蚩尤归来
一、直米利
“直米利在北方中心地,直米利平原大又宽,直米利地方气候暖……”
这是一首在贵州西部苗族地区广为流传的古老歌谣,歌谣的内容被认为是反映黄帝与蚩尤的战争、蚩尤部落战败流徙的历史口碑。歌谣多次提到的“直米利”、“浑水河”等地理概念,具体所指众说纷纭,没有定谳。
“直米利”也作“直密里”,是西部苗语中的滇东北次方言苗语的音记。“里”在苗语里指“田地”,汉文意思是“人群聚居的地方”。“里”在苗语西部方言中读作[Lax]或[Liaj],在中部方言发音[Lix],指“故里”、“国土”、“城邑”。苗青先生记作[Nzhil “直米”与山东汶上县境内的历史古城“致密”发音相似,地域范围相当、地理环境相吻合。因此,“直米利”可以译作“致密故里”或“致密城”。 关于致密城的记载初见于《后汉书·郡国志》和《水经注》等。《史记·孔子世家》:定公九年(前501年),“定公以孔子为中都宰,一年,四方则之。”《水经注·汶水》引《郡国志》:“须昌县有致密城,古中都城,即夫子所宰之邑矣。”中都本治致密城,在今汶上县西三十九里。致密城又称“殷密城”,《太平寰宇记》卷二十三:“中都县邑界有殷密古城,即古之中都国城也。”《郡县图志》、《旧唐书》、《一统志》和明编《汶上县志》等均有相同记载。 山东省汶上县地处鲁西南,北仰汶河、南怀济水,平原广袤,湖山相映,四季分明。县志记载:汶上古称泽国,夏商有古厥国,春秋有中都邑(治致密城),战国属齐,为平陆邑,汉置东平陆县,属东平国;魏为平陆县,属东平郡;北齐改乐平县;隋复名平陆,属兖州;天宝复改中都县;金初名汶阳,泰和八年改汶上县,沿用至今。 致密城位于南旺湖即古大野泽之滨,今汶上县次邱镇朱庄村至湖口村一带,城垣已不存,遗址散落大量灰色碎砖,断代属于春秋晚期,即孔子时代。《左传》记隐公二年“纪子伯、莒子盟于密”,即指此。
按苗族古歌谣:“直米利”位于“浑水河”和“清水河”之间的平原中心地。“浑水河”的苗语川黔滇方言是[Dlex
南旺是京杭大运河的“水脊”和“咽喉”所在。明永乐九年(1411年)创修大运河南旺分水枢纽工程,南旺湖成为分水枢纽的主要“水柜”。大汶河流量差异大、含沙量多,向为水患治理难题。明初重开会通河,即利用了济水故道,疏浚小汶河“引汶济运”,以解决大运河南旺段的“水脊”问题。分水工程利用汶水故道,迂回开挖曲折的引水渠以减缓水势,然而泥沙问题难以解决,汶、运交汇的分水口淤沙成患,影响运河通航,明清两代不惜斥巨资,长年雇用十万民夫清淤,“每年一小挑、三年一大挑”,可见泥沙之重、工程之巨。汶水从来都是浑浊的河流,辞书释“汶”有昏暗不明、污染、浑浊之意。《元和志》说“泰山郡水皆名汶”,“凡有五汶皆源别而流同也”。
“清水河”在苗语川黔滇方言中读音[Dlex 《尸子》记:“少昊(皞)金天氏邑于穷(空)桑”;《帝王世纪》:“少皞邑于穷桑以登帝位,都曲阜”,穷桑也称“少皞之墟”,杜预注:“少皞墟,曲阜也,在鲁城内”;《逸周书·尝麦解》:“蚩尤于宇少皞(《路史》作“小颢”),以临四(西)方。”蚩尤部落的中心聚居地在曲阜的西方。致密城位于曲阜之西,距离约一百华里,地合穷桑西境。 《黄帝玄女战法》:“黄帝攻蚩尤,三年城不下”;《路史》载:黄帝攻蚩尤“三年九战而城不下。”蚩尤据城坚守,凭借城坚兵锐,使轩辕部落屡战屡败,轩辕氏甚至准备“万隐万匿”以避其锋。致密城当是蚩尤的中心都城。 今天的南旺湖已干涸,但这里仍可看到春秋鲁国公大墓群和致密城遗址。上古时代的致密城应该就是苗族古歌谣中屡屡提到的“金色大城垣”——“直米利”。
