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魂在梅花香雪中——谈八指头陀的咏梅诗

 禅艺惜霜 2015-08-18

  八指头陀一生喜爱梅花,并好以冷梅自况,在朋友之间也有“白梅和尚”之雅称。六十岁时,他曾在天童寺左边的青龙冈为自己卜地建塔,取名冷香,塔旁环植梅树,并自作塔铭,书其白梅旧作于壁上。八指头陀存世的诗文中以梅花为主题者甚多。他最早刊刻的诗集名为《嚼梅吟》,后来又有《白梅诗》问世。不仅写诗如此,冬去春来之际,八指头陀主持“上堂”、“升座”、“小参”、“示众”等佛堂仪式,其法语也经常是以梅花作譬。“梅花消息分明在,风雪休辞彻骨寒”,“春从何处来,岭上梅花开”,“以此问梅花,梅花笑不语”,“一肩风雪归来晚,谁念梅花彻骨寒”,“立春试问春何处,惹得梅花冷笑人”,“道人不饮屠苏酒,细嚼梅花味更香”,等等,这些法语或以梅花起譬,引起话头,或以梅花作结,总括语意,既与时令契合,也与八指头陀的清峻人格相映益彰。

  一、神交“梅”友

  中国文学史上爱梅诗人很多,尤为著名的是有“梅妻鹤子”之称的南宋诗人林和靖。1876年春天,八指头陀初访杭州西湖,特意到孤山林和靖墓前拜祭。对林和靖心仪已久的诗人竟一连写了五首绝句,感兴抒怀,首首有梅。诗人的袈裟上披着西湖的波光,带着孤山的云影,一路行吟,一路找梅,“才到孤山如旧住,前生多半是梅花”(《孤山》)。佛说有缘,出家人讲究缘分,所以诗人一到孤山,感觉竟如旧住,就自然想象自己前生乃是梅花。如此肯定自己与梅花的夙缘,既是表达自己对孤山之梅的向往,也是诗人在给自己性喜梅花一个浪漫诗性的解释。

  不仅对喜爱梅花的古贤先哲多有仰慕,八指头陀与同时代的爱梅诗人也往往心心相印,交往之间常以梅花为缘。湖南湘军首领彭玉麟,一生戎马,但空暇时间竟画有梅花万幅,是一位有名的梅痴。而八指头陀写诗,以梅起兴的诗句也多不胜数,所以,八指头陀在《挽彭刚直诗八首》中不仅写他的战功,而且也特别写到了他的爱梅情怀,“万树梅花下,孤怀谁与论?”一个万字言其多,一个孤字言其难得,那种痴梅的知己之情尽在字里行间。

  梅花开时,八指头陀特别盼望能有禅友一起来赏花,“梅花一树待君开,梅未开时君未来。今日留君君未去,梅花香里共徘徊。”(《梅花盛开,喜水月禅友过访》)那种与禅友共享梅香的快乐心情真是溢于言表。八指头陀有一位禅友梅坡上人,自号其室为“梦梅轩”。1876年冬天,八指头陀下蹋四明煨芋精舍,时值梅花开放,梅坡上人请八指头陀为梅赋诗,八指头陀仓促之间觅句不得,待归茅山为此专写了一首《欠梅花诗债》:“雪下推敲愧少才,坡公为我笑颜开。正愁风月无钱买,又欠梅花诗债回。”诗虽解嘲,但自嘲之中寄予的却是诗人喜梅的自况。后来,梅坡上人去世,八指头陀写诗哀悼,自称是“愁听江天云雾里,一声玉笛落梅花。”(《闻梅坡上人卜信二首》)次年秋天,八指头陀重访四明,诗人又借宿在梅坡上人故宅梦梅轩,“雁叫霜林不可听,凄凉月色满空庭”,梅树犹在,斯人已去,诗人不禁无限感叹,甚至不相信老友已经作古,猜想其也许是还沉迷在梅花梦中,“嗟君一入梅花梦,直至于今尚未醒”(《宿梅坡上人故宅》)。此诗不仅构想奇特,情意真挚,而且切合故友“梦梅轩”之故事,把两个爱梅人的痴迷写得淋漓尽致,令人感动。

  二、吟咏梅花

  自古以来,咏梅的诗词不计其数,广为传颂的佳作佳句也很多。恰如兰的淡雅、菊的清芬、牡丹的富艳一样,梅的高洁也在中国文学中形成了一个固定的象征神韵。八指头陀的咏梅诗既继承了古代以来诗人咏梅的这一精神传统,同时也开拓出了自己的一片新天地。八指头陀写梅花,其神韵可用洁、冷、瘦三字概括之。


