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 晚上好!欢迎各位在五一节假期,来到三联书店听讲。我们今天继续“书店里的大学公开课”,听李开元先生为我们讲授秦汉史。今晚是三次课中的最后一讲。 在今天第三讲开始前,我简短回顾一下前两讲的内容。4月24日是第一讲,《游侠刘邦:从战国、帝国到后战国》。这一讲的全文,已经发在“三联书店三联书情”微信公号上了,大家可以看。刘邦前半生的经历,让我们意识到,从战国到秦汉,历史不是断裂而是紧密相连的。秦朝和汉初,继承了许多战国时代的特点,这在刘邦身上体现的尤为突出。李先生通过对“游侠风气”的描述,让我们对战国和后战国时代有了很直观的感受。这一讲重点在于时代的大趋势。 上周六的第二讲,题目是《暗度陈仓:古汉水地理与战役成败》。这是韩信指挥的第一场战役,从历史地理的角度看,还有一些说不清楚的地方。李先生通过自己的实地考察,并且参考了湖南师范大学周宏伟教授关于西汉初年武都大地震的最新研究成果,对暗度陈仓的战役路线,有了新的解释,画了一张前人没见到过的战役地图。在这一讲的后面,李先生特别强调了韩信在军队中重申秦国的军制所起到的关键作用。地理和制度,是历史学家手中最常用的两把钥匙。这钥匙在研究中到底是怎么用的?李先生在第二讲通过韩信的暗度陈仓,给我们做了精彩的示范。 今天讲“乌江自刎”,也就是项羽之死。项羽的覆灭,标志着刘邦大业的完成,楚汉之争到此结束。我觉得,这一讲最能体现李先生个人治学的特色:也就是通过想象和推理,发现在几条零散的貌似无关的史料之间,有密切的内在关联。将它们串起来,就能解释一些关键性的问题。这是让史学同行们都很赞叹的能力。我认为更精彩的一讲就在今晚。下面我们有请李先生。 主持人与李开元(右) 李开元: 谢谢大家,能够到这儿来听我的讲座。 刚才主持人没有讲到,在第三讲我准备带着大家一起去做一次旅行。当然今天大家不可能直接到垓下、到乌江,我把文献和在当地所拍的照片对照起来,带大家一同去体验我当初去的时候的那种心境。我想如果能做到这一点,就是我们今天的最高境界。我们现在就开始。 “乌江自刎”,这个题目我们太熟悉了;还有一个副标题,“《史记》中的口述史学”,这就是学术了。三联书店讲座的特点,就是力图把我们熟悉的历史和学术研究结合起来,能不能做得到,我们下面来看。 一 《史记》的历史叙事 首先讲《史记》。 《史记》里有老三篇。“老三篇”,年纪大一点的都知道,就是《毛泽东选集》里最经典的三篇。大家都很熟悉《史记》了,现在可以想一下,《史记》里哪部分最精彩?对于我来说,可能对于大家来说也都一样,就是这三篇:第一,荆柯刺秦王,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我们脑子里马上就浮现出画面来。第二,鸿门宴,电影、电视剧不断地演绎、不断地翻拍。第三,项羽之死、四面楚歌,无颜见江东父老。这都是大家耳熟能详的。 今天讲《史记》,要加上学术的内容。《史记》是两千年来中国历史叙事的巅峰,二十四史中后面的没有一部能超过《史记》的。《史记》叙事非常的美,事实是有根有据的,《史记》叙事一个重要的特点是,它有很多思想是不直接说的,而是藏在它的叙事当中。所以我们对《史记》的赞誉,首先是,“史家之绝唱”,讲它是中国史学的巅峰,以后没有人能唱得出来了。第二,“无韵之离骚”,《史记》的文学水平已经达到了巅峰,达到了《离骚》的水准。第三,“诸子之别家”,《史记》是诸子百家之言,二十四史中只有《史记》讲要“成一家之言”。