二、涿鹿
“涿鹿”一地名最早见于西周时期编写的《逸周书·尝麦篇》。涿鹿这个上古时代重要的战争地应该不会距离轩辕氏族团和蚩尤族团的活动中心地太远。涿鹿之战的发生地应该就在蚩尤的埋身地附近。 “涿鹿”之名即“涿”和“鹿”,两个字都是地名。上古“涿”地望在今汶上南旺的蜀山。元代《历世真仙体道通鉴》:“‘涿鹿’地名‘独鹿’,又曰‘浊鹿’,声传记误也。”王献唐《炎黄氏族文化考》:“涿鹿”又作“獨鹿”、濁鹿”、“邾娄”、“邹屠”,为蚩尤部落聚居地。王献唐先生进一步分析:“汶上县西南有蜀山,地为邾娄旧壤”,“‘獨’通‘蜀’,蜀山湖,亦作‘独山湖’”。“涿”通“淖”、“濁”,“邹”、“九”、“尤”都是“涿”的音转。作为河流的“濁”字源于“蜀”。蜀地因蜀山而名,以蜀山为中心的鲁西南地区曾经长期存在一个“古蜀国”。逄振镐先生《山东古国与姓氏》:“蜀国,春秋时鲁地。〈春秋左传注·宣公十八年注〉云‘蜀,鲁地,或以为在今山东省汶上县西之蜀山湖当之。”这个古蜀国常见于殷墟卜辞,但最终在历史长河中失落了。 涿鹿是“浊鹿”,以“蜀”为中心。关于古蜀国的地理范围,胡厚宣先生研究认为:北自泰山、南至汶上。胡先生说泰山之西有“蜀亭”、宁阳与汶上交界的“东蜀”、“西蜀”等地名即古蜀图腾之遗存。吕思勉先生分析涿鹿在兖、徐之间,“独从蜀声,独蜀一字,蜀山实‘独鹿之山’,亦即‘涿鹿之山’。”又说:“蜀山即涿鹿之山,实蚩尤氏故国。”《中国帝王辞典》谓涿鹿之野“即黄河下流为河、济、浊流充斥的平陆之野”,指以大野泽东畔的南旺湖为中心的河、济、浊流冲积的古平陆。 鹿地问题前人少有研究。甲骨文的鹿、麋、麟形象相近,都是有角的“麋鹿”。《说文》:“麋,鹿属,从鹿、米声”,“麟,大牝鹿也,从鹿、粦声”。现代动物学家认为古代所谓的“麒麟”就是麋鹿。麋鹿最初生活在气候湿润的沼泽地大野泽,至汉代绝迹。在商代,大野泽还是一派“麋鹿在牧,蜚鸿满野”(《史记·周本纪》)的自然景象。麋鹿最终消亡主要由于人类无节制的猎杀。“田狩”的最初目的是为了保护稼穑,驱逐麋害。《春秋·庄公十七年》:“冬多麋”,杜注:“麋多则害五稼。”《白虎通义》:“王者诸侯所以田猎者何?为田除害。”甲骨文中武丁时期“逐鹿”卜辞最多,有“一次可得麋鹿四百五十一头”的记载;《逸周书·世俘解》记周武王一次围狩获“麋五千二百三十五”等,当是数万人参加的大型田狩。这样大规模的猎杀多采取“焚林而猎”的灭绝行为,故《韩非子》曰“焚林而田,偷其多兽,后必无兽”;《吕氏春秋·孝行览》说“焚薮而田,其不获得,而明年无兽”;《淮南子·本经训》更是发出警告,说此等举动“足以亡天下”!麋鹿在商代和周初急剧减少。随着气候、环境等自然条件的变化,麋鹿渐渐南迁过淮、移居长江下游残喘了。孔子时代的已鲜见麋踪。《左传》所谓“西狩获麟”不过是说偶然捕获一头公麋鹿,时人少见多怪,博学多识的孔子看到死麋故弄玄虚,可能联想到涿鹿大战之血腥惨烈,因为他曾在此地为官,对当地历史地理相当熟悉,感伤“吾道穷矣”,预言群雄逐鹿不可避免。麋鹿的出现被视为战乱的凶兆。 