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非闇画展史料钩稽及相关美术家史料辨析
沈平子
1936年12月在北平稷园开赈济赤贫画展会四位画家(右起):张大千、于非厂、何海霞、巢章甫
何海霞与巢章甫合作《长啸海山秋》(巢新初女士提供,选自《何海霞艺术年谱》)
近现代工笔画大师于非闇(1889—1959),原名于魁照,后改名于照,字仰枢,别署非闇(一作非厂、非庵),又号闲人、闻人、老非。原籍山东蓬莱,出生于北京。祖辈三代都是清朝举人,以教书为生,因家有法帖、书画、印谱、拓片、缂丝等旧藏,使其自幼耳熏目染,更得祖父私塾指导,诗文谜语,书法篆刻,无一不精。又曾向民间画师王润暄学习绘画,王氏善画菊花和蝈蝈,他要求于非厂首先学习为他制造颜料和种花养鸟,老师的这些要求为他日后汲取民间绘画的色彩和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产生极大影响。他在任职北京《晨报》文艺副刊时,署名“闲人”、“非厂”,以“非闇漫墨”之题撰写系列文章,是北京、天津和上海等报刊上知名的专栏作家,其文笔冷峭俊逸,涉猎广泛,融民俗、风土、技艺为一炉,颇受读者青睐。北平晨报社曾出版其都门三记,即《都门钓鱼记》、《都门兰艺记》及《都门豢鸽记》,是为见证。他在临摹传统花鸟画上曾认真下过功夫,自明代陈洪绶和南宋的赵子固等名家起手,上溯北宋、五代的双钩花鸟画法,参以赵佶瘦金体、唐怀素《自叙帖》书法入画,以柔软的线条表现禽鸟的羽毛和花瓣,以刚劲的线条表现树的枝干和禽鸟的嘴爪;从勾线上表现出春花的柔媚、夏叶的肥厚,羽毛的光泽、鸟爪的锐利;以变化多端的工笔画技法,反映出绚丽多彩的自然景物和质感。他继承传统又不墨守陈法,善于探索创新,通过“师造化”使作品更有生命力,画上题诗跋文,配以自刻印章,使画面饶有意趣。其研习绘画心得,浓缩于《中国画颜料研究》、《我怎样画花鸟画》等著述中,代表作有《玉兰黄鹂》、《丹柿图》、《牡丹鸽子》等。
于非厂在1931年从师齐白石习山水与篆刻。后听从张大千建议,自1935年起专攻工笔花鸟。 1936年在中山公园举办首次个人画展。通常所见于非厂年表中记载的该年事迹有5月举办“张大千、于非闇、方介堪书画联展”及12月举办“救济赤贫—张大千、于非闇合作画展”两项,对于这次个人画展所涉不多,值得关注。现就笔者查阅到的相关资料整理成文,就教于方家。标题中“于非闇画展史料”之说,意指还有其他可资增补处,限于篇幅,仅围绕1936年的这次画展及涉及到的其他几位美术家史料来谈。
巢章甫佚文引出了1936年间失记的于非厂画展信息
大风堂门人巢章甫(1910—1954),今人知之甚稀,而当年张大千评其画作“效元人笔,能于气中求韵,非时贤法。”可见所作山水超逸不俗。其名章,字章甫、章父、尚文等,别署一藏、玄觉。斋号海天楼、静观自得斋、大遇堂、求己斋等。身居诗礼之家,自幼聪颖好学,早年曾拜词人、藏墨家向迪琮(1889-1969)和名篆刻家寿石工(1885-1950)为师,学习词章和篆刻,并加入北平湖社画会。1935年在北平再拜张大千为师。除书画篆刻之外,善鉴定收藏,写得一手好文章,《天津民国晚报》辟有“艺文新语”专栏,连载其撰写有关艺林名人逸事、金石书画、收藏鉴赏、风俗人情等内容,共约二百余篇。近年由其后人竭力搜集整理,辑录为《海天楼艺话》,配以相关图版,2009年10月由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这不及百页的“小书”内,记录着许多当年平津一带的书画家和文人趣事,极具阅读欣赏和研究参考价值。