以后的历史学家直到今天,没有一个人再敢说这个话,这里有一个很深的背景,就是司马迁在某种程度上是后战国时代的诸子百家之一,这是我们最新的学术上的理解。 我认识的导演、作家,都不断地要改编《史记》的老三篇,这三篇是最精彩的,他们称为太史公的神来之笔。这是文学家的说法,文学家是追求美的,可是我们是历史学家,第一要点是真,我们是求真的,并不是不求美,但第一是求真的。今天我就要站在一个历史学家求真的立场上来看这老三篇,这就有问题了,编的历史再美那也是谎言,是神话,是不能取信的。 《史记》这三篇,它有真实性、可靠性吗?或者有,有多大?这个就是我们今天讲座的主题。 日本有一个很有名的东洋史、也就是中国史的研究大家宫崎市定,他就怀疑这个事情。史学大家的怀疑和一般人的怀疑不一样,一般人会说当时谁听见了?谁看见了?宫崎市定根据这三篇的精彩程度,他认为司马迁是在看戏——到剧场里看戏,剧场正在演荆柯刺秦王,司马迁做了记录。又演鸿门宴,是一个独角戏,怎样的绘声绘色,樊哙怎么说,刘邦怎么说……在日本影响非常大。但是,这个说法靠不靠得住,要按照我们自己的思路来解读。 乌江自刎是在垓下之战之后,今天如果还有时间我要讲垓下之战。六十万汉军和十万楚军对战,这一场战争决定了项羽和刘邦的命运,《史记》用了多少字记录?130余字就把垓下之战写完了。今天我们作为学者感觉太简略了,决定我们中国历史的大决战,只用了130个字。 从垓下突围开始,直到乌江自刎,花了600个字。只讲项羽怎么突围,怎么死,我们待会儿就读读看,真是写的鬼哭神泣,悲壮豪迈。项羽这个盖世英雄,是因为司马迁的文章而流传千古,真是死的美丽,死的光荣,死的精彩!对于这种死,今天我们就来重读。 二 项羽之死的最后一幕 哲学家讲项羽之死的意义,文学家说他死得美丽,但是我们史学家比较实在,研究他究竟是怎么死的,细节是真的还是假的。今天大家一起,你和我站在同样一个立场,我们一起来读司马迁是怎么写的。我要从最后一幕开始讲,也就是项羽死的那一瞬间。项羽是军人,军人之死最高境界就是战死。项羽到了最高境界。 这就是项羽之死乌江自刎的一幕。项羽命令骑兵皆下马步行,到了乌江边上,现在只有26个人。持短兵接战,就是说全部用短武器,用剑或刀开始激战。这个时候怎么打,没有写,只写了项羽一个人就把追击他的汉军部队杀死了,数百人。项羽身上也受了十余处伤,身受重伤,可以说是血肉模糊。这个时候看见汉骑司马吕马童,就是刘邦追兵的一个将领,叫司马童。说:“这不是我的老朋友吗?”吕马童侧过脸去,不敢看,他认识项羽,指着王翳说,“这就是项王”。项羽是何等威风,教吕马童都不敢面对他。项羽说:“我听说了,刘邦已经下了军令,用黄金千金、封万户侯买我的头。我就成全你了!”于是自刎而死。这就是项羽最后的一幕。 边讲边“演”项羽之死 项羽之死,刚才我表演得不太成功,就是这样的场面。 这个场面是戏剧还是历史?为什么宫崎市定说,这哪里是历史?项羽最后还认识一个叫吕马童的,还有王翳,说“我成全你了”,谁听到了?司马迁写《史记》的时候已经离开项羽之死一百多年,他从哪儿听来的?一看就是戏剧。就像刚才大家看了我的表演,把这一幕记录下来,以后就成了历史。 这么精彩的历史,是艺术,是真实,还是虚构?我想大家跟我一样,肯定会有疑问,我们就把自己的疑问带着,继续看。我们来看看吕马童,既然项羽叫了他的名字,我们就找一找,这究竟是个什么人,王翳究竟是个什么人?我们先查他一查。到哪儿查?就到《史记》、《汉书》里面去查,能不能把这两个人查出来。 项羽已经死了,司马迁还记了这样一个场面: 项羽死了,王翳把他的头取了,剩下的人都去抢。