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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庸武侠琴与艺(二)

 ww18 2015-08-22


黄蓉自幼听惯了父亲吹奏这《碧海潮生曲》,又曾得他详细讲解,尽知曲中诸般变化,父女俩心神如一,自是不受危害,但知父亲的箫声具有极大魔力,担心郭靖抵挡不住。这套曲子模拟大海浩淼,万里无波,远处潮水缓缓推近,渐近渐快,其后洪涛汹涌,白浪连山,而潮水中鱼跃鲸浮,海面上风啸鸥飞,再加上水妖海怪,群魔弄潮,忽而冰山飘至,忽而热海如沸,极尽变幻之能事,而潮退后水平如镜,海底却又是暗流湍急,于无声处隐伏凶险,更令聆曲者不知不觉而入伏,尤为防不胜防。郭靖盘膝坐在地上,一面运起全真派内功,摒虑宁神,抵御箫声的引诱,一面以竹枝相击,扰乱箫声。......又吹得半晌,箫声愈来愈细,几乎难以听闻。郭靖停竹凝听。哪知这正是黄药师的厉害之处,箫声愈轻,诱力愈大。郭靖凝神倾听,心中的韵律节拍渐渐与箫声相合。若是换作旁人,此时已陷绝境,再也无法脱身,但郭靖练过双手互搏之术,心有二用,惊悉凶险,当下硬生生分开心神,左手除下左脚上的鞋子,在空竹上“秃、秃、秃”的敲将起来。黄药师吃了一惊,心想:“这小子身怀异术,倒是不可小觑了。”脚下踏着八卦方位,边行边吹。郭靖双手分打节拍,记记都是与箫声的韵律格格不入,他这一双手分打,就如两人合力与黄药师相拒一般,空空空,秃秃秃,力道登时强了一倍。......那箫声忽高忽低,愈变愈奇。郭靖再支持了一阵,忽听得箫声中飞出阵阵寒意,霎时间便似玄冰裹身,不禁簌簌发抖。洞箫本以柔和宛转见长,这时的音调却极具峻峭肃杀之致。郭靖渐感冷气侵骨,知道不妙,忙分心思念那炎日临空、盛暑锻铁、手执巨炭、身入洪炉种种苦热的情状,果然寒气大减。黄药师见他左半边身子凛有寒意,右半边身子却腾腾冒汗,不禁暗暗称奇,曲调便转,恰如严冬方逝,盛夏立至。郭靖刚待分心抵挡,手中节拍却已跟上了箫声。黄药师心想:“此人若要勉强抵挡,还可支撑得少时,只是忽冷忽热,日后必当害一场大病。”一音袅袅,散入林间,忽地曲终音歇。

黄药师是金庸笔下第一个真正把音乐和武学结合起来的人,他赋予了音乐强大的攻击力。音乐能够有强大的攻击力,最初听起来确实邪门,不愧是东邪的武功路数。《射雕英雄传》是金庸的第三部武侠小说,虽然是第一个高峰,不过相对而言还没有到后来天马行空的地步,对于这种邪门东西,他还是会稍微保守地诠释一下的——可能也不让自己走火入魔吧。那么黄药师用箫的吹奏的音乐到底是什么音乐呢,为何有那么邪门呢?

