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骨扇      文/柏颜

 昔曣 2015-08-18



这世间最令人欷歔的爱情,不是生死相许,也不是相濡以沫,而是等到徐徐老去,悉数华韶,才惊觉原来此生最想要珍爱的那个人,早在与你分离的那一天,就已消失在这尘世间。



临安城。

亦清掀开车窗上的布帘,抬眼便看见城门上这三个苍劲有力的大字。

“良宸,我终于到了你家了。”从塞北到江南,整整两个月的路程,舟车劳顿,她几次被马车颠簸得恨不得把肠子都给吐出来,又昏睡了好几个时辰,被马车颠醒过来,知道到了临安城时,她竟然又生龙活虎起来,像个孩子似的欢天喜地。

陆良宸看着她灵动的双眸和掩不住的倦容,觉得又心疼又愧疚,忍不住轻轻地将她揽进怀中,“到了我家,就让你做少奶奶,锦衣玉食,丫鬟成群地伺候着你,好吗?”

“谁要做你的少奶奶!”亦清害羞地嘟起嘴,灵巧地钻出男子的怀中,头伸向窗外望去。

江南果然不同于大漠,集市上各种新鲜的玩意儿都有,她看得眼花缭乱,对什么都好奇,早把疲劳抛到了九霄云外。

“那里是做什么的?”随着马车行驶,她指着前方越来越清晰的一处别致的小院问陆良宸,视线已经定在那挂在房檐上的一排排纸扇上。

“是绢扇坊。”陆良宸顺着她手指的地方望过去,目光突然闪烁了一下,很快又恢复了常态。

亦清还想问什么,却听见“吁”的一声,马车已经停在了陆家大宅的门口。

“少爷,少爷回来啦!”

还未来得及下马车,就听见下人兴奋地扯着喉咙叫开了。

亦清刚被陆良宸抱下马车,就撞上了出来迎接他们的老夫人和二老爷。

与老夫人四目相对的那一秒,她便紧张地推开了陆良宸环在自己腰上的手,有些害羞地低下头去。陆良宸却没有留意到老夫人眼中的不快,反而将她推到老夫人的面前:“娘,这是我信里跟您提过的,亦清。”

“伯母好,二叔好。”

她乖巧地行了礼,二叔的态度还算是客气,但老夫人却连看都没看她一眼,就在桂婆婆搀扶下进去了。

陆家的祖上曾深受皇宠,虽然之后几番朝代更替,陆家却撑了下来,至今在江南一带仍享誉盛名。

“你是陆家九代单传的独苗,你的亲事怎么能由得自己做主?”内堂里,老夫人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不怒自威。

“亦清有什么不好,您跟她相处久了一定会喜欢上她的。”陆良宸急着解释道,“娘,我真的很喜欢亦清。”

“哼!三年前,你不也说自己喜欢那个叫明裳的青楼女子,结果……”

“不要再提她!”刚才还气定神闲的陆良宸陡然提高了音调,脸色也阴沉下去,一字一句地重复道,“亦清跟明裳不一样。”



自从住进了陆家,亦清就觉得浑身不舒服,就好像有双眼睛在时时刻刻地监视着自己的一举一动般,让人有种说不出的不安。

但细细想来,除了老夫人觉得她是被陆良宸从塞北带回的孤女而不待见她之外,其余的人都还挺好。陆老爷在陆良宸出生的那一天生了疾病去世了,陆家二老爷专心钱庄生意,一直未娶。管家老瑜是个老实本分的仆人,跟了陆老爷二十年,忠心耿耿。桂婆婆是老夫人的人,待她自然也是不冷不热,不过因为她又是陆良宸的奶娘,在陆家的地位自然也就高一些。

陆家主子不多,下人却是不少。

其中最伶俐最讨亦清喜欢的丫鬟是玲珑,人如其名,玲珑剔透。

“祝小姐长得这么美,跟我家少爷真是天生一对。再加上您性情这么好,老夫人也一定会喜欢您的。”这是管家将玲珑拨过来暂时照顾她的起居时,玲珑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好一个机灵的丫鬟,一眼就看破了人心。

