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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头村纪事

 梦泽赤子 2015-08-14
山头村纪事  此博文包含图片 (2006-09-04 09:01:43)转载▼
分类: 西贝山村
山头村纪事
山头村纪事

  
   楼阁峒
  楼阁峒充山头村之关隘,建于何时,不得而究,无石匾,无碑文,且名不副实,仅峒,无楼阁(先前有否无从可知),仅似无身家姓名、形容猥琐之野婴。大小宽窄若窑洞,峒成犄角儿,野风或强盗不可横闯,似乎亦充满风水之玄机。夏秋之季,有蝙蝠縻集于此,萦绕如梦,幼时常结伴抛鞋套之,乐此不疲,然终无所得。
  楼阁峒外矗神树,古榆。树围三人合抱。设祭龛,常有彩色旗幡与麻钱灰烬随旋风忽而飘飏.说某年树下卧一练拇指粗细银灰蛇,恰逢过客发见,随即提尾抖入所携瓶中,以泡制药酒,没行数步便颓然仆地,口吐白沫,昏厥不省。某妪捡其败枝供爨,指胀若虫,浑身寒颤不已,谶语不止。
  楼阁峒右侧早先矗孤庙,供奉镇村之宝,据村中老叟讲乃一发光之珍珠,夜明珠是也,曩银发道仙所遗。庙毁于文革,珍宝不知向所。又云毁庙前夕某人见一银光倏然飞去,万籁俱寂。记事时由河南来一方士,说遗址下有灵光闪烁,择吉日破土掘之,果真刨出一堆残砖碎瓦,明珠自然不现。这一美丽之密拜读忠实先生之《白鹿原》时曾频频浮现脑际。传说之细节可惜现已问津无人。村有鳏夫居以此处,幼时常跟爷爷去其陋舍闯门,土窑幽然如地洞。如此之境地,夜深人静之时,孤独如他者定能辨识楼阁峒于彻骨西北风中游丝般的叹息了。他脖颈生一赘瘤,成人半只脑袋大小,一张麻脸,村人皆称麻子疙瘩。因贫困和丑陋,终生无娶。某年隆冬,村旁雪地有老妪僵卧,都云其妻,后被村民挖一小穴掩之埋之。他终究面无表情。后来又云此妇乃他与邻村一人之共妻,是日赶来看他……因年幼懵懂,羞于细究,至今困惑,深为憾事。疙瘩爷爷暮年悲凉,终于落得讨衣乞食,往往半月不出家门,爷爷每每顾望,又多见呻吟于炕,炕头置一破碗,半碗白水,半块干馍,其时已瘦骨如柴。某年其弟去世,发丧期间,他亦神秘死去,收殓遗体时发现有“敌敌畏”瓶揽于怀中,其时他已无力购得,想来预谋已久。
  楼阁峒左侧为生产队公房,一溜儿五孔砖窑,墙体用白灰粉刷,书标语,涂墙画。三间为饲养处,豢养六头犍牛、三头母牛、两只牛犊、两匹骡子、四匹吊驴。一间为磨坊(那是稍晚些时候了),司机先用摇把发动柴油机头,磨头突突吐几口浓烟,磨身便于隆隆声中流淌面粉若山泉涓涓不绝。记得常常挎着书兜沐浴于蜂鸣之节拍吟哼《学习雷锋好榜样》、《大海航行靠舵手》诸曲。奶奶架牲畜侍候一生石磨,到头来全没看到现代化之电磨如何作业。安装电磨之时,她已沉疴于炕,终于没能步出家门瞥之一目。一间做会议室,村民常常夜间结集听宣当日各家所得工份,接受上边指示,听书说戏,打情骂俏。会议室前掘有菜窖,半岁时不慎被人从臂湾失落其中,亏得邻家刘奶奶从奈何桥奋力将我抢回,得以留在世上,饱尝人间苦辛。困难时期,她家子女多,母亲给予不少接济,以报救命之恩。
  如今,窖已填平,楼阁峒重建,嵌有石匾、对联,筑有楼阁。财神爷威武端坐其间,俯视全村,将福祉和元宝洒布遍野。楼阁峒终得名副其实,正名其身。神树犹存,然垂垂老矣,一硕枝偎于财神楼阁顶端,单臂样搭于其上做歇息状。疙瘩爷爷居舍尚在,然已坍如古冢。
  