该书在编辑过程中,又加入陆续发现的《北洋画报》、《新天津画报》、《子曰丛刊》等报刊文稿十余篇,并逐一标注各篇出处,然与辑录《天津民国晚报》各篇不注出处之法,在体例上显得不尽统一,影响研究征引。至于有读者指出文字上校对不精,也是值得阅读、引用时注意的事,如将谢玉岑误为“谢玉岺”、冯武越误为“冯忒越”等,恐怕是辨识失误或文字录入时手误所致。想到高龄老人奔波访探,面对查阅、复制当年旧报刊遇到的模糊不清、脱漏颠倒文字进行辨识、整理、校对时的辛苦,感同身受,除却对此保存先贤遗著尽心竭力精神充满敬意之外,只有同广大读者一道报以谅解了。但这并非意味着认同降低图书编辑质量,而是希望编辑出版人员同心协力地减少失误,为读者提供优质的出版物。
就笔者寓目之巢章甫佚文,除天津《北洋画报》、《子曰丛刊》之外,还有发表在天津《大公报》、《天津商报画刊》、《永安月刊》、《逸经》等报刊上的文章,其中不乏重要篇什,现就与本文相关者略加介绍,好在文章言简意赅、小巧玲珑,为存史料,兹分别录出,以飨读者。
据于非厂1935年听从张大千建议专攻工笔花鸟画及巢章甫同年拜师张大千的时间重合来看,于巢相识交往于斯时,当无疑义。收录在《海天楼艺话》前面带有序言性质的于非厂《多彩多艺巢章甫》一文,没有注明发表日期,只有“摘于当年《天津民国晚报》” 的按语,从书中巢章甫《于闲人》介绍文章推断,已经是1948年的事情了。于非厂在文中表示:“在平津的大风堂及门诸高弟,我差不多全认识。对于金石书画文词,最使我佩服的,不能不首推章甫。章甫他总是那么温文尔雅的,尤其是长谈起来,非常的博洽,是位多才多艺的作家。”巢章甫则在文中对闲人文字悠逸多趣,书画治印之外的钓鱼养鸽,行迹甚忙,而心至闲充满羡慕之心。实际上,早在1936年1月10-11日《大公报》上就发表过巢章甫撰写之介绍张大千、徐燕孙、于非厂诸画家联袂来津合作展览报道,其中对于非厂艺术的评介为:
于非厂先生名照,不特画法超绝,刻印尤工;文章富于情感,言语最称幽默;养鸽钓鱼,尤为专精,并有专书行世,草虫最推独步;别署闲人,在新闻界教育界多年。
这年的8月中旬,于非厂何海霞画展之前,巢章甫抱病连撰二文加以宣传,可见情谊之深。《于非厂何海霞画展介辞》刊登在1936年8月11日《天津商报画刊》第19卷18期:
于非厂何海霞画展介辞
巢章甫
十数年前,就学故都,每于报端读于非厂先生大著,博学俊逸,心焉慕之者久矣。其后更得观法书宝绘,以及刻印,皆自辟蹊径,不同凡响,尤胜钦折。客岁于大千夫子所,得聆高论,则尤有胜于耳闻者。先生书法,初宗赵撝叔,既而鄙其媚弱,改作瘦金书,俊逸挺特,与吴中吴湖帆先生齐名;画则最始以草虫独步一时,近数年来,由金俊明陈老莲,上窥宋元,花鸟梅花尤胜,如百炼精金,容采奕奕,刚健婀娜,兼而有之。古拙中有生动气,尤为人所难能。何君海霞,幼从非厂先生读书,客岁复拜大千夫子之门,兼师并学,于界画尤为专擅,偶仿袁江袁耀笔法,置之真迹中,虽识者不能辨也。兹值溽暑方消,秋风初起,两先生循友好之请,定于八月十四日起,在北平中山公园水榭,举行公开画展五日,于先生出品凡百余件,何君亦数十点,皆精细绝伦,非平时所有,漪欤盛矣,爰为之介。