自从那夜陆良宸来她房中看她,将她紧紧搂在怀中,说无论如何都会给她一个名分后,就很少再在夜里过来。亦清知道他要接手家里的生意,忙得不可开交,就更不好意思要求他陪自己出去逛逛。只好拉着玲珑,跟管家说了几句好话,终于出了门。

临安城每日都繁华热闹无比,玲珑比她玩心更大,拉着她东转西转,最后她们在耍刀剑表演的人群里走散了。亦清急得直跺脚,东穿西撞竟走到了上次在马车上见过的那间绢扇坊。

“曲院风荷”,单看这个秀雅的名字就知道店主人要么是温文尔雅的翩翩公子,要么是蕙质兰心的清丽佳人。亦清一时好奇,便大步走进去,每把扇子都做工精美,纸质厚重。只有挂在墙上的那一把跟所有的都不同。

那把绢扇上绘着一名女子,是起舞的姿态,好一幅粉白黛绿,浮翠流丹。疏疏几笔,就将那女子的神态跃然纸上,若不是用情已深,断然是到不了这种境界的。

她看着看着竟有些痴了,胸中有种不知名的情绪激荡开来,热潮涌动,竟有种落泪的冲动。

“姑娘,你看喜欢哪一把?”

一个声音突然将她的思绪打断了,她有些不敢相信地看着眼前的女子……或者说,应该是婆婆。

白纱遮面,却挡不住额上层层翻起的死皮,干巴巴地贴在那里,多看一眼就令人心悸。

但还是维持着该有的礼貌,亦清指着墙上的那把扇子问:“我要这把,请问多少钱?”

“这把不卖的。”苍老的声音再次响起,那声音简直像是从棺材里发出来的,既阴森又阴冷。

亦清吓了一跳,连忙逃似的离开了绢扇坊。



夜色清朗,华灯初上。

亦清自从傍晚从绢扇坊跑回来就再也没有见过玲珑。

吃饭时,管家又问了几句,说是等玲珑丫鬟回来定要家法伺候。亦清撇撇嘴,没想到这丫鬟比自己还要贪玩。

“多吃点儿,”陆良宸在老夫人的眼皮子底下替她夹菜,她感激地看了他一眼,默默地吃起来。

吃到一半,老夫人递了个眼色,桂婆婆便拿了本黄历上来。

上面最近的几个日子都被画上了圈,陆良宸又是惊喜又是迟疑地唤了一声:“娘,您这是……”

“这丫鬟每天住在陆家,若是不给她个名分,外面的人还以为我们陆家刻薄呢,人是你自己选的,以后可别后悔。”说罢,桂婆婆就搀着老夫人往内厅去了。

陆良宸喜不自胜,几乎抱着亦清转起来。

饭后二叔留下陆良宸商量有关婚事的事宜,亦清一人先回房间了。

虽然留在临安城,嫁给陆良宸都是自己计划中的事情,可是为什么现在她却觉得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大对劲。

是老夫人的态度,不过短短几天的时间,她的态度怎么会突然转变?

亦清托着腮,漫不经心地看着镜中的自己。

她的手上有一块很小的疤,虽然伤口不大,但因为是烫伤,所以疤痕很难消除。就像一段刻骨铭心的感情,刻在心上,无论时光缱绻,岁月洗涤,都无法抹去。

江南的三月,春光还没完全泻出来,窗外的花园里,只开了几束零星的花骨朵儿。

好红,鲜艳如血。

等等,她揉了揉眼睛,才发现她看错了,那抹殷红不是窗外的花,而是镜子里照见的。

是衣柜!

她惊恐地扭过头去,只见衣柜的缝隙里确实有汩汩的鲜血渗出,一滴一滴,屏住呼吸就能听见滴答滴答的脆响。

她已经不记得是如何颤抖着手推开那间衣柜的,只记得自己尖叫一声便晕了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晌午。

刚一睁开眼,她就死死地抓住陆良宸的袖子,尖叫道:“玲珑,是玲珑,她死了!在我的衣柜里!”