在《书剑恩仇录》中,余鱼同为陈家洛伴奏战张召重那场打斗,金庸选用了《十面埋伏》作为背景音乐,主要是为了应景,与陈家洛所使用的武功路数并不太能搭配。而黄药师的层次比陈家洛跟余鱼同要高出很多,无论是武学还是音乐都是“宗师”级别的,如果还套用这些早已被滥用的所谓的古曲,像什么《平沙落雁》《梅花三弄》之类的,实在是不能突出他的身份,既如此,干脆直接下笔把箫声的内容写出来,让读者自己去想象。对于黄药师第一次出场吹箫使得群魔乱舞,金庸并没有过多地描写箫声的内容,只是写了箫声柔和连绵不绝,不过从欧阳克、穆念慈和姬人各种搔首弄姿的表现来看,黄药师所吹奏的音乐,完全是淫声艳曲,刺激听者的情欲,让他们乱舞——无论如何,黄药师的武功和箫技是极高的,他能让听者无法逃避,无法自控,就像上瘾了一般。等到郭靖上了桃花岛,黄药师再一次用箫声来对付郭靖和周伯通两人,这一次,金庸是详细地描写了箫声的内容的,什么“似浅笑,似低诉,柔靡万端”,还有“那洞箫声情致飘忽,缠绵宛转,便似一个女子一会儿叹息,一会儿呻吟,一会儿又软语温存、柔声叫唤”,很明显,就是淫声艳曲,描绘的场景再清楚不过了——连郭靖这种木头脑子都不能完全做到无欲则刚,天下又有几个人能够做到呢。这样,黄药师的邪门手段就基本清晰了:利用内力,传送极其诱人的声音来扰乱对手,内力浅的,抵御不住诱惑,当然就开始乱性起舞了,内力深的,至少运功会被打乱,最佳效果是走火入魔——这种手段,似乎也是曾经用“摄心术”迷倒郭靖、黄蓉和裘千仞的彭长老所使用的,当然,彭长老的道行,是无法跟东邪相比的,不过,金庸对这种“邪术”还有进一步的发展,那就是段延庆的“腹语术”和李秋水的“传音搜魂大法”,变得更加邪门了。




话说回来,东邪黄药师毕竟是一代宗师,老是吹奏这种靡靡之音来对付对手,邪是够邪了,不过也太猥琐了,有失一代宗师的身份。最终,金庸还是给他安上了一首有高人风度的箫曲——《碧海潮生曲》——自此,这首箫曲就成了武学大师兼音乐大师的黄药师的杀手锏。中国传统音乐不离借物咏怀和借景抒情,所以,《碧海潮生曲》毫无疑问是文人风度的——中国文人的创作大多含蓄,然而这首箫曲,却大开大阖,气势磅礴,险象连连,充满了杀气,这样的曲子,纵意而谱,与魏晋风度相合,恐怕也就只有在桃花岛上日夜观潮的东邪黄药师才能写出来了。《碧海潮生曲》,不仅具有文人风度,也具有武学味道——以内力吹奏的音乐就如利剑,挥洒着变幻繁复的妙招,不像靡靡之音只是乱性,在这里,箫声是处处取人要害的,这样的箫声,才能跟高手进行巅峰对决,才能震慑群雄,不辱东邪之名。桃花影落飞神剑,碧海潮生按玉箫——这绝对是东邪黄药师最好的写照。

虎啸龙吟今日宴,风流绝响百年空

欧阳锋在筝弦上铮铮铮的拨了几下,发出几下金戈铁马的肃杀之声,立时把箫声中的柔媚之音冲淡了几分。黄药师笑道:“来,来,咱们合奏一曲。”......欧阳锋道:“兄弟功夫不到之处。要请药兄容让三分。”盘膝坐在一块大石之上,闭目运气片刻,右手五指挥动,铿铿锵锵的弹了起来。秦筝本就声调酸楚激越,他这西域铁筝声音更是凄厉。郭靖不懂音乐,但这筝声每一音都和他心跳相一致。铁筝响一声,他心一跳,筝声越快,自己心跳也逐渐加剧,只感胸口怦怦而动,极不舒畅。再听少时,一颗心似乎要跳出腔子来,斗然惊觉:“若他筝声再急,我岂不是要给他引得心跳而死?”急忙坐倒,宁神屏思,运起全真派道家内功,心跳便即趋

缓,过不多时,筝声已不能带动他心跳。

只听得筝声渐急,到后来犹如金鼓齐鸣、万马奔腾一般,蓦地里柔韵细细,一缕箫声幽幽的混入了筝音之中,郭靖只感心中一荡,脸上发热,忙又镇慑心神。铁筝声音虽响,始终掩没不了箫声,双声杂作,音调怪异之极。铁筝犹似巫峡猿啼、子夜鬼哭,玉箫恰如昆岗凤鸣,深闺私语。一个极尽惨厉凄切,一个却是柔媚宛转。此高彼低,彼进此退,互不相下。