刚才说了,杀项羽是千金、万户侯,只要抢到一部分就分得一部分,所以大家都去抢,互相残杀,有数十人被杀死。王翳得其头;又有一个人叫杨喜,他是郎中骑;骑司马吕马童,就是刚才说的项羽的老朋友;还有两个叫吕胜、杨武,各得尸体的一部分。最后五人“共会其体”,汉的军制是秦军的制度,最后要把项羽的尸体带到刘邦军大营鉴定,鉴定以后认为没错,这就是项羽,于是就把封赏分成五部分——万户侯分每人两千户,千金也是瓜分。封吕马童为中水侯,中水是地名,就把中水一个县给他了,他就在县里当小国王去了。封王翳为杜衍侯,封杨喜为赤泉侯,封杨武为吴防侯,封吕胜为涅阳侯。汉制最高爵位就是侯爵,都有领地。 我们把吕马童、王翳这五个人一起查。最后我们列了一张表: 这张表,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一张个人档案表,明确记载刘邦军的功臣们参加革命的时间、地点、身份、所属、功绩等等内容。这种记录,是胜利后论功行赏的依据,不但可靠,而且古今中外通行。通过这张表,我们可以看出一个非常惊人的事实:斩杀项羽的五位汉军骑士,都出身于秦帝国本土的核心区域——首都内史地区,都是旧秦军的骑兵将校,他们都是秦帝国灭亡以后,在关中地区加入到刘邦军团中来的。 秦内史地区 历史是海流,史书是浪花。秦末汉初,人口大约两千万,垓下之战,汉军六十万,楚军十万。七十万战士当中,六十九万九千九百都是无名战士。七十万战士当中,吕马童、王翳、杨喜、杨武、吕胜等五人能够留下名字来,几率在十四万分之一,可以说是偶然中的偶然。不过,以十四万分之一的几率脱颖而出的五人,都是关中本土出身的旧秦军的将士,几率在百分之一百,这就决非偶然了!这后面有非常深的历史背景。换句话说,最后项羽是被秦军杀死的,全是旧秦军。这一批秦军投降了刘邦,加入到刘邦集团。我书里已经写的很清楚,最后追击项羽的五千骑兵军团,全部是旧秦军,项羽坑杀秦军将士、火烧咸阳的后果就在这里体现出来了。 这五位秦军将士身后牵连出整个旧秦军,也提示了一个问题,秦国灭亡以后,秦军到哪儿去了?史书所写的秦、楚、汉之间的渊源,分、聚、合的关系非常复杂。我在书里写了,大家有时间可以去读。 三 骑将杨喜 这五个人里,我要重点讲一个人。这个人是杨喜,他被封了赤泉侯。为什么讲这个人?从垓下之战到乌江自刎,他是唯一出现过两次的人物。一次在乌江,另一次在追击项羽的途中,地点在秦的东城县。项羽从垓下退到乌江的途中,有一个很简短的记载: 说赤泉侯杨喜也是骑兵将士,追着项王,项王睁着眼睛大吼了他一声,赤泉侯人马都受了惊吓,跑出去数里地之远。这句话究竟什么含义,我们后面再解。 追查杨喜这位项羽之死的当事人,他的祖上无迹可寻,他的后代却是绵绵不绝,千古留名。原来,自从杨喜因为斩杀项羽封为赤泉侯以后,杨家从此发迹,世世列侯,代代官宦,成为两汉以来最有名的世家大族,东汉时期四世三公的杨震一族,开创了隋王朝的杨坚一家,都是杨喜的后人。这一家的源头就在杨喜。 杨喜的第五代孙叫做杨敞,活跃于汉昭帝时期,深受执掌政权的大将军霍光的赏识,长期在大将军幕府担任长史,也就是秘书长。杨敞后来先后出任大司农(财政部长)和御史大夫(副首相),官运亨通,一直做到丞相,被封为安平侯。 杨喜这一家直系是这样的,到第五代的旁系就是杨敞。 《汉书》又记了一件事,刚才我们讲的一直是《史记》,读史书要把它们连起来看。杨敞做了丞相,有列传,这是一件大事情: 汉昭帝继位以后没多久就去世了,霍光是霍去病的弟弟,他立了昌邑王。