“亦清,别怕,别怕!我们已经把玲珑的尸体处理好了,没事了,没事了,有我在。”

陆良宸将他的未婚妻紧紧地搂在怀中,他从未见过自己的未婚妻如此惊慌失措的样子,即便是在他的怀里,她的身体仍然颤抖不已。

“没事?怎么会没事?玲珑她死了!她死了!呜呜……”亦清哭得格外伤心,一部分是因为害怕,一部分是因为悲伤。

玲珑才十六岁,还是一朵来不及开放的花朵。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老夫人决定对外称玲珑染了急症死了,已经入土为安,又交代管家给了玲珑的家人一大笔银子,这件事就这么安抚了下来。

整个陆家竟然没有一个人敢多问一句,亦清觉得奇怪极了。

因为惊吓过度,她染上了风寒,陆良宸让她在床上静养了几天,这回她好不容易恢复了元气,披了件外衣就下了床,顾不得桂婆婆的阻拦,直冲进老夫人的斋堂,二叔正好也在。不知为什么,看见亦清进来,老夫人的表情有些不自然。

“伯母,您怎么能这么做?玲珑死得不明不白,您……”

“那你想怎么样?报官?”老夫人凤目轻挑,不屑一顾地道,“让他们来抓你吗?”

“我?为什么是我?”亦清愣了愣,压根儿没想到自己会成为被人怀疑的对象。

“玲珑是死在你的房里,又是你最后一个见到她,你说,官府第一个要抓的,难不成是老身我吗?”

老夫人微闭着双眼,手中的佛珠一颗颗在指间转动,仿佛早已洞察了一切。

“我没有杀玲珑,我只是想要帮她讨回一个公道而已!”亦清嘴里据理力争,心里却无端地慌了起来。她来临安城的目的还没有达到,若是就这么被人稀里糊涂地安上杀手凶手的罪名,岂不是冤枉。

仿佛看穿她的心思似的,老夫人眼都没抬地低声道:“回去吧,再过一个月,就是你们的大婚,不要让外面的人看了笑话。”

亦清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

接下来的半个月,她都睡得很不安神。虽然陆良宸担心她害怕,已经给她换了屋子,并且将之前的房间给封了起来,但她总觉得玲珑的死是心上挥之不去的一片阴霾。

而且,她想要调查的事,到现在还没有一丝一毫的头绪。

这半个月来,陆良宸陪她的时间越来越多,又是看戏,又是听曲儿,总之变着花样地哄她开心。

再有十几天,她就是他真正的妻子了,可是她心中没有半点儿喜悦,她越来越多地对着自己手上的伤疤发呆,陆良宸起初总是忧心匆匆地看着她,直到一个夜里,她从梦中惊醒,陆良宸温柔地替她抹去满头的汗水,第一次开口问她:“亦清,你的心里,是否还有别人?”

她不记得自己的回答究竟是什么,因为也是从那晚起,城中开始有人流传,说是有人在飞花巷的后面见到了鬼。

是一个女鬼。

有人说她穿着白色的衣服,刘海儿长长地遮住了脸,没有脚,她只是飘来飘去。

也有人说她穿着红色的衣服,脸仿佛被剪刀剪开又缝合上去一样,在半夜不知是哭是笑,总之声音很阴冷,让人寒毛直竖。

还有人说她就是三年前在火中丧命的舞姬,聂明裳。

“胡闹!”