  其一,咏梅之洁。梅花之高洁,其联想起兴一者因其常常与雪相伴,一者因其处于高枝,少染污泥,所以八指头陀赞美梅“澹然于冷处,卓尔见高枝。能使诸尘净,都缘一白奇”(《梅痴子乞陈师曾为白梅写影,属赞三首》)。不过,八指头陀的特点在于,他对梅的高洁性的描写大多以月为比。“逃禅处士归何处,零落梅花月满湖。”(《过孤山寺》);“江湖惊岁晚,天地忽新春。旅梦云千里,梅花月一身。”(《旅夜抒怀》)“幽人清不寐,寒夜兴偏长。万树梅花色,千家明月光。”(《腊月十五,夜与魏公子谦赏雪作》)“了与人境绝,寒山也自荣。孤烟淡将夕,微月照还明。”(《咏白梅》)“高冷不宜人,萧然自绝邻。四山残月夜,孤驿小桥春。”(《月下对梅》)“夜半溪声疑是雨,起看明月在梅花。”(《冬夜漫兴二首》)。在文学史上,月光如水,新月如钩,月润如玉等等比喻,都是形容月的皎洁的,尤其是月的出现大多是在夜阑人静之时,没有市声的喧嚣,没有世尘的沾染,高高地悬在空中,静静地普照一切,无私无偏,无爱无欲。所以,禅者往往喜欢以月喻禅,也就是以其具有宁静的秉性和高洁的品质。八指头陀深知禅家三昧,他写梅以月为伴,或者月下对梅,或者以月比梅,梅月相互映衬,所要突出的就是梅“萧然自绝邻”的清高峻洁的品质。

  其二,咏梅之冷。梅花开在深冬,谢在初春,冰天雪地乃是梅的生存环境,而傲冰斗雪则是梅的风骨气节,所以古往今来文人笔下的梅花都有点寒意峭然。八指头陀的咏梅诗把这一特点更加突出了,由于八指头陀喜欢雪中寻梅,而且多写白梅,白本来就是冷色调,再加上雪的映衬,因而他笔下的梅花不只是经霜立雪,寒意峭然,甚至有点孤傲峻厉,森冷逼人。“积雪浩初晴,探寻策杖行。寒依古岸发,静觉暗香生。”(《雪后寻梅》)“意中微有雪,花外欲无春。冷入孤禅境,清如遗世人。”“寒雪一以霁,浮尘了不生。偶从溪上过,忽见竹边明。花冷方能洁,香多不损清。”(《梅痴子乞陈师曾为白梅写影,属赞三首》)“冷艳欺梅白,清光借月寒。”(《日暮望骠骑山雪,有怀徐酡仙社友》)“梅花寒不放,明月冷相窥。”(《怀灵芝山人》)“珪色破犹冷,银光湿尚寒。不须随日尽,留当早梅看。”(《残雪》)“霜钟冷扣梅花月,夜雨寒侵薜荔墙。”(《宿万善寺有感》)。这些咏梅诗,几乎句句不离冷字。雪中自冷,无雪也冷。在北斗横天、万松不语的月夜,未能入眠的诗人与“梅花睡鹤冷相看”(《月夜不寐》),在高寒的日子里,茅斋寂寂,诗人则“坐看冻雀啄梅花”(《答顾居士》)。“冷相看”一句洗尽了林和靖“梅妻鹤子”意象的温馨暖意,而“冻雀”一句虽未明写梅冷,但活动中的啄花小鸟都冻得瑟瑟发抖,也就更是衬托出了梅花之冷。人常道春暖花开,百花大抵是同回暖的春天联系在一起的,八指头陀极写梅花之冷,从自然物理上看是突出了梅花与百花不一样的耐寒性,而从禅理上看,寒是一种外在的体肤上的感觉,而冷是一种内在的精神上的态度,体现着一种主体对外在环境的决绝的、自觉的摈弃。如果说八指头陀写梅以月相伴,是暗喻着梅花与人世的空间上的远离来显示梅的高洁的品质,那么,八指头陀极写梅之冷,则是暗喻着梅花与百花的时间上的远离来显示梅的超越的神韵。严寒时节,一枝独放,百花开时,自动谢幕,坚守着自己的那份寂寞和清寒,厌弃喧嚣,不耐热闹,这就是梅花的冷的精神。陆放翁的咏梅词“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其精神庶几相近。