黄蓉原本笑吟吟的望着二人吹奏,看到后来,只见二人神色郑重,父亲站起身来,边走边吹,脚下踏着八卦方位。她知这是父亲平日修习上乘内功时所用的姿式,必是对手极为厉害,是以要出全力对付,再看欧阳锋头顶犹如蒸笼,一缕缕的热气直往上冒,双手弹筝,袖子挥出阵阵风声,看模样也是丝毫不敢怠懈。郭靖在竹林中听着二人吹奏,思索这玉箫铁筝与武功有甚么干系,何以这两般声音有恁大魔力,引得人心中把持不定?当下凝守心神,不为乐声所动,然后细辨箫声筝韵,听了片刻,只觉一柔一刚,相互激荡,或猱进以取势,或缓退以待敌,正与高手比武一般无异,再想多时,终于领悟:“是了,黄岛主和欧阳锋正以上乘内功互相比拚。”想明白了此节,当下闭目听斗。他原本运气同时抵御箫声筝音,甚感吃力,这时心无所滞,身在局外,静听双方胜败,乐音与他心灵已不起丝毫感应,但觉心中

一片空明,诸般细微之处反而听得更加明白。......




这时郭靖只听欧阳锋初时以雷霆万钧之势要将黄药师压倒。箫声东闪西避,但只要筝声中有些微间隙,便立时透了出来。过了一阵,筝音渐缓,箫声却愈吹愈是回肠荡气。......再听一会,忽觉两般乐音的消长之势、攻合之道,却有许多地方与所习口诀甚不相同,心下疑惑,不明其故。好几次黄药师明明已可获胜,只要箫声多几个转折,欧阳锋势必抵挡不住;而欧阳锋却也错过了不少可乘之机。郭靖先前还道双方互相谦让,再听一阵,却又不像。他资质虽然迟钝,但两人反复吹奏攻拒,听了小半个时辰下来,也已明白了一些箫筝之声中攻伐解御的法门。......

他呆呆的想了良久,只听得箫声越拔越高,只须再高得少些,欧阳锋便非败不可,但至此为极,说甚么也高不上去了,终于大悟,不禁哑然失笑:“我真是蠢得到了家!人力有时而穷,心中所想的事,十九不能做到。我知道一拳打出,如有万斤之力,敌人必然粉身碎骨,可是我拳上又如何能有万斤的力道?七师父常说:‘看人挑担不吃力,自己挑担压断脊。’挑担尚且如此,何况是这般高深的武功。”

只听得双方所奏乐声愈来愈急,已到了短兵相接、白刃肉搏的关头,再斗片刻,必将分出高下,正自替黄药师耽心,突然间远处海上隐隐传来一阵长啸之声。

黄药师和欧阳锋同时心头一震,箫声和筝声登时都缓了。那啸声却愈来愈近,想是有人乘船近岛。欧阳锋挥手弹筝,铮铮两下,声如裂帛,远处那啸声忽地拔高,与他交上了手。过不多时,黄药师的洞箫也加入战团,箫声有时与长啸争持,有时又与筝音缠斗,三般声音此起彼伏,斗在一起。郭靖曾与周伯通玩过四人相搏之戏,于这三国交兵的混战局面并不生疏,心知必是又有一位武功极高的前辈到了。这时发啸之人已近在身旁树林之中,啸声忽高忽低,时而如龙吟狮吼,时而如狼嗥枭鸣,或若长风振林,或若微雨湿花,极尽千变万化之致。箫声清亮,筝声凄厉,却也各呈妙音,丝毫不落下风。三般声音纠缠在一起,斗得难解难分。郭靖听到精妙之处,不觉情不自禁的张口高喝:“好啊!”

这绝对是金庸笔下空前绝后的一场巅峰对决,说它空前绝后,那是一点也不夸张,因为这场对决创了三个唯一:唯一的一次三位顶尖高手势均力敌的巅峰对决,唯一的一次顶尖高手之间的纯内力对决,唯一的一次顶尖高手之间以音乐为形式的对决——这场对决不是生死对决,也不是大场面的对决,但其精彩程度,绝不亚于金庸笔下任何一场生死绝对或者大场面的对决。

