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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和她的那一箱书

 圆角望 2015-08-24
在老家的时候,每年过了梅雨季节,母亲总会在伏天,挑一个艳阳高照的日子,把家里大大小小的箱笼悉数搬到庭院,把里面所有的衣物一件件抖开,放在临时搭起的木板上,晒上几个小时,赶在太阳落山前,再一件件叠好,和着阳光码进箱子。等来季衣服上身,干爽、柔软、鲜亮、清香,总会让你穿出一份好心情,母亲总能在细微中,给我们营造出快乐。
  和这些箱子一起搬出来的,还有一只来自阁楼的藤箱,那是母亲的私有物品,我们唯一能享受到的,便是藤箱开启时散发出来的那一股淡淡的馨香。
  藤箱里,满满一箱都是母亲喜欢的书,厚的、薄的。有的还是她的陪嫁,有的是父亲早年外出时,给母亲一本本捎回来的。
  母亲爱书,母亲的书溢满书香,捧在手里,总会使你心生愉悦而感到无比美好,有一种开卷阅读的冲动。随手翻翻,每一本都整洁如新,除了有一些不易察觉的铅笔标记外,张张页页没有一星污渍,一丝折痕,更不用说破损了。母亲有一枚穿着绿丝带的叶脉书签,看到哪页,夹到哪页。
  同样是去潮防霉蛀,母亲从不把书放在太阳底下,以免纸张光照后发脆破损,而只在阴凉处晾上一两个小时,便整理归箱了。
  为了不使我们这些孩子过早接触这类还看不懂的大人书,以至荒废学业,藤箱总是一如既往哪来哪去地被“束之高阁”,母亲宁可上上下下地换阅。
  母亲爱看书,看书是她平淡而又忙碌生活的唯一调节和享受。但母亲几乎没有得闲的时候。随着三个弟弟的逐一降生,家务越来越重,母亲看书的机会便越挤越少。她上有婆婆、丈夫,下有我们6个孩子,她一人要照料一家9口的生活。我们“噌、噌、噌”长个的姐弟6人的衣裤鞋袜都是母亲白天黑夜一针一线熬出来的,可母亲从无怨言,她体惜父亲养家的艰辛和祖母的年迈体衰,从不让别人为她分担一点点。我从未见她能静下心来,安安逸逸地捧读过书。母亲看书的模样只有两种:每天下午,她总是一手摇摇篮,一手拿着书,能看几行是几行,待等孩子入睡,便又抽出身来,继续她做不完的女红;每当夜深人静,一家老少早已沉沉入睡,只有母亲的床头灯还亮着,卧室里只有此起彼伏轻微的鼻息声和母亲编织毛衣两只竹签碰触的“嗒嗒”声。母亲坐在被窝里,把书摊开在被窝上,一边织毛衣,一边看书。有时,还必须在打开的书脊顶端夹上铁夹,才能固定页面,翻看一页,再重新夹
  上。每一本书,母亲总是这样看完的。
  母亲看书,总不忘备上一支笔,看到喜欢的章节,总会做上标记,得空抄录。我想,这也许是母亲感动至深的情不自禁,也或许又顺便练了字。我不知道母亲是否因为阅读也曾萌生过学习写作一吐心声的欲望,只是生活的现实、艰辛和无奈,迫使她不得不放弃。
  母亲不让我们看她的书,但在我们很小的时候,就买书给我们看。从第一本彩色连环画《苦啊鸟》《三毛流浪记》,到后来的《伊索寓言》《十万个为什么》。
  1963年,母亲41岁那年终于积劳成疾,一病不起,她再也没有一丝力气操持家务,也再也不用夹着铁夹看书了,看着她在剧痛的间隙,撑着虚弱的病体靠在床头终于能“悠闲”翻阅的样子,令人心酸不已,我多么想母亲能重新站起来,宁可继续看她在如山的家务夹缝中挤取阅读机会的样子,我想,起码彼时的母亲是忙而快乐着的。
  不久,那场史无前例的运动开始了,那时母亲已经病故。那一年,藤箱最后一次从阁楼上搬了下来。在萧瑟的秋风中,母亲的那些书《孽海花》《死水微澜》《红楼梦》《倾城之恋》《三个叛逆的女性》《朱子家训》……连同几本写满娟秀小楷的母亲的书抄,这些印满了母亲指纹、散发着母亲气息、陪伴了母亲一生的她的至爱,一本本、一页页,在腾起的烈焰中,化作了纷飞的纸蝶,在袅袅香气中,追随主人而去……在箱子一角的一只小布袋中,发现了一块绿褐色似木非木的东西,香气正是从此而来。父亲说,这是奇楠香,藤箱里的所有,都是母亲的珍藏。
  2004年,老屋整修,在搬动母亲的床时,在床与板壁的夹缝中,掉落下一本书《御香缥缈录》,一枚叶脉书签夹在了第192页。这是母亲在病中,也是她生前最后触摸过的一本书,阴差阳错地躲过了一劫,成了母亲唯一一本留存于世的书。
  192页是母亲一生阅读的终点,但却成了我认真阅读的起点。随着年岁的渐长,阅读的深入,我终于明白,母亲何以会与书不离不弃,相伴终生。“阅读是享受”“阅读是知识的汲取”“阅读是灵魂的净化”,这些对阅读意义的溢美之词,也许母亲不必表述,但一定是她的深切感受和一生的受用。“腹有诗书气自华”,母亲的最后一本书,自然成了我如今众多藏书中的第一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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