昌邑王来了以后一塌糊涂,他把兄弟哥们儿全部带到宫廷里来,宫廷里乱七八糟,淫乱,我们就不讲了。霍光在中国历史上是堪比周公的人,为了安定社稷,为了国家,霍光说,我们要废皇帝,重新立。这个事你想想有多大!霍光都是密谋,和车骑将军他们定。杨敞是丞相,霍光定下来以后要通知政府,要通知国务院,所以他就派了一个人,农业部长田延年,派他到杨敞的丞相府,把这个事告诉他,说我们决定了这么一个大事……你想,杨敞官运亨通一直很顺的一个人,听了这话汗流浃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已经晕了。这个事,我也不敢乱打比方呵,有人来跟你说废皇帝,能不流汗么,该怎么应对?说到一半,刚好田延年上厕所方便一下。这个时候杨敞的夫人出现了,突然出现一个女性,史书中的女性本来就很少。她实际上一直在旁边听,她从东厢里出来,可见平常杨敞家的事她是要管的,不但家里事她要管,大事她也帮着定。杨敞还在发抖流汗,六神无主,杨夫人出来说:“这是国家的大事情,大将军已经把事情确定了下来,派田延年通知你一下。你如果不马上响应,与大将军同心协力,如果犹豫不决的话,马上第一个被杀的就是你!”听了夫人这话,杨丞相才回过神来。田延年回来以后,杨敞态度为之一变,说那我们唯大将军之命是从! 这个杨夫人真是不简单,正是她一句话点醒了杨敞,当即拿定主意,废皇帝。昌邑王废黜以后,霍光拥立汉武帝的曾孙刘病已即位,是为汉宣帝。杨敞因为这件事情不但保住了相位,而且还因拥立之功,额外得到了3500户的新增封赏。有的时候女性更会拿主意,我们家的很多事也要靠太太拿主意,对某些关键的事情,她们非常重要。 在这次事件当中,杨敞胆小怕事,优柔寡断,杨夫人深明大义,果断决绝,夫妇二人的识见个性恰好形成鲜明的对照。这位在事关杨氏家族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站出来拿主意的杰出女性,与司马迁关系甚深,《史记》项羽之死的精彩篇章,也与她有分割不开的关系。 这位杨敞夫人是谁?是司马迁的女儿,杨敞是司马迁的女婿。 司马迁没有儿子,他倾其一生所著的《史记》,完成后只抄写了两部传世,副本一部收藏于汉朝政府的图书馆,正本一部收藏于家中,死后由女儿带到丈夫杨敞府中保存下来。杨敞与杨夫人所生的儿子叫杨恽,是宣帝时期难得的博学才俊,他喜好历史,熟读《史记》,有外祖父司马迁的遗风。 我排了个年表,杨敞大概生于生于武帝元光年间,他在武帝元封年间(前110—前105)结婚,娶司马迁的女儿为妻,年纪大概在25岁上下。司马迁生于汉景帝中元五年,他比杨敞大13岁左右。司马迁大约死于武帝后元年间,他去世的时候,大概有六十岁了,女婿杨敞大约四十七岁。司马迁与杨敞的交往,从元封年间两家联姻算,到后元年间司马迁死止,至少有二十年以上。 说到这儿,故事是怎么回事大家都已经猜到了,我再讲一下。 对于杨家来说,杨喜追杀项羽,是家族发迹的起点,也是杨家最引以为自豪的伟业。汉政府封赏杨喜为赤泉侯,颁发有丹书铁劵,用红笔将封状写在铁板上,与相关的档案文书一道,作永久性的保存。丹书铁劵,是一分为二的合符,一半保存在汉朝宗庙,另一半保存在杨家,世世代代流传。丹书铁劵结尾处有这样几行文字:“使河如带,泰山若厉,国以永宁,爰及苗裔。”意思是说,即使黄河干涸变成衣带,泰山崩塌变为砺石,封赐之国仍将永存,绵绵不绝传给子孙。 这就是历史,王朝的历史,侯国的历史,家族的历史,又一部《史记》。完全可以想象这样一个场面,这份标志着杨家发迹的丹书铁劵,供奉在杨家祠堂的中央,杨喜手抚丹书铁劵,向儿孙们讲述受封的由来,讲述当年的事情。