且看参与到这场巅峰对决中的三方——东邪黄药师,西毒欧阳峰和北丐洪七公——在中神通王重阳过世之后,周伯通和郭靖未臻化境之前,天下武功最高之人就是四绝,即便是后起之秀隐约已经超过了这四绝的时候,金庸依然把这四绝放在顶尖之列,并没有认为他们已经落后了——既如此,毫无疑问,这场对决是巅峰对决。同时,这场对决是很特殊的,交战三方没有任何两两同盟关系,而是每一方都同时对抗另外两方,是混战,这种对决形式,一般情况下当然是不太可能出现的,因此金庸采用了一种特殊的形式,让三大高手发声比武,换而言之就是进行纯内力的比拼。一般的纯内力比拼多是很枯燥的,这场对决用发声的形式来表现,本就大大增加了情趣,而且这三大高手所发出的声音,又是采用了表现自身特质的音乐形式,又让这场对决增添了不少色彩——本质上是纯内力比拼,是比武的范畴,但是用音乐交锋这种比文形式表现出来,就如同加上了招数一样,变得韵味十足。东邪黄药师,独隐东海自负潇洒的高人,乐器是玉箫,箫声柔和宛转绵延不绝,他吹奏的大概就是《碧海潮生曲》,浪涛貌似平缓,但是暗含摧枯拉朽之势。西毒欧阳锋,横行西域好强狠毒的异士,乐器是铁筝;严格而言,筝并非西域乐器,代表性的西域乐器,胡琴、琵琶、羌笛、箜篌、筚篥和号角,似乎都不太适合让欧阳锋演奏;筝又称秦筝,起源于曾经是西方的秦地,筝的名称来源就是其“铮铮”的音色,就如同刀兵相交之声,西域边塞之地自古多干戈,因此“铮铮”之声是西域特征声音,让欧阳锋弹奏这件乐器,再适合不过了;筝声铿锵激越凌厉至极,西毒的狠毒手段,配合筝声之所蕴含的中水银泻地般的剑柄利刃,加上边塞的凄切悲凉的曲调,一般对手,自是无法抵御——黄药师是金庸笔下第一个真正把音乐和武学结合起来的人,这样的人如果只有曲高和寡的遗憾,小说的精彩程度自然大大下降,因此,欧阳锋弹奏铁筝与黄药师对决,自是一种锦上添花的笔法。北丐洪七公,领袖北地正直慷慨的豪杰,乐器是声喉;洪七公只是一个老叫花子,如果再安上什么文雅的乐器实在是太不相衬,因此洪七公的乐器,就是最原始最质朴的声喉;北地正好有着用人声来表达豪情的传统,因此“燕赵古称多感慨悲歌之士”,不过洪七公性格随和乐天,真让他唱悲歌,也很不合适;如果让他唱乞丐行街所唱的莲花落,好像又无法突出他的豪杰本色;于是,金庸让洪七公长啸,这又是魏晋文人放纵天性的做法,不过既然放在了洪七公的身上,一定要突出他的正直爽朗的本性;啸声悠长磅礴变幻莫测,虽然是出自一个叫花子,但是却有着独特的韵律感,黄药师的箫声隐含淫音,欧阳锋的筝声隐含凄声,只有洪七公的啸声则充满正气,这样的啸声,足以跟箫声和筝声抗衡又不显得不合拍调——就这样,金庸完美地呈现了一场空前绝后的巅峰对决。




可惜,这一场以音乐交锋为形式的纯内力比拼,在金庸的小说中仅此一次,成为人间绝响。至欧阳锋发疯,西毒北丐对决华山绝顶同时离世之后,硕果仅存的黄药师是再也不可能经历这样的巅峰对决了——这是真正的曲高和寡了,也许他也会体会到独孤求败的心情。金庸造就了一个的音乐与武学完美结合结合的巅峰,不过这个巅峰,似乎来得太快,有点盛极而衰的味道,黄药师也好,欧阳锋也好,都是阳春白雪,都没有把音乐与武学结合的继承人,金庸倒是能够继续下笔塑造类似于洪七公的人物形象,毕竟洪七公的长啸相对而言比较下里巴人,杨过、谢逊和任我行,就是这样的代表,不过这三者的啸声都不似洪七公的啸声那样有韵律,而且太霸道,动辄伤人,更重要的是没有继续发挥的余地——否则的话这样的人摆在战阵前面长啸,再精锐的军队,也不过是瞬间崩溃。当然,金庸在思考,探索巅峰之后该怎样延续武学和音乐的结合,然而,似乎他并没能延续,而是另辟蹊径,剑走偏锋了。