文章分别叙述了于巢相识起因和时间,以及于何师徒二人的艺术特色,允为公论。就今日研究于何二者艺术成就的文章而言,大体不出其右。
第二篇文章发表在1936年8月13日《北洋画报》NO.1438,标题为《于非庵何海霞两先生画展》:
于非闇(1889-1959)
于非闇《四喜图》-纸本设色-165cm×67cm--1936年,天津艺术博物馆藏
于非庵何海霞两先生画展
巢章甫
蓬莱于非庵先生,北平何海霞先生,师生也。于先生以文艺策名当世,且二十年。书画篆刻,靡不精好,顾为文名所掩,然并世画家,莫不知而敬之。吾师张大千先生,尤推许焉。先生于画无所不能,而草虫花鸟,更所擅胜。每仿两宋笔意,神理逼似,生动如飞。题款仿宋道君皇帝瘦金书,刚健婀娜,与画笔互相辉映,尤饶佳趣。何君海霞,初从非庵先生受业,又从大千夫子学画,兼师并学,山水尤工,辉煌金碧,画写丹青,上之可拟宋之赵千里,下之则与清初二袁为并茂也。两先生平素皆不喜作夸张语,埋头吮管,积稿盈箧。兹以友好坚约,定于本月十四日起,至十八日止,在北平中山公园水榭举行公开展览。溽暑初收,才动秋风,读画赏花,雅致高情,不减兰亭。惜余久病,不克与斯盛会,怀想成梦。缀言为辞,以贡达者,想所乐闻。
同时刊登巢章甫赠刊之“画家于非盦绘画花鸟立幅”图版。细读该文,虽同题介绍,然侧重点有所不同,不仅谈及了张大千对于非厂艺术的推许,还对于、何二位的艺术特色分析更为细致,绝非泛泛之论。如将二文互为参照,可据此探究史实细节,体味其中奥妙,也是极有意思的事情。
大风堂门人何海霞是何时拜张大千为师的
譬如前文中提到何海霞“客岁复拜大千夫子之门”一句,自然指的是1935年拜师张大千,但具体时间为何,则有不同说法。还是在巢章甫撰写的那篇《永安画展介绍》——介绍张大千、徐燕孙、于非厂诸画家联袂来津合作展览报道中,有何海霞一段:“何瀛,字海霞,为大千夫子最近所收弟子。君初工界画,拟袁江、袁耀,颇可乱真。自从大千夫子游,画风为之丕变,书亦如此。少年英发,努力学问,较不妄之有口能谈手部随者,霄壤之判矣。”论年龄巢少何两岁,而作勖勉之语,仍是一副大师哥的做派,“最近所收弟子”说明了拜师先后的时间。
查阅了一下何海霞艺术委员会编《何海霞艺术年谱》(文物出版社2008年),在汪毅先生主编的《1935-1949何海霞师张大千阶段》内,记载何海霞早于20世纪30年代初就在中国画学研究会举办的成绩展览、北平《艺林月刊》上得见张大千作品,特别是1934年9月9日亲赴北平中山公园水榭观看了由张善子张大千昆仲倡议,并由张大千携该社成员赴北平展出的“苏州正社书画展览”后,对张大千画作 “我有我法”所传达的雅健气势、明丽秀逸的风格、娴熟的创作技法,乃至用笔、着色、临古等均十分钦佩,顿萌拜师之意,便托琉璃厂佩文斋裱画店主人张佩卿说项,商得妙计张悬画作于店中,以引起有逛琉璃厂雅兴之张大千的注意,果然如愿以偿。1935年“春,何海霞将岳父叶桐善资助的100块银圆作为贽敬,在北平虎坊桥五道庙口春花楼拜张大千为师,时名士管平湖、刘北庵等在座,颇有名响。按大风堂拜门规矩,何海霞行毕跪拜礼,呈过礼金,张大千回馈琉璃厂豹文斋 1934年11月印行发售的《张大千画集》等礼。不久,张大千将100块银圆还给何海霞,并感言:‘你送来银洋,执弟子礼,我如不收,非礼也;现在我还给你,表示师礼,你如不收,亦非礼也。我们都是寒士,艺道之交不论金钱!’此在艺林传为佳话。”何海霞自己对这段历史,引为自豪,称为其艺术人生的重要转折点。但这拜师的具体时间是否为春天呢?