魏《皇览·冢墓记》:“(蚩尤)肩脾冢在山阳巨野县重聚,大小与阚冢等。传言黄帝与蚩尤战于涿鹿之野,黄帝杀之,身体异处,故别葬之。”《皇览》记载蚩尤的埋身地有两处:“阚”和“重聚”。 蚩尤冢何以在重聚和阚?其实这两个地点都在大野泽范围,阚城居其东、重聚居其西,相距不到五十华里。《大清一统志》卷一二九:“南旺湖在汶上县西南三十五里、运河西岸,周九十三里,即巨野泽东畔也。”大野泽又称巨野泽,《禹贡》说“大野即瀦”,是由河水、济水和汶水交叉积聚形成的内陆湖,历史上多有变迁,但基本上是在汶上至巨野之间游移,如宋代的梁山泺、明清时期的“北五湖”都是古大野泽的遗存。
我认为这个被称作“重(zh?ng)”的村聚是蚩尤与轩辕氏争锋的决战地,也是蚩尤被杀的刑场。重聚和阚都毗邻致密城。 如果说涿鹿的地理位置远在今天的河北或山西,从距离上看也绝无可能——重聚至河北涿鹿直线距离八百多公里!蚩、轩无论哪一方都没有理由举倾国之力、连年征伐不息,舍近求远,利益安在?不争中原沃土反夺边陋荒山,没有道理。况且在生产力极不发达的上古时代,如此大规模、远距离、旷日持久的战争,战线过长,粮草供给、后勤保障、调兵换防等等都是难以解决的问题。“逐鹿中原”被误读了——河北涿鹿岂在中原? 关于这一历史地理问题,历代治史者百思不解。清代思想家全祖望甚至不得已而判有“善”和“恶”两个蚩尤:“后世所祭则造兵之蚩尤,非阪泉倡乱之蚩尤也。且造兵之蚩尤冢在寿张,见于《皇览》,而阪泉倡乱之蚩尤死于涿鹿,谁为远道葬之寿张者乎?”全祖望还是不能自圆其说。顾颉刚先生虽然也认为全祖望的说法太勉强,但不能作出更合理的解释,干脆说:“不必追索远道运柩之人”,搁置不论。徐旭生先生在《中国古史的传说时代》中推论蚩尤国在鲁西南——自东汉学者就承认蚩尤为九黎君长,死后即葬于其所属的九黎地区,“未必远出到今河北省的北境……总以为在那附近”。 重聚蚩尤肩髀冢地近“麟冢”,《续修巨野县志》有“麟台遗迹”图。“麟台”即“麟冢”,其实就是“鹿”的遗踪。春秋时麋鹿犹凤毛麟角,今大野泽当然绝无鹿踪,但留下了许多有“鹿”的地名,如汶上的“鹿角湾”、“鹿庄桥”,梁山的“鹿吊”,郓城和嘉祥还有“鹿庄”等等。“涿鹿之战”发生地应该就在蚩尤国都致密城下、济汶之滨、蜀山之麓、大野之泽。 “重聚”之“重”的甲骨文形象是“于‘中’字上加‘又’重合”。“中”是徽帜,用于“建中”聚众。关于“中”在下一节还有分析。蚩、轩大战,蚩尤以“旗”相号召,也就是集结之“军旗”,轩辕氏则以战鼓相号令。战争自古被认为是“国之大事”,生死存亡系于一战,蚩尤的“军旗”就是“军魂”所系,旗在国存、旗靡国危。轩辕氏的战鼓也具有同样的意义。“重”的释义当是蚩尤的“战旗”,有别于致密国都之聚会议事、相对固定的“国旗”,故而在“中”上加“又”,是移动的、用于指引方向的、特别军事行动的战旗。黄帝既杀蚩尤,“翦其发而建之天,名曰‘蚩尤之旌’”,是对战败的敌国军旗的嘲弄和污辱。这个重要的战场后来就称之为“重”,作为地名遗存至今。 “重聚”之“聚”系村聚,是“都”、“邑”之下的“三等采地”。《周礼》注:“三等采地”为“都鄙”。黄帝都彭城(徐州一带),以黄帝中心论之,重聚属于彭城之野,而重聚距离致密城也不过五十华里,以蚩尤中心论之属于“致密之郊”。