本试清音分良朽,何随浊噪乱晦明

黄蓉听到这句话,向郭靖望了一眼,郭靖的眼光也正向她瞧来,两人心中,同时想到了穆念慈与杨康在中都的“比武招亲”,只听黄药师续道:“……我这第二道题目,是要请两位贤侄品题品题老朽吹奏的一首乐曲。”欧阳克大喜,心想这傻小子懂甚么管弦丝竹,那自是我得胜无疑。欧阳锋却猜想黄药师要以箫声考较二人内力,适才竹梢过招,他已知郭靖内力浑厚,侄儿未必胜得过他,又怕侄儿受伤之余,再为黄药师的箫声所伤,说道:“小辈们定力甚浅,只怕不能聆听药兄的雅奏。是否可请药兄……”黄药师不待他说完,便接口道:“我奏的曲子平常得紧,不是考较内力,锋兄放心。”向欧阳克和郭靖道:“两位贤侄各折一根竹枝,敲击我箫声的节拍,瞧谁打得好,谁就胜这第二场。”郭靖上前一揖,说道:“黄岛主,弟子愚蠢得紧,对音律是一窍不通,这一场弟子认输就是。”洪七公道:“别忙,别忙,反正是输,试一试又怎地?还怕人家笑话么?”郭靖听师父如此说,见欧阳克已折了一根竹枝在手,只得也折了一根。黄药师笑道:“七兄、锋兄在此,小弟贻笑方家了。”玉箫就唇,幽幽咽咽的吹了起来。这次吹奏不含丝毫内力,便与常人吹箫无异。欧阳克辨音审律,按宫引商,一拍一击,打得丝毫无误。郭靖茫无头绪,只是把竹枝举在空中,始终不敢下击,黄药师吹了一盏茶时分,他竟然未打一记节拍。欧阳叔侄甚是得意,均想这一场是赢定了,第三场既然也是文考,自必十拿九稳。黄蓉好不焦急,将右手手指在左手腕上一拍一拍的轻扣,盼郭靖依样葫芦的跟着击打,哪知他抬头望天,呆呆出神,并没瞧见她的手势。黄药师又吹了一阵,郭靖忽地举起手来,将竹枝打了下去,空的一响,刚巧打在两拍之间。欧阳克登时哈的一声笑了出来,心想这浑小子一动便错。郭靖跟着再打了一记,仍是打在两拍之间,他连击四下,记记都打错了。黄蓉摇了摇头,心道:“我这傻哥哥本就不懂音律,爹爹不该硬要考他。”心中怨怼,待要想个甚么法儿搅乱局面,叫这场比试比不成功,就算和局了事,转头望父亲时,却见他脸有诧异之色。只听得郭靖又是连击数下,箫声忽地微有窒滞,但随即回归原来的曲调。郭靖竹枝连打,记记都打在节拍前后,时而快时而慢,或抢先或堕后,玉箫声数次几乎被他打得走腔乱板。这一来,不但黄药师留上了神,洪七公与欧阳锋也是甚为讶异。原来郭靖适才听了三人以箫声、筝声、啸声相斗,悟到了在乐音中攻合拒战的法门,他又丝毫不懂音律节拍,听到黄药师的箫声,只道考较的便是如何与箫声相抗,当下以竹枝的击打扰乱他的曲调。他以竹枝打在枯竹之上,发出“空、空”之声,饶是黄药师的定力已然炉火纯青,竟也有数次险些儿把箫声去跟随这阵极难听、极嘈杂的节拍。黄药师精神一振,心想你这小子居然还有这一手,曲调突转,缓缓的变得柔靡万端。欧阳克只听了片刻,不由自主的举起手中竹枝婆娑起舞。欧阳锋叹了口气,抢过去扣住他腕上脉门,取出丝巾塞住了他的双耳,待他心神宁定,方始放手。