杨喜去世以后,儿子继承了侯位,他同样手抚丹书铁劵,向自己的儿孙讲述老爷子当年的辉煌事迹。儿子去世以后孙子接替,孙子去世以后曾孙接替,一代一代继续将故事讲述下去。这个叫口述历史。 当然这个事能不讲给司马迁听吗?杨喜的故事,一直讲述到第五代孙杨敞。杨敞将这些故事讲给夫人听,当然,他也将这些故事讲给老丈人司马迁听。司马迁是汉政府的太史令,他正为写《史记》网罗天下的放失旧闻,收集世间的传言故事。言者也许无心,听者定然有意。在与女婿同席的酒席宴间,司马迁听得津津有味,事后将这些生鲜的活历史记录下来,写进书中。 刚才我们已经讲了,它不是戏剧,完全就是当事者的口述,戏剧是用这个来编的。当然在口述当中,他会添油加醋,就像我们后面要讲的如何如何,但是他毕竟是当事者,杨喜的口述都是当事人的证言,第一手的史料,经过第一流的历史学家司马迁的加工编撰,写成了第一流的史学篇章,堪称古代口述史的经典。 四 重读项羽之死,重走乌江之路 明白这个道理以后,再去看史书,就不一样了。你以前看的糊里糊涂,疑问重重,可是现在看,眼光就大不相同了,会有更深入的理解。拿着司马迁的《史记》,我们沿着这条路,从垓下之战开始,重新走一遍,今天我带着大家一起做一次历史的旅行,做行走的历史。 罗振宇曾说,“李先生有一个特点,他是用脚写历史的”。我看有一个评论写道:“李先生真是好可怜,双手都没有了,是用脚写历史。”哈哈,今天我们就一起用脚写历史。在《楚亡》第五章写了“垓下行”,我就追随项羽的足迹,拿着地图,拿着史书,重新去走,一走就知道,地名都是旧地名。古地名千百年都不变,地形也没变。秦汉时期的城市,只要有心,大都能找得到。 所以第一站我们去哪里?垓下,现在在安徽省固镇县濠城镇,基本上可以断定就是垓下。路线是这样走的,如果大家有兴趣,开着车走是最方便的。就是从安徽省的固镇,经过凤阳,一直到定远,定远县很大,二龙乡都要经过,一直到全椒县、和县,就到了长江边,和南京隔岸相对,这就是乌江。这条路线就是项羽从垓下突围以后一直到乌江自刎这条路线,我们全程跟踪,今天大家一起来走一走。 从垓下到乌江 这是《史记》中关于“项羽之死”的原文,下面一段一段讲。先讲四面楚歌、霸王别姬: 垓下战败以后,项羽被围在垓下城,很小的一个小城。刘邦一生女人无数,项羽就虞姬这一个,真是忠贞不渝的爱情。项王哪里哭过,“泣数行下”,左右皆泣,莫能仰视。这个场面让后人对项羽非常怀念,英雄美人的故事也引起很大的共鸣。 这是虞姬墓,这些墓大部分都不是真的,只是寄托了后代怀念的心思,但是每个墓都有各自的由来,是历朝的古墓。 灵璧虞姬墓 于是项王上马,麾下壮士有八百余人。半夜从南门逃出来,骑马疾驰。天亮之时,汉军派了一名将领叫灌婴,以五千骑追之。这是汉军最精锐的骑兵,突击部队,全是原来的秦军旧部。当年刘邦组建骑兵部队的时候,只有秦军有骑兵,所以把军中所有秦军的骑兵集中起来,有五千人,任命两位秦将做将领,他们刚投降过来,都不敢当,刘邦在身边选了一个最信任的人,就是灌婴。 灌婴带领这五千人去追,这就是垓下的濠城镇。现在这里立了一匹马,表示这就原来的垓下城。 垓下(今濠城镇) 这个就是垓下城的城墙。 垓下城垣遗址 在城的南墙上立了一个碑,“陔下遗址”,安徽省考古所所立。我们目前看这是最合理的地点。这是我们追寻项羽之死的出发点,我们也从南门出来,像当年项羽一样。项羽是骑着马,我们是开着车,就从这里开始。 垓下 出城以后就到了淮河,这么大一条河。 淮河 这个时候项王没有船,怎么过的河?八百人怎么变成一百人?