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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清玉洁之景 表里澄澈之美——读秦观《鹊桥仙》|文史知识

 汉青的马甲 2015-08-21
冰清玉洁之景 表里澄澈之美
——读秦观《鹊桥仙》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渡。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秦观:《鹊桥仙》

秦观,字少游,一字太虚,号淮海居士,扬州高邮(今江苏高邮县)人。宋神宗元丰八年(公元1085年)进士。哲宗元祐初,因得苏轼推荐,曾任太学博士,兼国史院编修官。绍圣初,因坐党籍,故连遭贬谪。徽宗时始放还,客死于藤州,年五十三。

秦观词清丽婉约,辞情兼备,然以格调凄惋为病。词的内容多写柔情,也有寄寓身世之作。

关于牛郎、织女的爱情故事,流传颇为久远。早在《诗经·大东》里就已有了记载:“维天有汉,监亦有光;跂彼织女,终日七襄;虽则七襄,不成报章。”这里虽已出现了拟人化的描写,但并无故事因素,而且也不涉及牵牛。到了西汉初年,始有一些片断的故事情节。据史可考,东汉末年《古诗十九首·迢迢牵牛星》当是以牛女为题材而情节又较为完整的最早的作品。其诗曰: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

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抒。

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

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汉应劭《风俗通》载曰:“织女七夕当渡河,使鹊为桥,相传七日鹊首无故皆髡,因为梁以渡织女故也。”南朝梁宗懔的《荆楚岁时记》中关于牛女故事的记载就较为完整而更富有神话意味了。载曰:“天河之东有织女,天帝之子也,年年织杼劳役,织成云锦天衣。天帝怜其独处,许嫁河西牵牛郎。嫁后遂废织。天帝怒,责令归河东,使一年一度相会。”又云:“七月七日,为牵牛、织女聚会之夜。”至此,这个富有神话色彩的爱情悲剧故事才归于完整。后人多以此为题材入诗入戏,然而其基调不出愁苦哀怨,离愁别恨。

秦观的《鹊桥仙》却能一反前人俗套,自出机杼。歌颂真挚而忠贞的爱情,立意新颖,境界高绝。读之令人回肠荡气,吟味则韵味隽永。

词的上片开始是以举首仰望的角度来观望那海空澄碧的夜空画面。淡云轻风,群星闪烁,使人感到秋夜的天空是那么晶莹澄澈,廖阔明静。这高远幽深的境界给词人带来无限的遐想。那细长柔美的纤云,缕缕如丝,浅淡若絮,悠悠然飘浮在浩森如海的碧空。词人宦海沉沦的怨恨,人生坎坷的况味,一下子被这静谧深邃的氛围所触动,那贞静而孤寂的织女的形象,以及她终日织杼的苦闷生活,和词人此时此地的心境熔铸默契。因此那忽而飞逝的流星引起了词人的无限感慨。词人以飞逝的流星比喻织女手中的金梭。勤劳而手巧的织女默默地、无止无休地织杼着璀璨的彩霞云锦,而自己却终生孤寂。金梭的来往传动,消磨着她的青春年华,她织着、想着、怨着、恨着,这万千情绪都溶进了小小的金梭之中。这里是写景,也是抒情。与其说是状写牛女之恨,无疑也表露了词人那种穷愁潦倒、抑郁寡欢的心绪。是“景语”也是“情语”,是“化景物为情思”(范晞文语)。“银汉”是这一神话故事中罪恶势力的化身,词人以“迢迢”状写其阔,说明牛女相距之远。然细加品味,始知这“迢迢”二字极尽摹写二人相思之苦。我们不妨和《迢迢牵牛星》一诗中所描写的“河汉”(即银河)作一比较,其诗云:“……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在我们看来这“清且浅”的天河,相去是没有多远的。然而这近在胆尺,似乎连对方的神情语态都宛然在目的“盈盈一水”,却成了他们不可逾越的浩瀚恨海,所以这一对爱情笃真的情侣只能是含情脉脉,欲语不得了。其相思之苦,怨恨之深不言自喻。

神话传说总是体现着劳动人民的意志和对未来的憧憬。人们以丰富的想象,巧妙的构思,甚至以浪漫主义的手法不断地丰富着、完善着故事的内容。这一牛女故事,人们化“同情”为“鹊桥”,使这一对含恨终生,备尝离别之苦的情侣终于暗渡鹊桥相会,不正是表达了我国古代劳动人民对于美好事物的向往吗?