蚩尤被杀的“绝辔之野”是“钜鹿之野”,即“涿鹿之野”。徐旭生先生认为“钜、涿古音虽不同部,但音近,可互转。”“重聚”地处蚩轩大战的“涿鹿”,即“涿鹿之野”。 所谓“黎山之丘”、“凶黎之谷”(《云笈七籤·轩辕本纪》)之“黎”,指蚩尤所率的九黎,“凶黎”是诬称蚩尤人民凶顽好战、穷凶极恶。今鲁西南称作“黎”的地名尚多,如黎山、黎塘、黎村、黎桥、黎行、黎丘、黎阳、黎水、黎寨等等。 国家的覆灭是宗庙祭器的毁坏,地名的迁徙是图腾的合并。“涿鹿”成为战胜的轩辕氏的图腾之一部。《说文》:“邑外谓之郊,郊外谓之野”;《周礼》:“(野)谓一百里以外三等采地之中”,即国都百里之外谓之“野”。黄帝之都彭城距离致密、重聚约一百华里。涿鹿既并入黄帝国土,故而出现了“涿鹿之野”的说法,是以黄帝中心论之。历史的地理从来以胜利者为核心坐标。 “涿鹿”之名始出南旺蜀山、大野鹿地,本是蚩尤国土。轩辕氏打败蚩尤,征服了涿鹿之民、占有涿鹿之地,“涿鹿”之名也为轩辕氏所有,进而延伸、连接到其原有的统治中心地“轩辕之丘”彭城。
三、中冀
先秦文献记载,蚩尤行刑于“中冀(zh?ngjì)”,准确地说是在“重聚(zh?ngjù)”。“中冀”是大地名,“重聚”是小地名。《尸子》:“黄帝斩蚩尤于中冀”,朱海雷注释:中冀,古地名,指中原地区;《淮南子·地形训》:“正中冀州,曰中土”;《山海经·大荒北经》郭璞注:“冀州中土也,故曰‘中冀’”,“黄帝乃令应龙攻之冀州之野”;《路史》:“中国总谓之冀州”;顾炎武《日知录》:“古之天子长居冀州,后人因之,遂以冀州为中国之号”;皇甫谧《帝王世纪》:“戮蚩尤于中冀,名其地曰‘绝辔之野’。”“中冀”是上古时代有所特指的“王化”的四渎之内、中原之地。 王青《中国神话研究》认为九黎之君蚩尤的事迹“大多在今山东西部,更具体地说,是在今山东东平、汶上与巨野。”引马培棠说,这个中土冀州原名当为“兾州”,意为“人民之土”,后来才转以名北方。怀来涿鹿之名是“将山东的地名附会在河北了,而山东西部之涿鹿在后世反而湮没无闻。” 中冀之“中”,甲骨文象形是一支猎猎旌旗。唐兰先生《殷墟文字记》说“(中)本为氏族社会徽帜。古时有大事,聚众于旷地先建‘中’焉,群众望见‘中’而趋赴,群众来自四方则建‘中’之地为中央矣。”“中”是“旗”的初文,引申为“中央”之义。汶上古称“中都”,即“涿鹿”、“蜀鹿”、“邹屠”,是“中冀”的遗存。 《墨子》谓“以楗东土之水,以利冀州之民”,明指冀州初在山东地区;再如上海博物馆刊行的《战国楚竹书(二)》之《容成氏》篇,记录的九州所指又完全不同于《禹贡》和《墨子》,竟无一语道及“冀州”之名。王嘉《拾遗记》载:“轩辕去蚩尤之凶,迁其民善者于‘邹屠之地’,迁恶者于‘有北之乡’”。今天简称为“冀”的河北地方在黄帝时代被称作“有北之乡”。“北”的甲骨文形象是两个“夷人相背”,透露出“北”初为被倒挷着发配流放的夷人聚居地。《路史》:“帝舜师善卷,今郓城有单父城,即善卷也。”此“单父城”即今大野泽畔的单县。“单”字的甲骨文形象似一个长着极夸张的长角或突出的眼睛的巫鬼面具,形如三星堆出土的青铜面具。于省吾先生说“冀”的本意尚不明。我认为“兾”字即由“单”字演化而来,“兾”的甲骨文形象也是鬼脸,“兾”是“冀”的古文,和“单”都是“中土冀州”的遗存。