史书没有记载,或者是只有一小部分渡了河,或者是中途有战斗,这就是我们的想象了。我们的车,一行四人,一下从桥上就开过去了。 蚌埠淮河公路桥 过了淮河一百余人,到了阴陵,迷路了。问一个老农民,农民骗他,说往左走。于是项王就走错路了,走到了沼泽地。 这就是阴陵,一个自然的村落。 阴陵城遗址 汉代阴陵城遗址在今天的定远县古城集村,村中有古建废墟陈铎祠,别名霸王祠。我们出去也很喜欢看旧建筑。项王逃亡到这里,被农夫所骗,传说农夫名叫陈铎。陈铎后来受刘邦封赏,修建祠堂流传至今。现在完全荒了,有一点历史的沧桑感。 阴陵陈铎祠 项羽被追上了,再次带兵向东走。准确的数字出来了,二十八骑,只有28人了。最初800人,过淮100余人,现在28人。汉军骑兵有数千人追击。 到了东城,这就是东城。 东城 这是一户人家,安徽的一个农村,非常安静,而且整整洁洁。这家人的两个孩子都在外面念大学了。听说我们是来考古的,招待我们喝水。 大家看,院落外面的地上都是一些碎石头,可全是秦砖汉瓦,他们院子里铺路就是用这些。 东城的秦砖汉瓦 我们又成功地穿越历史了,看到全是秦砖汉瓦,我们那种快乐!带几个瓦片回来,放在我的柜子里,写上某某年、在哪里采的。见到这些,马上就身临其境,想到两千年前的情境就在眼前。 这个时候在东城,项王自己估计跑不掉了,五千骑兵追上来,还有28个人,怎么逃?他就准备好了和虞姬一起去死,对手下骑兵说:“我从苏州起兵,到现在八年了,一共打了七十多场仗,所当者破,所击者服,从未失败。但是今天被困到这里,不是我仗打的不好,这是天要亡我。”他说这是我的命,人到这个时候,就很难。实际上可以看出来,他已经决定了,不会再逃了。 他说,今天我要印证我这句话,是天要亡我,而非战之罪,要给大家证明一下。我们就绝一死战,我愿意为各位(这二十八骑)打个痛快。我们要打三战,第一战溃围,第二战斩将,第三战砍旗,用一个教科书式的战斗来证明我这句话。项羽最后要在二十八骑面前显一把。 于是司马迁又记,28人分为4队,一队7个人。四向,就是面向四个方向,28人排成一个环阵。这个时候汉军骑兵已经围上来了。项羽说,从容对部下说:“我领一队先行,首先为诸君斩一敌将。”然后远指东方吩咐道:“看清楚了,那里有三处高敞地,你等三队由另外三个方向驰入敌阵,突围后分别抵达三处高地,等候我的到来。”话音未落,项羽一声高呼,率领二十八骑突入汉军军阵。楚军的突然行动,使汉军猝不及防,队列被打乱,军阵被撕开,项羽趁势斩杀敌将一员。 本来写项羽,司马迁的笔突然就停住了。就在这个时候,一名叫做杨喜的汉军骑士迎面与项羽撞个正着,被圆睁双眼的项羽一声怒吼,马受惊,人失态,掉头一阵狂奔,跑出几里地之外。这就是杨老爷子当年的光荣败迹,在项王面前屁滚尿流都是光彩的。 这个时候汉军不知项王所在,乃分军为三,不知道项王跑到哪儿去了。汉军,也就是秦军,非常厉害,马上把军队重新整合。项羽飞驰而过,又杀了一个都尉、杀了上百骑兵。待到重新集合时,《史记》写了,“亡其两骑耳”,28人只少了两个人。写得多漂亮,800,100多,28,26,这是准确的,口述的。项羽问各位,怎么样?结果大家都跪下来,诚如大王所言! 又来一段很抒情的。项王要东渡乌江,从定远渡到南京。这个时候一个白胡子老头摇着船就过来了,他是亭长(交通站长)。他说大王,江东虽小,但是地方还有千里,数十万人,希望大王赶紧上我的船。愿大王急渡江,这里只有我有船,汉军来了也没法渡江。这个时候项王笑了:“当初八千江东子弟跟我一起渡江,现在我一个人回去。即使父老乡亲还继续拥护我,我也没这个脸面;他们即使不说我也有愧于心。