词的上片四、五两句“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是作者有感而发的议论。而这一议论并不使人感到突兀,如果我们与上句“暗渡”联系起来,就会感到这议论是从词人胸中自然流出,有水到渠成之妙。一如上述,以银河为象征的罪恶势力,把这一双爱情真挚而专一的青年男女,活生生的分隔于盈盈一水的两边,其相思之苦不难理解。因而这难得的一年一度的“七夕”相会,就更显得珍贵。另外,作者把这一珍贵的一夕相会,映衬于金风玉露,冰清玉洁的背景之下,就更加显示出主人公心灵的纯洁而高尚,而他们那种不为邪恶势力所屈服,爱情真挚而专一的道德情操,不正是对当时社会上那些朝欢暮乐,日日厮守而实际并无真实感情的薄情男女的鄙弃吗?因此这一慨叹,使得词的格调清奇而高绝。所以清代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五代、北宋之词所以独绝者在此。”

如果说,词的上片是写“佳期相会”,那么词的下片则是写“依依惜别”。

词的下片,作者是以置身于空中的角度来写的。而且作者的感情似乎已化入作品主人公的艺术形象之中,让人读起来确有“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王国维《人间词话》)的感觉。词人以“柔情似水”开惜别之端,立意并不新奇。以有形的流水来比喻无形的、不可名状的情思也并不始于秦观。南唐李煜《虞美人》词曰:“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就是以水的流逝来形容无形的“愁”的名句。而本词中却是以流水来形容柔情,他把情人相会时的那种情意,比作悠悠无声的流水,让人格外感到爱情的温柔、值绻。然而,“别恨长长欢计短”,愈是情深意厚就愈加感到韶光苦短。这一夕的佳期竟然象梦幻一样倏然而逝,对于牛女就更加感到割爱生分的痛苦。他们那种如泣如诉,流连顾盼,含情脉脉的惜别情状是多么令人感动而心碎啊!不仅如此,作者又以“忍顾鹊桥归路”将情感进一步深化。那借以相会的鹊桥,转瞬间却成了他们离别的归路,岂肯忍心回顾!一个“忍”字把他们那种悲痛欲绝的心情表现得淋漓尽致。作品中主人公的感情已经达到高潮,而作者对于主人公的同情、惋惜的情感也达到了无法遏止的地步。秦观不愧为一位大手笔,他并没有沿袭时俗陈套,以凄惋、低沉的情调作结,而是笔峰突转,另辟蹊径,以高尚的精神境界,迸发出“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的千古名句。这可以说是全词的“点睛”之笔,词人也就在这对于牛女纯洁的爱情、高尚的情操、晶莹澄澈的品格的赞美声中结束了全词。

总观全词,共有十句。其中六句为写景(也是抒情),四句为作者议论。就艺术技巧而论,写景的句子倒不怎么突出,而议论的句子却成了脍炙人口的千古名句。古代诗论家多以议论入诗为病。严羽就批评宋诗:“以文字为诗,以才学为诗,以议论为诗。”(见《沧浪诗话》)陈子龙也批评宋诗“言理不言情”(见《古今词话》)。尽管以议论入词者尚不多见,然而也不能说绝无影响。诚然,诗歌(当然也包括词在内)应当讲求形象思维,诗人兴会所至,或触景生情,或借景抒情,多以委婉曲折地表达诗人在某一时刻的心绪、感触和意念为上乘。所以我国古代诗论家很重视诗的含蓄美。然而“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宋诗中以议论见长者也不乏其例,这里不准备多谈。即就秦观的这首《鹊桥仙》而言,其议论并无说教之处,而且析理精辟,格调高绝,大有墨气四射,力透纸背之感。清末梁启超说:“向来写情感的,多半是以含蓄蕴借为原则,象那弹琴的弦外之音,象吃橄榄的那点回甘味儿,是我们中国文学家所最乐道。但是有一类的情感,是要忽然奔进一泻无余的,……真可谓'一声何满子,双泪落君前’,你若要多着些话,或是说得委婉些,那么真面目完全丧掉了。”(见《中国韵文里头所表现的情感》)因此,我觉得秦观的这首《鹊桥仙》上片以“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发抒感慨,下片词人将意思翻进一层,道出了“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的爱情真谛。这字字准玑,落地若金石声的警策之语,正是这首词流传久远,历久而不衰的关键所在。

北宋由于城市经济较之唐代更为繁荣,当时不但宫廷内设有“教坊”,大城市中也都有歌楼伎馆。因此,一些落泊文人常常混迹勾栏,寻花问柳,吟诗唱词,娱乐性情,其男女间自无真挚爱情可言。而秦观能于艳情靡词之风中不落案臼,歌颂情专意深的真挚爱情,实为难能可贵。即就今日而言,这首词除了能使我们在艺术享受中得到潜移默化的美感教育外,对于那些在爱情生活中的种种丑恶现象,不是也可以给予无情的针砭吗?

(本文选自《文史知识》1982年第12期

栏目:诗文欣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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