河北之“冀”是“有北”之“兾”,烙印着清晰的蚩尤遗民北迁的痕迹。 可以想见,蚩尤在战场上被擒,很快押赴附近的一个小村聚“重”执刑。马王堆帛书记载,轩辕氏生剥活割了这个被俘的失去抵抗力的国家元首,对其尸首实施了极端的污辱,骨肉横飞、身首异处,肢体残余就地掩埋,是为“肩髀冢”。轩辕氏更令天下人共食“蚩尤醢”,严厉警告:有不从我命者,蚩尤就是下场! 蚩尤的首级应该是作为劝降物送到蚩尤国都致密,从而就近埋葬于阚。 居住在“邹屠”的蚩尤遗民仍以南旺蜀山为中心。与之毗邻的梁(良)山,本意当是“良善之山”;单(善)县也是中冀的遗存。生活在这里的蚩尤黎民与黄帝百姓实际上已经融合为一体了。
四、阚
蚩尤兴在致密,魂归阚城,两城相距不到十华里。《仙鉴﹒轩辕黄帝》篇记:“所杀蚩尤,身首异处,帝怜之,令葬其首,冢于寿张(原注:县名,在郓州。冢高七丈,土人常以十月祀之,则赤气如绛见,谓之蚩尤旗);其肩膂冢,在山阳(原注:县名,在楚州。肩膂,腑赃也)。” 轩辕克蚩尤“以甲兵释怒”(《逸周书》),国破城毁,昔日辉煌的金色大都城致密成了血腥恐怖的死亡之城,国人瓦解被驱逐四荒。但“天下复扰乱不宁”(《龙鱼河图》),蚩尤的九黎族人打着为蚩尤复仇的旗号卷土重来。“黄帝遂画蚩尤形象,以威天下,天下咸谓蚩尤不死,八方万邦皆为殄服”。 “蚩尤不死”是说“蚩尤不绝祀”。其实黄帝也无力赶尽杀绝九黎之民,故筑“阚冢”、设“阚祠”,任用蚩尤部落的贤能之士,目的是安抚四方的敌对势力。 蚩尤首级冢称“阚冢”。冢名“阚”者,恶谥也。《诗·大雅》有“阚如虓虎”,《集韵》释为“兽怒声”,《广韵》谓之“犬声”,《地道记》曰:阚“有蚩尤祠,狗城”。“阚”似虎之凶暴、犬之狂吠,但仍不掩“鬼雄”形象,俨然兵主威存、战神不死。 《史记》载黄帝“置左右大监,监于万国”,又记“蚩尤祠在东平陆监乡,‘监’即‘阚’”;《集韵》:“(监)音阚(Kàn),地名,在东平郡”;《封禅书》:“祠蚩尤在东平陆监乡,齐之西境也”;《注》:“监,音阚”。“监”是“阚”的初文,有监视、牢狱之意。蚩尤虽死,刑首仍在“监囚”之中,阚城就是“牢狱之城”,也是祠祀蚩尤之“冢城”。 按《阚氏族谱》:周朝有阚国,传为黄帝姞姓子孙的封国,其后代以国为姓称阚氏;又,春秋时,齐国有大夫止被封到阚,其后人以封地为姓,是为阚氏;《续夷坚志·蚩尤城》:“蚩尤阚姓,故又谓之‘阚蚩尤城’,城旁阚氏尚多”;《冢墓记》说蚩尤冢在阚乡城中,“而蚩尤姓阚,故其后代亦姓阚”。大概时人知“阚”遗迹因蚩尤冢所在而名,是以推测“阚姓”与蚩尤有某种关系。但是什么关系呢?民初学人王揖唐感叹:“年代荒远,欲究其确,难矣。” 阚氏源出黄帝还是蚩尤,各说不一。《古今图书集成·明伦汇编氏族典》认为,阚氏源出黄帝庶子姞姓之系;又记“阚氏之后又有监氏”,“监氏”源自“阚”,“监”是“阚”的异用字。《山东古国与姓氏》按《路史·国名纪一》说,黄帝后裔的“姞姓”国在山东境内唯有一“阚”:“阚,鲁地,在今山东省汶上县西。……阚国子爵,地在汶上县西南旺湖中。” 阚城附近有一片土丘,是春秋时期鲁国国君的墓茔,民间俗称“九公墓”或“姬家皇林”。《姬氏志》载:桓公十年公游于阚,次年又会宋公于阚,《后汉书》记之,杜预注:“在须昌县东南,有阚城,博物记云即此亭是。”