当听见仆人间私下说起这件事时,老夫人的脸刷地一下就白了。

“你们都给我住嘴,如果再被我知道有人在背地里乱嚼舌头,就家法伺候!”老夫人重重踱了踱手杖,那几个仆人就吓得大气都不敢出。

“夫人消消气,像这种坊间的传闻,过几日便烟消云散了。”桂婆婆连忙拍着老夫人的背,帮她顺顺气,一面建议道,“少爷大婚的日子近了,做喜服的刘剪刀前两日却病了,还差一方喜帕没做好。”见老夫人没什么反应,她便继续道,“临安城内,除了刘剪刀,就属绢扇坊的店主狄三娘的绣工最好,您看,这喜帕是不是能交给她来做?”

“这种小事你拿主意便是。”老夫人因为刚发了火,伤了点儿元气,正靠在床榻上闭目养神。

桂婆婆见她睡着了,便慢慢地退了出去。

等到晚饭时分,桂婆婆正要去请老夫人,却听见一声凄厉的尖叫。

众人破门而入,只见老夫人昏死在地上,而她的衣柜里也躺着一具尸体,竟是二叔。

亦清记得玲珑死时,是七孔流血,显然是中了剧毒。而二叔的脖子上有很明显的指印勒痕,他显然是被人活活掐死,再抛在衣柜里的。

凶手是同一个人吗,如果是,那么究竟是谁?

二叔的死,又是否跟坊间传言的女鬼有关?



老夫人自从醒来以后就有些神志不清,常常握着佛珠,念叨着:“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亦清也曾小心翼翼地问老夫人,是否在那之前见过二叔,可她却只会回答一句:“不可能的。”

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陆家出了两条人命的事很快就传了出去,有人便将这件命案跟飞花巷后的女鬼联系到了一起,说那女鬼就是前来索命的聂明裳。

“聂明裳是谁?”

亦清终于开口问陆良宸,事实上从他第一次将她带回陆家的那一天,她就想问的,聂明裳,究竟是个怎样的女子,她跟陆良宸究竟有着怎样的纠葛?

“亦清,别问了。”陆良宸表情痛苦地揽过她的肩,“等我结束了这里的生意就带你回塞北,我们一起牧羊,一起赏雪,好不好,好不好?”

“不,我不会走。”

亦清退后两步:“既然你不告诉我,我自己也会找出真相。”

“亦清!”

陆良宸的手悬在半空中,其实他并不是不敢提及这个名字,只因为他太害怕失去亦清了。他还记得他在塞北经商遇见一场罕见的风雪,他不仅损失了整个商队,自己还被埋在雪地里整整三日,就在他奄奄一息的时候,有个姑娘,从自己的怀中取了一个袋子出来,带着体温的泉水缓缓流进他的身体,汩汩暖意也灌满了他的胸膛。

连同亦清这个名字,也一起印刻在了他的心里。

亦清跟他见过的所有女子都不同,尤其是跟明裳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明裳冷傲,痴情,脆弱,仿佛一颗随时需要被人捧在手里的水晶。而亦清活泼,聪明,明媚,她的笑容便是阳光,能驱散他心中所有的阴霾。

他不想,再因为过去犯下的错,伤害了今生最想要珍惜的人。

因此他跟踪了亦清。

午夜的飞花巷已了无人烟,整条街上只有一抹从旁边的棺材店透出的惨白的光。

阴风阵阵,惹人寒毛直竖。

他漫无目的地在黑暗里寻找亦清的影子,一个不留神,脚下突然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

心里莫名一紧,他惊恐地低下头去一看,地上竟躺着一个人。

尽管光线昏暗,但当他颤抖着手拨开女子脸上的发丝时,还是准确无误地喊出了“亦清”两个字。

 

亦清在昏睡中,只喊着疼。

陆良宸忧心不已,只问大夫究竟是何原因。

因为将亦清从飞花巷带回来的时候,他就仔细地为亦清检查过,她身上并无半点儿伤口。但不知为何,亦清面无血色,并且昏迷不醒。

大夫也说是失血过多,可是奇怪的是,找不到伤口。

不日,陆家未来的少夫人在飞花巷撞邪的事儿一下子就闹得满城风雨,陆府的下人都人人自危,正当所有人都觉得亦清活不过几日时,她却突然边喊着疼,边醒了过来。

“亦清,你醒了,别怕,我就在这儿。”陆良宸握着汤药的手都欣喜地抖了起来,连忙将床上的美人拥入怀中,“告诉我,你哪里疼?”