   窑背后
  山庄坐于阳坡,窑背后自然卧于阴坡,似靠背兄弟,亦似衣服之表里。
  窑背后有爷爷开辟之菑畬,务植之桑榆。晨光熹微,翠鸟播音,乳纱挽拢,紫花缀野。朝露佻达,青女庄重。玉米打攒,豆荚皲裂,瓜藤铺展,蔬菜茏葱。幼时随爷爷罄尽业余于此劳力。爷爷典型农夫,辛勤职守,《贾氏族谱》记载:“……幼逝双亲,少年持家……拓荒辟田,采炭易银。增什添舍,家业发达……”云云。村人皆誉:老人家之锄扎于何处,田禾就蹿于何地。他终生披荆斩棘,开荒无数,植树不计。后皆于归公重分。所辟梯田春播秋收、秋播夏收,无不丰登。某年所植莜麦高产,然味道逊于正宗远矣,自此断念。
  田间屹一果树,俗称死杏。是年果繁如累,灿若晚霞,抱枝大快朵颐,历经半月不见稀少,最后呼友携伴同采共撷,大便之秽物尽是果子酱。此树随之再不结繁果,概伤于吾辈之贪婪耶欤。田头匍匐丛丛野草莓,清甜怡口,时常强忍刺痛摘一捧半捧孝敬爷爷。田根一小窟,屈身可匿三人,偶尔避雨,一日刚钻得身去,即见一花斑蛇已在其中,腕口粗细,蜷伏,刚刚吞进一只蛤蟆,皮球般在体内蠕动。我们同避于寓足有半个时辰,最终还是爷俩遁离,觳觫数日。
  爷爷归阴祖冢。每每清明扫墓,立于碑侧,即可俯瞰窑背后全貌。田已分配别家耕植;窟依在,更见颓相而已;树犹存,亦挺拔如戟矣。
  
   大井
  大井因小井而存在。小井居村头,近在咫尺,然多枯水。大井虽距村庄二里之遥,流水汨汨,溢满野趣。
  大井乃三块天然石板拼就,水滴穿石,滢滢而出,清澈见底,水中有虾曲行,水虫浮游。井水横溢则顺溪倾注,似一串项链,紧系坡下一汪水泊。村妇朝往暮归,头顶帕巾,臂挟污衣,成群结子,笑语嘤嘤。松涛阵阵,流水湲湲,山欢水笑,无边风月。年少仆从母亲井边浣衣,百结鹑衣漂洗泛白,晾于灌丛草地。井边有吾家菜畦,捉虫灌溉。累了捕蝶逮蛙,溪中树歪脖子老柳,躯干往往憩满寒蝉,用手去捂或用弹弓射之,每有收获。天色将晚最为喧闹,暮霭沉沉,觌面昏眊,牛铃叮当,羊蹄杂沓,正是牧归牵饮之时,恹恹且倦倦,生活之真味也。
  沿蹊蛇行,便有巨石兀立,似强人拦路。石巅有凼,往往天晴多日仍存积水,随和泥制碗,砸,听响亮。探石而过,豁然一湾浅水,长约两丈,宽不足五尺,深半身余。村人称其麻沟,大约因沤麻之缘故。夏季常入塘戏水,胞衣如苔,提于手中丝丝缕缕、粘粘糊糊,令人作呕。我们捞麻净池,蝌蚪如蚁,青蛙密集。以麻秸为筒,吹胀蛙腹如鼓,投石作响,血肉横飞,其惨状不忍目睹。忆往昔,荼毒生灵,真作孽也。
  学校往常组织深山打柴,某年隆冬大雪不日,雪泥鸿爪,兔迹狐足,雪覆树冠,涧水凝滞。结队踏冰缘石而上,穿梭朱青树干,有簌簌雪沫自树而降,见咻咻狡兔擦身而过。巉岩下结冰挂,密林间拄朽木。蜿蜒潆洄,最终步入大井处,反顿然醒悟。
  而今故乡因滥采矿藏,山泉渗漏,村民数十里之外购自来水饮用,大井已不复荡荡流水。前日返乡探亲,见本家爷爷手持一瓷碗于大井旁呆滞,老人哀叹:已守候足足半个时辰,井底之水尚不足以湿鞋。其声何等凄切!
   世人逐水而居,落得如此境况真不知乡人何以聊生!
  