桓公登凤凰岭“望气卜吉”,面南眺望风水旺盛(此“南旺”地名之由来),言死后葬于此,后世如其遗愿。其后的九位国公均葬于此。孔子评价蚩尤是“庶人之贪者”,归之于“怪力乱神”,对近在咫只的阚城蚩尤冢置若罔闻、讳莫如深。历代大儒亦对阚城蚩尤冢嗤之以鼻、视而不见。 由于“阚”字本身的生僻和后世对历史变迁的陌生,不少史志传记不尽明白可靠。如梁刘昭注补《后汉书志》之《郡国三》,对“东平陆六国时曰平陆,有阚亭”之条目茫然疑惑,其校勘记曰:按“校补谓前志东平陆,应劭云‘古厥国,今有厥亭是’,与此言有阚亭,即春秋‘会于阚’之阚不符,未详孰是。”——东平陆自有“阚亭”、亦有“厥亭”,秦之行政,至汉代一县之境何止一亭哉!本来很明白的地名问题让校勘者搞糊涂了,此注者之不察。刘昭继之又对《皇览》记“蚩尤冢在阚城中”注补:“蚩尤冢在(东平陆)县阚[乡]城中。《集解》引惠栋说,谓注‘阚乡城中’,诸本脱‘乡’字,今据补。”——实乃画蛇添足!历代多有行政之变,岂古书之误记? “阚”之记载,“冢”、“祠”并有,称谓很多。有“阚蚩尤城”、“阚城”、“阚冢”、“阚祠”、“阚亭”、“阚乡”、“监乡”、“阚邑”、“阚乡泽”等等,均指此一处。“阚”在南旺湖中,即古大野泽东畔、致密城南邻。《汶上县志》:“‘监’即故阚城,在平陆县西南三十里,又济水故道北迳阚乡城西”;《郡国志》载“东平陆有阚亭”;《正义》:“蚩尤冢在东平陆监乡,‘监’即‘阚’云”;《续山东考古录》:“阚邑故城在西南南旺湖中……有蚩尤祠”;《大清一统志·兖州府》:“(古蚩尤墓)在汶上县南南旺湖中”;《春秋地理考实》:“公会宋公于阚。杜注:鲁地,在东平须昌县东南。今兖州府汶上县西有阚亭,在南旺湖中”,杨伯峻注:“阚,音瞰,鲁地,汶上县西南有阚亭,在今南旺湖中”;《读史方舆纪要·兖州府汶上县》:“阚亭在县西南南旺湖中,有高阜六七……昭公二十五年,叔孙昭子如阚;三十二年,公在乾侯取阚;定公元年,季孙使役如阚。杜氏云:阚,鲁先公墓所在也”;《水经注·济水二》:“阚亭在县西南南旺湖中,有高阜六、七”,又说“寿张有蚩尤祠”;《古今图书集成·兖州府古迹考二》:“蚩尤祠在南旺湖中,故寿张境”。 《皇览》记载汉魏之时“阚”属寿张。寿张县今已不存。寿张之“寿”是铸、祝、邾、屠、都的音转,也就是邹屠之地、蚩尤故土。光绪二十五年《寿张县志·重修城垣记》:“寿张隶兖州,即战国‘刚寿’也。汉始置县,而城之名曰‘寿良’”;“寿张,古‘良邑’也,地在梁山之左。”宣统三年《续汶上县志》:“寿张,春秋曰‘良’,汉曰‘寿良’,光武改为‘寿张’”;寿良因境内有“良(梁)山得名,西汉置寿张属东郡,东汉、魏因之,县治在今东平县新湖乡霍庄村。 两千多年来,因黄河屡屡改道,寿张县城也几经迁徙。《汉地理志》:“蚩尤墓在东平陆寿张县阚城”;万历年编《汶上县志·古迹·阚城》:“阚城在县西南南旺湖中,故在寿张境内,寿张北徙,今为县境”;民国二十四年重修《姬氏志》卷二《阚志》记载与县志相同:“阚城,鲁下邑,春秋阚即其地,一名阚乡城,故在寿张境内,寿张北徙,今属汶上,在县西南三十余里”;《山东通志·疆域志·寿张县》:“‘兵主祠’在(寿张)县南五十里……汉宣帝祀蚩尤于寿张即此也”;康熙五十六年重修《寿张县志》卷一《古迹》记:“蚩尤冢在县南五十里”等。 “阚”除了历史记载和地名遗存,尚有大量古舆图资料,如明代《汶上县志》和清代《姬氏志》、《治河全书》、《山东郡县图考》、《水经注图》等等,均清晰地标识出“阚”蚩尤冢在南旺湖中。今按谷歌地图测距:南旺湖阚城蚩尤冢位于汉魏寿张县治、今东平县新湖乡霍庄村以南,直线距离约25公里。经实地考察测量,阚蚩尤冢的精确地理坐标是:北纬35°34'36.71",东经116°21'3.76"。