亦清渐渐恢复神智,连忙去查看手腕上的伤口。

可是除了火辣辣的疼痛感之外,她的手腕竟然没有一丝伤痕。可是她明明记得那夜在飞花巷,她是遇见了那个“女鬼”的,并且她还用手拉住那“女鬼”的衣裳,最后却不知被她用什么东西重重划伤了手腕,伤及血脉,因此一时间满地鲜血。

她便是如此痛得昏迷的,可现在,看着光洁如初的肌肤,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鬼……良宸,有鬼!”

“别怕!”陆良宸一边安慰着她,心里一边也不由自住地颤抖起来。

外面流言纷纷,再加上亦清的说辞,陆家上下都沉浸在惊恐的气氛之中。

后来的几日,陆良宸每日都会亲手喂亦清吃些补血的汤药。

末了,亦清便靠在陆良宸的怀中,细细地看着她光洁的手腕,闭上眼的瞬间,她的脑海中便闪电般闪过一个念头。

她摸到袖子里那手感滑腻的硬物,浑身一凛。

“怎么了,亦清?”陆良宸连忙将她拥得更紧。

然而亦清却很快恢复了神态,挤出一丝笑容安慰道:“没事,就是有些冷。”

陆良宸看到她眼睛里暗藏的笑意,便也脱下衣衫,钻进被子里,将亦清暖暖地贴在胸口。

“良宸,我们就快是夫妻了,彼此不应该有秘密,对吗?”

陆良宸心领神会,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如果你真这么想知道,那我就告诉你吧。”



其实就算亦清不问陆良宸,就在这临安城中随意找一个人问,都会知道聂明裳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子。

她是不夜宫的传奇。

而不夜宫,则是临安城最为醉生梦死的地方。不管是男女老少,只要走进去,就能拥有一夜欢愉,哪怕明日头将断,今朝都可把酒言欢。

进去了你就会明白,这种豪情万丈的气势,并不是来自于英雄,而是酒,一种只有不夜宫才能酿造出的绝世无双的美酒。

那种酒有个很销魂的名字,叫做人间何世。

既然取名为不夜宫,里面自然有声色犬马,清歌曼舞。

里面的舞姬,都来自于漠北的天山脚下,个个声如坠玉,身姿曼妙,她们陪酒不陪笑,卖艺不卖身,也为不夜宫添了几许神秘而清雅的味道。

莫说临安城,就算是皇宫大内的皇亲国戚,也没有人没到过不夜宫,看那胡姬舞姿曼妙,品人间何世的幽香醇酿。

陆良宸自然也去过,也闻过酒香,识过美人。但最让他动心的便要属那不夜宫中的翘楚,也就是号称冷美人的聂明裳。她仿佛是天上永不融化的冰雪,晶莹剔透,玉洁冰清。

那时,不知有多少人愿花重金为聂明裳赎身,可是都被她一一拒绝了。

有人便说,她早已名花有主,她的主子,便是不夜宫的大老板。

可是没有人知道声名远播的不夜宫的大老板究竟是谁,不过能开这样一间酒坊的人,必定是大有来头。于是那些对聂明裳垂涎三尺的人也只好远远地看着,那朵明媚的花儿绽放到极致的美,再独自忍受着不能占为己有的遗憾。

直到有一天,从来不陪酒的聂明裳坐到了陆良宸的身旁,她为他斟酒,她对他笑,举手投足间,风情万种。

没人知道他们是怎么开始的,总之高傲的聂明裳爱上了陆家的大少爷,一发不可收拾。

女子的爱,一旦投入,便会大动干戈,倾尽所有。

有人说,聂明裳为了脱离不夜宫,竟亲手毁掉了自己的容貌,一个丑陋的女子,就算拥有再曼妙的舞姿,都不会再有人愿意看她一眼。便是这样,她离开了不夜宫。

然而,陆老夫人却嫌弃她的出身,横加阻拦,当众羞辱了一向高高在上的聂明裳。

大家都说,因为不堪忍受从云端跌入泥土中的羞愤和苦楚,聂明裳这般刚烈的女子,最终还是选择用那样惨烈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短暂而美丽的一生。