  黄蓉自幼听惯了父亲吹奏这《碧海潮生曲》,又曾得他详细讲解,尽知曲中诸般变化,父女俩心神如一,自是不受危害,但知父亲的箫声具有极大魔力,担心郭靖抵挡不住。这套曲子模拟大海浩淼,万里无波,远处潮水缓缓推近,渐近渐快,其后洪涛汹涌,白浪连山,而潮水中鱼跃鲸浮,海面上风啸鸥飞,再加上水妖海怪,群魔弄潮,忽而冰山飘至,忽而热海如沸,极尽变幻之能事,而潮退后水平如镜,海底却又是暗流湍急,于无声处隐伏凶险,更令聆曲者不知不觉而入伏,尤为防不胜防。郭靖盘膝坐在地上,一面运起全真派内功,摒虑宁神,抵御箫声的引诱,一面以竹枝相击,扰乱箫声。黄药师、洪七公、欧阳锋三人以音律较艺之时,各自有攻有守,本身固须抱元守一,静心凝志,尚不断乘睱抵隙,攻击旁人心神。郭靖功力远逊三人,但守不攻,只是一味防护周密,虽无反击之能,但黄药师连变数调,却也不能将他降服。又吹得半晌,箫声愈来愈细,几乎难以听闻。郭靖停竹凝听。哪知这正是黄药师的厉害之处,箫声愈轻,诱力愈大。郭靖凝神倾听,心中的韵律节拍渐渐与箫声相合。若是换作旁人,此时已陷绝境,再也无法脱身,但郭靖练过双手互搏之术,心有二用,惊悉凶险,当下硬生生分开心神,左手除下左脚上的鞋子,在空竹上“秃、秃、秃”的敲将起来。黄药师吃了一惊,心想:“这小子身怀异术,倒是不可小觑了。”脚下踏着八卦方位,边行边吹。郭靖双手分打节拍,记记都是与箫声的韵律格格不入,他这一双手分打,就如两人合力与黄药师相拒一般,空空空,秃秃秃,力道登时强了一倍。洪七公和欧阳锋暗暗凝神守一,以他二人内力,专守不攻,对这箫声自是应付裕如,却也不敢有丝毫怠忽,倘若显出了行功相抗之态,可不免让对方及黄药师小觑了。那箫声忽高忽低,愈变愈奇。郭靖再支持了一阵,忽听得箫声中飞出阵阵寒意,霎时间便似玄冰裹身,不禁簌簌发抖。洞箫本以柔和宛转见长,这时的音调却极具峻峭肃杀之致。郭靖渐感冷气侵骨,知道不妙,忙分心思念那炎日临空、盛暑锻铁、手执巨炭、身入洪炉种种苦热的情状,果然寒气大减。黄药师见他左半边身子凛有寒意,右半边身子却腾腾冒汗,不禁暗暗称奇,曲调便转,恰如严冬方逝,盛夏立至。郭靖刚待分心抵挡,手中节拍却已跟上了箫声。黄药师心想:“此人若要勉强抵挡,还可支撑得少时,只是忽冷忽热,日后必当害一场大病。”一音袅袅,散入林间,忽地曲终音歇。郭靖呼了一口长气,站起身来几个踉跄,险些又再坐倒,凝气调息后,知道黄药师有意容让,上前称谢,说道:“多谢黄岛主眷顾,弟子深感大德。”

对于主角,金庸总会千方百计地保护,这就是很好的一个例子。一个全然不识音律的郭靖,竟然弄得欧阳克狼狈不堪,逼得黄药师大失面子,用时髦的词语,那就是“屌丝的逆袭”。仔细想想,郭靖虽然不是有意的,但是他的行为从某种程度上说就是流氓的行径——即便输了,也要搅局。当然这也怪不得郭靖,正如对牛弹琴,怪不得牛发牛疯。