五、蚩尤旗
《皇览·冢墓记》:“蚩尤冢在东平郡寿张县阚乡城中,高七丈,民常十月祀之,有赤气出,如匹绛帛,民名为‘蚩尤旗’”。《太始记》曰:“秦、汉之际,住民犹常以十月祭之(阚冢),必有赤气,出如疋绛,民名谓‘蚩尤(氏)旗’,岂其英魂雄魄,自与凡人迥异,历千岁而犹不泯者欤。” 蚩尤很可能被杀于深秋十月,这时满山遍野枫叶鲜红,残阳如血、云似火烧,英雄末路也当感天动地。《史记·天官书》:“蚩尤之旗,类彗而后曲,象旗。见则王者征伐四方”;《明理》:“有其状若众植华以长,黄上白下,其名‘蚩尤之旗’,类彗而后曲,象旗”;《隋书·天文志》以其为“荧惑之精”,即“妖星”之一种;《太白阴经·伏兵气》:“云气一道,上白下黄,白色如布匹,长数丈,或上黄下白,如旗状,长二三丈,或长气纯如赤而委曲,一道如布匹,皆谓之蚩尤旗见,兵大起”;《云笈七籤》:“帝令画蚩尤之形于旗上,以厌邪魅,名‘蚩尤旗’”。《汉书》:“武帝建元六年八月,长星出于东方,长终天,三十日去。占曰:‘是为蚩尤旗,见则王者征伐四方。’其后,兵诛四夷,连数十年。” 丁山先生说:“炎帝是火神、是兵神,在天即是‘蚩尤之旗’。”蚩尤旗成为后世义军和王者征伐的战旗。《史记·封禅书》记载秦始皇封禅东游,行礼“东平陆监乡”祠祀蚩尤;汉高祖的崛起类似蚩尤的经历,祠祭蚩尤则是传扬“天命亡秦”的政治宣言;《后汉书·郊祀志第五》记汉宣帝“祠四时于琅邪、蚩尤于寿良”。秦汉蚩尤祠祀不断。后世天子出师祭兵主蚩尤已成定制。《宋史?礼志》记“军礼”:太平兴国五年太宗征河东,出京前一日用少牢一祭蚩尤、禡牙。《太白阴经·祭文总序》:“蚩尤氏造五兵,制旗鼓,师出亦祭之”。 蚩尤不仅为天子所祀,在民间也有很大的“魔力”。《东国岁时记》载端午节(天中节)祭蚩尤除疫,以朱砂在黄纸上书写“赤符”,念诵蚩尤咒语。“十月一”祭祀蚩尤的活动在鲁西南一带称“鬼节”或“寒衣节”。儒家文化发祥地顽强保留着祭祀蚩尤的风俗,说明蚩尤时代人神沟通的“巫鬼教”遗风在民间根深蒂固。 今天苗族地区保持着十月祭祀蚩尤的活动,是为“岁首”大节(秦、汉即以十月为年首)。明嘉靖《贵州通志·风俗》记载:独山州“九名九姓苗”以十月朔日为节,以农历十月过苗年;台江县巫脚、宝贡、孝弟等地也都是在十月过大年。据考察,云南文山苗族地区每年十月的“踩花山”活动是为了纪念先祖蚩尤:花山场中所立的花杆选择挺直高大的松柏,以鲜花装饰成彩树,上挂一幅三尺六寸长的红布,称之“蚩尤旗”。立花杆时,主祀人念念有词,追述战争和迁徙的历史,场面神圣庄严。
令人感叹的是:苗族聚会的重要标志“花杆”就是上古时代“建中”的遗存,是永远不倒的蚩尤的战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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