不夜宫的那场大火,至今临安城的人提起来都欷歔不已。

不止因为那一场火结束了一个美人的生命,还因为跟不夜宫一起消亡的,还有人间何世的秘方。他们都被埋葬在那场大火之下了。

“是我,毁了明裳。”

说到这里,陆良宸痛苦地垂下头去,亦清想说点儿什么来安慰她,却发现自己亦是满脸泪水。

不夜宫,不夜宫。

没人知道,这也是她心中不能磨灭的苦楚。



仿佛一切都结束了,坊间再也没有关于女鬼的传闻,陆家的两起命案,也因陆家的势力,买通了官府而草草结案。

亦清和陆良宸的婚事,终于近了。

只是这几晚,亦清却频繁地梦见那一晚,在飞花巷后面的女子,她穿着白色的舞裙,披着长长的头发。白纱遮住了她的脸颊,只露出一双哀婉的双眸,有一种清雅脱俗的美。

离大婚还有六天时,桂婆婆笑盈盈地领着绢扇坊的店主狄三娘来到了陆府。

“祝小姐快来看看,三娘绣好了您的喜帕。”

亦清从珠帘后面走出来,只随意看了一眼,就故意抓起蒙着面纱的狄三娘的手:“想不到三娘年岁已高,一双巧手却是宛若少女。”

狄三娘极快地收回手,用阴沉的声音答道:“未来的陆少夫人,见笑了。”

桂婆婆感觉气氛不太对,也就打发着狄三娘先回去,正准备伺候亦清换装时,却听见她猝不及防地吐了三个字:“聂明裳!”

狄三娘的背影突然僵硬。

一抹淡淡的笑意爬上亦清的嘴角,桂婆婆满脸疑惑地停住了给她梳头的手。

狄三娘沉默,转身欲走,却被她拦住。

“聂明裳,你瞒得了天下所有人,却瞒不过我。”

她顺势掀开狄三娘的面纱,果然露出一张沟壑丛生的脸。

“你究竟是谁?”

狄三娘,哦,不,应该是被毁容的聂明裳,声音阴冷地问她。

“我是谁,并不重要。不过我当真想问问你,还记得冰凌哥哥吗?”隔了漫长的一千个日日夜夜,隔了塞北江南千里之遥,她终于对“裳儿”问出了这句话,胸口仿佛撕裂般地疼痛。

话音刚落。聂明裳的脸色已是大变,冷冰凌,这三个字,是她今生今世唯一的亏欠,也是最大的遗憾。

她表情悲痛地闭上双眼,脸上的每一寸肌肤都被拉扯着,状似鬼魅。

记忆犹如画卷般,铺展开来。



刚开始聂明裳还不知道他就是大名鼎鼎的千面郎君唯一的弟子,冷冰凌。

因为她从第一天认识他开始,他只是一个口不能言的少年。

他们在一起的那几年,都是因为他不会说话,所以她才会在他面前露出最真实的那一面。

那时,她不是不夜宫中最明艳的舞姬,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小女人,她会跟他说,自己最讨厌那些臭男人色迷迷的眼光,也会说她其实最想要的生活,就是嫁人,相夫教子。