这一段写得虽然挺华丽,很多有关音乐的细节似乎有点经不起推敲。主要是有关打拍子这一项,多多少少有点穿越的味道,不仅仅是把今天的做法用到了古时,同时还把西洋音乐的套路移植到了中国传统音乐中。在中国,最古老的记谱法是文字谱,后来产生了减字谱,这两种记谱法都是记述如何演奏乐曲的,比如弹奏古琴的弦位、指法等等,间接也就表明了每个音的音高。但是这样的记谱法是几乎不涉及节奏的,文字谱能够有某些模糊的指示,而减字谱是不会做出任何的标注的。也就是说,对着这样的乐谱,是不可能打拍子的。不过,任何乐曲都会有所谓的“起承转合”“抑扬顿挫”,也就是需要有节奏的加入才能表现出乐曲所要表达的事物和意境。在西洋音乐中,对于节奏是有严格的规定的,作曲者选用了某种节奏,同时也限定了音符的长度,因此,“打拍子”是自然而然的。但是在中国传统音乐中,对于节奏的把握是很自由的,不同的演奏者,可能会根据自身的理解,选择合适的节奏。某些乐曲在流传过程中,通过师父对徒弟的口传心授,可能会传下一些约定俗成的节奏,不过,那仍然具有很大的自由度。正如文言文断句,不同的断句方式会产生不同的意思;为古曲加节奏,不同的节奏也会产生不同的听感——大概作曲者本人并不愿意看到这种情况。如果曲目本身是为诗词曲赋所谱写的,那么断句节奏可以由唱词决定。大概是隋唐时期,产生了另一种记谱法,叫“工尺谱”,迄今在戏曲行内依然广泛采用。工尺谱用“合”“士”“乙”“上”“尺”“工”“反”“六”“五”等字表示音的唱名,多多少少跟简谱有点类似。在工尺谱中,出现了用“、”表示重拍,称为“板”,用“。”表示轻拍,称为“眼”——“有板有眼”就是从这里而来,此外,还加入“_”表示声音的延长。这样,乐曲的节奏就能被大致表示出来了,但是,跟西洋记谱法相比,这样的“板眼”标记并不严谨,乐手依然能够根据自己的理解选择演奏方式。在戏曲音乐中,“板眼”一般用铃锣钹鼓这些打击乐器来演奏;而对于独奏音乐,“板眼”跟弹拨乐器的的换指、换弦和吹奏乐器的换气密切相关。




说了那么多,回归正题,如果要对黄药师所出的考题作出最合理的解释,就是辨听“板眼”,以击打竹枝来表示。这个对于通晓音律的人来说,一般难度不大,不过对于一首此前没听过的乐曲而言,真要找准全部“板眼”并不容易。这里还会涉及到地域文化的范畴。不同地域的人,会有其所熟悉的节奏,可以称得上是与生俱来的地域特征,这跟当地的语言、文化和景观等等都有关。我记得很多年前我初听柴可夫斯基的《第六交响曲》的时候,无论如何都打不准第二乐章的五拍子,大概就是无法把握俄国民谣风格独特的节奏。还有像新疆多个民族都常见到七拍子的音乐,我想其他民族的人,大多很难打准这样的拍子。黄药师所吹奏的乐曲,大概会带有东南沿海的地域特征。对于生长在西域的欧阳克而言,其实不见得真能打准拍子;当然他可能此前多次到过东南沿海,熟悉当地风情,或者根本就看过乐曲的曲谱,知道该曲的“板眼”所在,这才能准确地打拍子。对于郭靖而言,自幼在蒙古长大,首次踏足东南沿海,两个地域的音乐风格相差巨大,又怎么可能打准拍子呢?把原因完全归咎于郭靖不通音律,其实有点太片面。

如果郭靖仅仅是没能打准拍子,那也至多说他缺乏音乐细胞,如此就败下阵来,自然有点平淡。金庸又偏偏在这里给他安上了时有时没有的武学悟性,让他“乱”打拍子,“乱”的就连黄药师这样的大师都吹走音。郭靖可能不知道“板眼”是什么,但是他知道吹箫需要换气,偏偏换气会在某些“板眼”之处,郭靖就这些“板眼”前后击打,打乱黄药师的换气节奏,因此会吹走音。要是黄药师因此而岔气,郭靖这样的行为,真是彻彻底底的流氓了。黄药师当然也不是省油的灯,直接上《碧海潮生曲》来打击郭靖的流氓行径。用同样的方式来理解,就是黄药师用乐曲的节奏来阻碍郭靖运功吐纳的节奏,在郭靖的“板眼”前后下拍,如果让郭靖气行不顺,那就走火入魔了。黄蓉熟知黄药师的乐曲,运功吐纳时跟乐曲有一致的“板眼”,自然不受影响。延伸开来,所谓的“板眼”,跟武功中的破绽是一样的道理。令狐冲使独孤九剑,专门攻击对手的破绽。放到音乐里面理解,就是对手的武功具有固定的节奏,因此“板眼”的位置固定,能够很容易地找到。而反过来说,独孤九剑也并非没有“板眼”,而是没有固定的节奏,因此,“板眼”的位置飘忽不定,一般人自然是不可能看找到。西洋音乐中,过去的指挥大师常常运用Rubato,勉强可以翻译为自由速度,也就是根据乐曲的内容适当地加快或者减慢节奏,达到渲染的目的,丰富听感。这样的做法放到中国传统音乐中,就是改变了“板眼”的位置。而中国传统音乐,乐谱中本来就没有标示出非常严格的节奏,“板眼”的位置可以由乐手自己定,表现出来的意境也是丰富多彩。这会不会是暗合“无招胜有招”的道理呢?“无招”并非真正的没有招数,而是没有固定的节奏。“无招”也并非没有“板眼”,而是“板眼”不在常规的地方出现。跟吹箫需要换气一样,舞剑也必须有出剑与收剑,这会不会是“板眼”呢?如果真是,那么能够让令狐冲该出剑的时候无法出剑,该收剑的时候无法收剑,那是不是就破了独孤九剑呢?这仅仅是来自音乐上面的一些也许不可理喻的延伸,金庸自然不会想到那么多。