  其三,咏梅之瘦。如果说写梅花之洁是写梅花之质,写梅花之冷是写梅花之韵,那么,八指头陀写梅花之瘦则是在写梅花之形。“半瓢风月愁将老,一笠烟云怅未归。遥忆吾师衰白发,瘦梅华下泪沾衣。”(《冬日客舍书怀,并忆东翁师老人》)“碧天孤鸟没,白雪一僧寒。病骨欺梅瘦,闲身吊影单。”(《雪行》)“黄昏独坐谁为伴,月借梅花瘦影来。”(《薄暮吟》)“烟痕淡可掬,梅影瘦如 。居士真摩诘,玄谈妙如神。”(《浩园夜集,次湘绮翁韵呈龙阳方伯遁叟易公》)“瘦影扶烟立,清光背月明。”(《雪后寻梅》)梅花本来开在冻壑之中,碎花点点,方能迎风,枝干苍劲,恰可破雪,所以,惟有这个“瘦”字才能真正激活人们对梅花形状的传统联想,何况八指头陀常以老衲、寒僧、孤僧、懒残和尚等等自居,他作和尚,是行苦行,常饮寒泉啖古柏,若隆冬则于涧底敲冰和梅花嚼之;他作诗人,是做苦吟,一生苦心孤诣,推敲琢磨,“鬚从捻断吟愈苦,一字吟成一泪痕。”(《书怀,兼呈梁孝廉》)所以,也只有这个“瘦”字,才真正配得起诗人对梅花骨节和自我风度的诗性定位。在八指头陀的梅花诗中,洁、冷、瘦其实是三位一体的,不必分开也不能分开,就好像一个人、一种物其品质、神韵和形体互为映衬一样。人常说形神相似,相由心生,很难想象将一个肠满脑肥、油头粉面的人同高洁、清峻等品质联系起来,也很难想象将一种丰腴富丽得有点发腻的花卉同白云流水似的禅机联系起来。能冷才能洁,能瘦才能冷,能洁,能冷,能瘦,“空寂若无影,香中如有情”(《咏白梅》),这才是八指头陀心目中的梅花形象,是八指头陀通过梅花形象所喻示的自己对理想人格的追求,也是八指头陀在梅花影像中感悟到的禅家心性。

  三、评咏梅诗

  其实,虽然写梅总让人联想起霜风雪雨,但古代诗家写梅之洁也未必只有冷、瘦一体。即使清末民初,与八指头陀同为诗友的樊樊山以写红梅著称,伏雏以写绿梅著称,当时即有“白梅和尚”、“红梅布政”、“绿梅公子”之佳话。为写尽梅花之洁,“白梅和尚”的咏梅诗将梅的冷与瘦推到了极致,可以说为中国文学的咏梅诗词开辟了一种新的境界。对这一点,同时代诗人均有好评。十发居士程颂万说:“寄公出示《白梅诗》卷,予评其‘意中微有雪,花外欲无春’为梅之神,‘澹然于冷处,卓尔见高枝’为梅之骨,‘偶从林际过,忽见竹边明’为梅之格,‘孤烟淡将夕,微月照还明’为梅之韵,‘净姿宁逊雪,冷抱尚嫌花’为梅之理,‘三冬无暖气,一悟见春心’为梅之解脱。寄公大喜,嘱予志之。予又以‘人间春似海’一首为诸诗之冠,不可摘句赞之。咏梅至此,可谓独擅千古。”[1]郑文焯也说:“读梅诗,益服骨力奇高,神旨孤洁,是能为梅花别开一径,绝不堕宋人诗禅恶趣。”[2]俞明震对八指头陀的咏梅诗的独特性也评价极高,他从比较的角度谈到了八指头陀的贡献,他说:“古今咏梅名句,如‘枝高出手寒’、‘雪后园林才半树’、‘江边一树垂垂发’,均从侧面取神,他如‘疏影横斜’、‘香中别有韵’诸诗,未能超脱。甚矣!为梅写照之难也。戊戌居长沙,寄师走访,出所咏《白梅诗》三首,读至‘意中微有雪,花外欲无春’二语,将梅花全神写足,惊为绝唱。二语得之禅悟,脱去寻常蹊径,咏梅得此观止矣!”[3]从这些行家的评价可以推断,八指头陀的诗歌以山水诗为好,而山水诗中又以咏梅诗境界最高,浑脱超绝,独标新义,不仅脍炙当时,亦必传之后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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