亦清想,那个时候冰凌哥哥一定疯了一样想要开口说话,想要开口告诉聂明裳,他可以做到,给她衣食无忧,安稳祥和的生活。

可是,他却不能开口。

是那种想说不能说,想爱不能言的苦。

后来,聂明裳便同他说起了陆良宸。

说他们的花前月下,说他们的海誓山盟。她没有注意到冷冰凌的表情慢慢变了,他的笑越来越少了。

也许,她是察觉到了,只是,沉浸在爱情里的女子,哪里顾得上其他。

亦清猜冰凌哥哥一定是一直忍着,忍着,直到有一天,聂明裳以自毁容貌为要挟,想要离开不夜宫。

但最终的结局,却不是如陆良宸所说的,聂明裳毁容,被老夫人羞辱,从而自焚而亡。

真相是,聂明裳离开不夜宫,毫发无伤。

当聂明裳离开的第二日,亦清却在老爷的房门口,发现跪了整整一夜而早已昏迷的哥哥,冷冰凌。

谁会知道这个看似普通的哑巴少年会是不夜宫幕后大老板唯一的儿子,而亦清则是他的亲生妹妹。

只不过不夜宫向来重男轻女,亦清又是侧房所出,因此在不夜宫的地位卑微得连一个舞姬都不如。在这个冰冷的大宅子里,唯一对她好的只有口不能言的哥哥,冷冰凌。

“人间何世”则是冷冰凌亲手调制的酒,普天之下,除了他,只有亦清一个人才会识得出这种酒特有的香气。

而狄三娘不仅身上带着这种香气,而且她还是飞花巷后的那个“女鬼”!

事实上,那个晚上亦清并没有看清白衣“女鬼“的脸,但她闻到了熟悉的酒香,并且在被“女鬼”所伤时,她还从地上捡到了一样东西。

是一把扇子,而且与狄三娘店中墙上挂着的图案一模一样。

“不错,冰凌公子确实是因我而死。”

聂明裳眼中闪过一丝凄惘,其实连她自己都没有想到,那日她知道陆良宸心意已变,于是决定派人请他在不夜宫的别院一叙,就在那时聂明裳就是抱了与心爱的人同死的决心。

可是她万万没有想到的是,陆良宸借病推脱,最后去赴约的是易容后的冷冰凌。

直到冷冰凌含泪喝下那盏毒酒,聂明裳疯了一般推倒了烛火,在熊熊烈火中,她只感觉自己被人一推,就昏迷过去了。

等她再醒来,除了发现自己并没死,只是烧毁了半边脸之外,她还发现来赴约的人,竟是深爱着自己,却不能言说的冷冰凌。

“他为什么会那么傻?为什么!”聂明裳哭着蹲下身去,浑身颤抖。

“我也很想问他,这样做,究竟值得吗?”亦清颓然闭上眼,此次她来到临安除了寻找那个间接害死哥哥的凶手聂明裳之外,还为了带回哥哥的骨灰。

然而当她看见自己明明鲜血淋漓的手腕却莫名其妙的干净光洁时,便已经明白,冰凌哥哥,就在自己的手中。

那把绝不是普通的扇子,因为只有血亲之人的白骨,才能吸干她手上的血污。



六扇门的捕快赶到的时候,陆良宸也刚好回来,亦清才从悲伤中抽身出来,她拿着一把骨扇递给捕快:“这就是玲珑死在我衣柜的那天夜里,在尸体下面发现的。”

见到那把骨扇,聂明裳全身一凛,嘴角抽动,却最终一句话都没说出来。

“那天我跟玲珑出门,我不过是让她去绢扇坊帮我买点东西,不想却一去不返。”她表情悲伤,眼神中却闪过狡黠。

捕快果然会意,下令先将聂明裳收押。

三日后,审理结果张榜告示。

绢扇店老板狄三娘,便是当年红极一时的舞姬聂明裳,此人心狠手辣,为了掩藏其身份,竟将陆府丫鬟玲珑杀死,而后又潜入陆府,欲杀老夫人以泄当日羞辱之愤,结果将陆二老爷误杀。其罪当诛!

一日后,又传来消息,聂明裳已在牢中自尽。

捕快将骨扇送回陆府那天,陆良宸突然出现在花厅。

“亦清,你早知道,她就是明裳?”