冷调清泠驱外道,寒琴飒瑟谢芳邻

只见霍都王子与达尔巴并肩而立。霍都举角吹奏。那达尔巴左手高举一根金色巨杵。将戴在右手手腕上的一只金镯不住往杵上撞去,铮铮声响,与号角声相互应和,要引那小龙女出来。两人闹了一阵,树林中静悄悄的始终没半点声响。

霍都放下号角,朗声说道:“小王蒙古霍都,敬向小龙女恭贺芳辰。”一语甫毕,树林人铮铮铮响了三下琴声,似是小龙女鼓琴回答。霍都大喜,又道:“闻道龙姑娘扬言天下,今日比武招亲,小王不才,特来求教,请龙姑娘不吝赐招。”猛听得琴声激亢,大有怒意。众妖邪纵然不懂音律,却也知鼓琴者心意难平,出声逐客。

霍都笑道:“小王家世清贵,姿貌非陋,愿得良配,谅也不致辱没。姑娘乃当世侠女,不须腼觏。”此言甫毕,但听琴韵更转高昂,隐隐有斥责之意。

......

但听得林中传出铮铮琴声,接者树梢头冒出一股淡淡白烟。丘郭二人只闻到一阵极甜的花香。过不多时,嗡嗡之声自远而近,那群玉蜂闻到花香,飞回林中,原来是小龙女烧香召回。

丘处机与小龙女做了十八年邻居,从不知她竟然有此本事,又是佩服,又觉有趣,说道:“早知我们这位芳邻如此神通广大,全真教大可不必多事。”他这两句话虽是对郭靖说的,但提气送出,有意也要小龙女听到。果然林中琴声变缓,轻柔平和,显是酬谢高义之意。丘处机哈哈大笑,朗声叫道:“姑娘不必多礼。贫道丘处机率弟子郭靖,敬祝姑娘芳辰。琴声铮铮两响,从此寂然。”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小龙女的出场,跟黄药师的出场多多少少有类似之处。黄药师的出场有一种强大的震慑力,小龙女没有这样的震慑力,不过以琴代语,给人就是一种冰冷的感觉——一个红尘之外的禁欲之人,连喜怒哀乐都只是那么的含蓄缥缈。《乐记》里写道:琴者,禁也,所以禁止淫邪,正人心也——这句话放在小龙女身上再适合不过了。在儒家思想中,弹琴讲究“平和”,这样弹出来的曲子是有节制的“中声”,像黄药师、欧阳锋演奏的曲子,毫无节制,肆意发挥,都是“淫声”,不遵守“平和”,是不能演,不能听的。金庸在《射雕英雄传》中呈现了音乐与武学结合的巅峰之后,也许多多少少有点迷茫,不知何去何从,反倒回思中国传统文化中对“琴”的理解,塑造了一个真正“平和”,有资格弹奏“中声”的人,也就是小龙女了。当然,一个刚刚过了及笄之年的绝世美女,如此禁欲,听起来是很残酷的,她似乎也很难做到完全“平和”,因此在他的琴音里面还是隐藏着某种欲望,这样的欲望,在后来遇到了杨过这样的至情之人之后,就会如同潮水般涌出——这就是一种强对比,写小说需要这样的手法,否则就会味如嚼蜡。回头想想小龙女的琴音,到底起了什么作用呢,像是矛盾的表现形式,在这里,与其说小龙女在矛盾中纠结,不如说金庸在矛盾中挣扎,他确实需要考虑音乐跟武侠应该怎样结合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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