据李永翘著《张大千年谱》记载:1935年8月,张大千与张善子昆仲联袂北上,居北京颐和园内听鹂馆,与溥心畬朝夕过从,溥之画风属北宗,张之画风主南宗,北京琉璃厂集萃山房经历周殿侯因而倡“南张北溥”之说,后又由于非闇撰写成同名文章,在《北平晨报》画刊上发表,得以在画坛上不胫而走。9月,“张善子张大千昆仲画展”在北平举行。10月,张大千游河南洛阳龙门石窟及再游华山,并在西安应邀为杨虎城将军创作《华山山水图》。同月底,张大千由西安回到北平,积极作画,准备在北平展览,并于12月1至5日在北平中山公园水榭举办了五天“张大千关洛纪游画展”。
从这样的行程看来,何海霞拜张大千为师的时间不应当在1935年春,而最早当在8月间张大千与张善子昆仲联袂北上时。正与巢文中的“为大千夫子最近所收弟子”说在时间段上相吻合。
《黄山艺苑欢迎张大千先生茶会留影》的拍摄时间
从上引张大千1936年行踪记载中,又联系到另外一则史实失误的地方,感到有必要借此一并澄清。
汪毅先生编著《张大千的世界·聚焦张大千》(四川美术出版社2008年)中披露了一则重要史料(见P.50-55):
张大千对黄山具有开发之功。张大干分别于1927年5月、1931年9月、1935年9月(张大千此次登黄山鲜为人知,从时间上推算,估计与他接受被许世英先生聘为黄山建设委员会委员有关,故当他在11月回到上海时,“黄山艺苑”为他举行了隆重的茶会)、1936年3月攀登黄山,以追踪前贤的黄山之路,圆满他的“黄山画派最后的集大成者”之旅。对于黄山的开发,张大千曾自述:“(1927年5月)第一次去黄山时,荒草蔓径,断桥峡壁,根本无路可行,我带了十几个工人去,正是逢山开路,遇水搭桥,一段一段地走,行行止止,向山上去搜奇探险,方便了日后游黄山的人才有径可循”,并认为:“黄山在我们这一代,可以说是我去开发的。”(见台湾谢家孝著《张大干的世界》第46页)
……20世纪20年代末,他在上海与郎静山、黄宾虹、吴湖帆、李祖伟、李秋君、钱瘦铁、陆丹林诸艺坛名流组织了“黄社”,号召同道赴黄山采风,对黄山的开发与山道的维修起到积极作用。1934年12月,他参加了黄社在上海举办的规模空前的《(黄山胜景书画摄影展览》。此外,为纪念黄山之游,他除请友人、著名篆刻家方介堪镌刻“两到黄山绝顶人”的印章,还在徽州胡开文笔墨店定制黄山纪念墨数百枚,并在墨面题署“云海归来”。他曾与其兄善子作黄山山景画数十幅送德国,以敦促邦交和宣传黄山。鉴于张大千的行为举措具有相当影响,1935年11月,“黄山艺苑”在上海举行了欢迎张大千的盛大茶会,并合影留下了珍贵一瞬,其中有郭沫若、吴湖帆、李秋君、谢稚柳、郑午昌等社会名流贤达。
书中插印了这帧合影照片以佐史实,但若细加追究,同样产生疑惑:1935年9月间在北平举行 “张善子张大千昆仲画展”时作者不在场是有可能的,只是汪先生的文章中没有提供更多的张大千此次鲜为人知登黄山的资料,而那句“故当他在11月回到上海时,‘黄山艺苑’为他举行了隆重的茶会”不着边际的结论,却令人联想到当今流行的“穿越”一词,然而这在从事历史人物的研究中恐怕是不相宜的。从配文照片上方题识“黄山艺苑欢迎张大千先生茶会留影卅五年十一月士骐影”字样来看,当出自书法称誉海上之著名画家许士骐(1900-1993,安徽歙县人)之手,即是照片前排中央两女士身后那位着西服扎领带的先生。治民国史研究最基本的常识也会懂得这“卅五年十一月”指的是民国纪年,即公元1946年11月。除去上引张大千年谱中记载的行踪有张氏不在现场的可能外,只要将重点提及的合影者之一郭沫若1935年是否在国内的史实弄明白,也就不言自明了。
实际上,此次欢迎茶会是为庆祝张大千1946年10月4-30日在沪成功举办画展而开的。当时上海的各大报刊都有相关报道,如《申报》“春秋”副刊曾辟有专版报道介绍此次画展,陆丹林《我所认识的张大千》、郑午昌《张大千在近代画展》、许士骐《赋赠大千居士》等诗文于此可见之。又据1948年4月18日上海《申报》一则消息:“南京《新民报》发起征集名家作品于21日在南京展览,上海名画家许士骐做东在其黄山艺苑举行茶会,邀请沪上名家出品参加。”来看,所谓“黄山艺苑”是否与黄社有关联,抑或为许士骐的画室与寓所名称也未可知。
王青芳的一句话揭示了因画获罪被拘的历史真相
巢章甫久居天津,他的介绍文章发表在天津的报刊上,说明平津两地艺术活动的交往极其密切。对北平而言,这样的画展宣传自不怠慢,“艺坛交际花”王青芳在其编辑的北平《京报·艺术周刊》第三十期(1936年8月18日)中就亲自撰文详加介绍画展之来龙去脉,使人感慨艺术家之作人与画品相辅相成,继承传统美德当与时代发展有机融合。有鉴于此,将全文迻录于下,识者自有可资参考价值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