我知道你是长者,这匹马五岁了,是无敌的好马,日行千里,我不忍杀它,就送给你吧。” 这是我在乌江拍的,那一带的河就是这样。我不是专业摄影的人,但是你可以想象得到,乌江是条小河。没去以前,我也不知道乌江,以为是大河,其实是很小的河,它是通长江的,出去以后就到长江。乌江只是一个小码头,小渡口,乌江亭长说的是,从乌江出去以后,渡过长江就到了江东。 乌江口,连通长江 项羽把马全部放了,步战。又回到刚才讲到的项羽之死那个场面了。 五 《史记》,诸子之别家 自从科学史观自欧洲传入东方以后,《史记》的可信程度曾经长期受到怀疑和审视。经过专家学者们多年的不懈努力,特别是20世纪初以来,大量古代实物的出土及其研究的结果,再次确认了《史记》是相当可靠的。比如,原来大家都怀疑司马迁写的商代并不存在,可是后来我们在甲骨文里,把商代的世系读了出来,一个都不错,商代就没有人怀疑了。所以对《史记》的态度,我们是这样的,虽然有些东西没有办法完全证实,姑且信之,等待证明。如果花十年功夫反驳司马迁所写的,到时候地里一旦挖出东西,你努力就付之东流了。所以信要比不信好处多一点,要聪明一点。 历史故事是《史记》中最精彩的部分,不仅作为史学著作,也作为文学著作得到广泛的阅读和流传。正因为如此,文学创作包含在史学叙述之中,也曾受到严谨的历史学者的审视。历史故事,是《史记》最精彩的部分,也是问题最多的部分。 不过,《史记》列传的历史叙事,特别是在与司马迁父子时代相距较近的战国末年到西汉初年的历史叙事中,有不少司马迁父子直接取材于事件当事人及其子孙的口述传承之迹象,学者们似乎注意不够。《刺客列传》中荆轲刺秦王出于御医夏无且的口述,《项羽本纪》中的鸿门宴和项羽之死的部分,分别出于事件当事人樊哙的孙子樊他广、杨喜的后代杨敞之口述,可以证实其具有充分的可靠性。 《史记》是文学和史学尚未分家时期的著作。文学和史学的分家究竟是有助于史学的发展还是有损于史学的发展,可能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事情,也可能是好坏参半的事情。对于倡导科学史观,视史学为科学,极力引导史学向科学靠拢的学者来说,文学和史学的分家为史学的专业化、规范化、精确化创造了条件。不过,文史分家以后,史学日渐失去人文精神,趋于枯燥乏味,脱离一般的读者、遁入专家们的殿堂,曲高和寡,领地萎缩,也是不争的事实。 我认为,历史学是有科学基础的人文学科。在历史学的基本要素之时间、事件、空间和人当中,人是连接其他要素的根本,失去了人文精神的史学,就像失去了灵魂。史学人文精神的衰退,也使得史学对于人世的关怀日趋冷淡,也造成人们对于史学的疏远。自古以来历史学的主流历史叙事。历史叙事,是基于史事的叙事。作为历史学多年来引进科学方法的结果,史事的确认、考证有了长足的进步,同时对叙事的忽视,也成为很大的弊端。 《史记》“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是诸子之别家。今日重读《史记》,考究和赏读项羽之死的名篇,除了史实记述可靠,我们再次感叹太史公叙事之良美。精彩动人的叙事,有根有据的史实,史学、文学和哲学间的关联和矛盾,正是《史记》永远魅力无穷的根源。我心目中史学的楷模,其一端就在这里。(全三讲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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