   岭南
  岭南者,山岭之南也。岭南有桃,桃之夭夭;岭南有杏,杏花灼灼;岭南有人,人中麟凤。岭南居有两户,一户蒋姓,一户方氏,皆河南逃荒落户者。彼时爷爷悲悯之,安居于此地而乐业。
  幼时随爷爷去过蒋家,家长个子极高,村人皆称大个儿,女人慈眉善目,谦恭有加,如今年近耄耋罢。居两间陋洞,做鸡蛋面款待我们,并馈赠自造笤帚数把。蒋家近旁有一土洞,破败颓废,某年一游道断定此处匿宝,在蒋大个儿口中亦证实此处蹊跷。曰他年偶入其里,见一缸封存完好,欲启石盖窥之,妇人已切切呼号:稚子忽而无故抽搐,且昏厥不省。自此力避三舍,每每绕道远行。其道有些方术,择皓月子夜于洞前徘徊久尔不去;翌日则惶惶而遁。据明理人曰,定是法术不济,怕坏了身家性命。又好事者猜测:此洞所匿之物乃村南法师之法书及作法器具,法士生前有定日、化蛇、食铁之功。此节均被我记于拙作《魔法趣事》之中。此洞我曾巡查数次,稀松平常,与他洞没有区别。许是肉眼不辨经纬罢。
  蒋家长子能书会画,善经营,通《易经》,乃乡中一儒。长女娉娉婷婷,袅袅娜娜,姿色卓群,嫁与平川富户人家,结婚时我家应邀庆贺,十几匹高头大马的派场,女婿食皇粮,英俊潇洒,笔挺的卡叽布套装。博得众人歆羡。可惜红艳薄命,不及两年便作了寡妇,然美艳十数年不褪,令人称奇。蒋家幺妹鄙世俗,自由爱,对象乃本村寒门犬子,父亲智残,母亲哑巴,蒋家坚拒不受,姑娘以死相抵,最后两青年相偕求爷爷说媒,蒋家碍于情面,勉强允诺。婚后夫妻恩爱,光景殷实。堪称乡里真爱楷模。
  方氏居蒋家低,近于谷。其长子大智若愚,白手力拼百万家私,乃山庄之明星。其初发之时便于山头中心村建砖房数间,以迁父母尽其孝道,然双亲至死不肯移陋舍半步。居舍为破窟两间,舍前杏树两株,杏大如桃,粘甜不腻;豢养一犬,威武若士,曾与豹相拼。老太太最喜小孩,搜出陈年蜂蜜给我喝。今已人亡物丧,一切惟存记忆了。
  岭南荒坡居多,野草丰茂,灌木稀疏,为牧牛羊最佳去处。稚友结伴相约,牛羊满坡乱赶,蹉身于荆棘丛中捡田螺顶角,抑或竞摘野果充饥。邻家妹子,不知何故家人总要将之男孩装扮,理小平头,剃阿富头,发型之酷令新潮板寸女郎亦为之汗颜。数十年后,因工作需要,摄像师令我为一素昧女子作陪聊。凝望镜头灿灿之夕阳,油然忆起曾与本家稚女席地促膝共眺夕阳之怡事。是日,她被父亲新剃了盖盖儿头,仅剩的一块儿顶发在野风中似荒草飘摇。她泪水潸潸中倾吐心思:其实她极厌剃头,惹得别人讥笑和戏谑。我极想慰之:其实我喜你这般模样,脖颈愈白皙,额头益光洁,不脱少女之娇媚,更添异性之顽气。
  十数年后,与她相逢于村头。发辫已长及俏肩矣;眸子依旧灼灼如含水。不知是否会忆起彼时夕阳之浴耶。
  
   西沟
  西沟极普通,有了大型煤矿身价声誉方得以提升。先前仅为一小煤窑,十来人手抡轱辘出煤,一刻多钟一筐。爷爷幼时即驮卖炭于此,尚要人抱于驴背耶。井深百米,踏筐攥绳出入,怵目如观杂技。某年果然一矿工从半空坠落下去,急寻童子尿,逼我当众脱了裤子。哆嗦半刻才泄出一小碗来,此人居然得以获救。儿时随爷爷偶去挑炭家用,往往装碎煤两大筐,爷爷时年即近古稀矣。进得学堂后,去西沟捡煤焦渣越冬,我们肩头皆压有任务。西沟距我村两里徒坡,力不负笈,便与靳姓女生合作,承蒙常常护我,抬炭时总将箩筐拉近自己一侧(可惜命薄,不满十一岁便夭命)。其时舅舅在煤窑做伙,每每于焦堆替我装满一筐,免却游弋之苦。同学甚是眼热,我则如背芒刺,做了错事一般愧疚。西沟今非昔比,旧井已废,新井斜入。井由南方技工所凿,做工时喊号子,悠然如涧流,常常聚而听之。南人不讲衣宿,只重饮食。衣衫褴褛,男女杂居;素饮啤酒,大嚼肥肉。常常购得猪肉百斤,置于陶缸用盐、醋腌了。南人大得手脚,曰有人曾见用钱净尻。令乡人刮目。
  西沟由蜿蜒小道系于山外,煤矿发达之初已修通衢大道,首辆卡车驶入深山时,左邻右村观者如潮。而今各型轿车皆可直入我村,乡人亦司空见惯。
  西沟煤矿发达已二十余载,成就十数位百万乃之千万富翁,然无一人为山头村主人耶欤。如今,村民仍头戴安全帽,腰挎电矿灯作业于井下。邻居刘大叔自煤矿初兴即任技师,做窟打巷技艺极佳,村里人挖造坟茔须要他监制方可称心。去岁村头相遇,须发尽白,手拄拐杖待家养病。言近年腰疼似裂,想为多年井下阴湿所致。本家二叔,做矿工数十载,勤勉不息,热忱助人,培养了不少徒弟,人称井下老师傅,倒底为坑石齐斩右脚全趾,如今一跛一扭作了羊倌儿。数十年毙命于井中之昔日同伴,亲朋好友者何其少哉!不忍叙记而已。悲夫!
  
   2005年5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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