自从那日捕快从家中将“狄三娘”带走,陆良宸就觉得有古怪。

其实当年他年少气盛,爱上的不过是风花雪月,与聂明裳在一起也不过是贪念那种人人欣羡的虚荣。

人不风流枉少年,陆良宸一直这样安慰自己,而如今他终于遇见了自己的劫数,亦清,这个让他魂牵梦绕的女子,他动了真心,便不想错失。

“是啊,我之前没告诉你,是担心……良宸你会对她念念不忘……那我……”亦清睁着一双黯然的眸子,咬着嘴唇,梨花带雨。

“不怪你,亦清,你能这么在乎我,真好,真的好。”如今的陆良宸已经顾不上聂明裳的死活。毕竟在他的心里。聂明裳早就是个死人,现在不过是更彻底而已。这样也好,他已拥有如花美眷,往后还有似水流年。

桂婆婆手里拿着殷红的喜帕,望着少爷和少夫人恩爱有加的样子,打心里笑了出来。

只是没有人看见,她眼睛里闪过一丝怪异的光芒。



十一

冷亦清在和陆良宸成亲的当晚,死在新房里。

全身没有一点伤口,也没有中毒的迹象,她就像是睡着了一样,只是不管陆良宸再怎么呼喊,她都不会再睁开眼睛了。

老夫人早已疯癫,陆良宸也终于在亦清入土为安的那一天离开临安,远走漠北。

一年后,临安城再也没有陆家大宅,灯笼上面的字,换成了“瑜”。

那是陆府原来的管家的姓氏,而瑜老爷的夫人则是当日府中的桂婆婆,自陆良宸走后,他们便接手了钱庄的生意。

无事时,桂婆婆就喜欢数着那些白花花的银两,听着铜板碰撞而发出美妙的声音。

老瑜总说她,财不可露白。

“怕什么,”桂婆婆瞥他一眼,“要不是我,你哪有今天!”

“是是,”每当桂婆婆说这句话时,老瑜总是会软下几分,因为要论狠,他是远远赶不上桂婆婆的。

因为那日,同时撞破二老爷跟老夫人的奸情的,是提早回来的玲珑还有躲在花园里的桂婆婆。

也正是因为如此,桂婆婆也发现玲珑死的真相,并发现老夫人和二老爷是想借刀杀人,将玲珑的尸体放进亦清的房中。

然而她并没有报官,而是用相同的方法,除掉了一直暗地里用私房钱支持陆家的二老爷。

也许是老天都助了她一臂之力吧,正好在那时,亦清和少爷牵出一段前尘往事。亦清为了给哥哥报仇,而将玲珑和二爷的死都栽赃嫁祸给那个狄三娘。

“不过,那祝丫鬟再伶俐,也赶不上桂婆婆你黄雀在后啊。”老瑜笑道。

“哼,那可不是,我猜少爷就是死也想不到,我会在少夫人的喜帕上下毒,毒从头入,就算头皮发黑青紫,也看不见一分半毫。”桂婆婆得意扬扬地说道。

两人正聊得开心时,突然听见有什么东西掉到了地上。

老瑜弯下腰去,只见一把扇子。

“这不是普通的扇子,”桂婆婆的眼皮跳了一下,“我听狄三娘说过,这把扇子是她一个故人死后,拖人用骨灰凝聚而制成,是纯正的骨扇。”

“那不是价值连城?”

老瑜眼睛发出贪婪的光,却被桂婆婆拍了一下脑袋:“胡说,这种不祥的东西当然是拿去扔掉!”

“是是,”老瑜不敢忤逆她,却偷偷地将扇子藏在床底下。

十日后,瑜家老爷太太暴毙而亡,经查无可疑,除了在床地上搜到一把满是血污的扇子。

一时间,骨扇杀人的传闻又传得沸沸扬扬。

再然后,扇子不知所踪,临安城恢复往日的宁静和安详。

所有呼啸明艳的往事,所有刻骨铭心的爱恨,也如同破落的陆宅,轻轻一推,便轰然崩塌融入尘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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