹,轻柔地层层荡开,仿佛无声的歌吟,一个小小的漩涡泛过,那是滑音,岸上是疏疏密密的竹林,风来凤尾萧萧作金石声,雨过犹有余凉清爽,是清润的休止;它使我回忆起故乡山上的清晨,小草还挂着晶莹的露珠,草丛中有一只草蜢,扑过去,“咚”的一声,如琴斯响,小手打开,原来什么也没有逮着,顺势仰卧在茵茵芳草地上,望着蓝天白云出神,一愣怔,那不是云,是三弦琵琶筝!我忽然觉得,不管自觉不自觉,人的一生离不开音乐。

啊,说不尽的潮州音乐!《庄子·齐物论》曰:“地籁则众窍是已,人籁则比竹是已,敢问天籁。”此所谓地籁、人籁、天籁,我于是杜撰了一个新词,在天、地、人之间,这就是乡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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