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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王圻《稗史汇编》之编撰及其“史稗一体”观

 文化龙乡 2015-08-27

 

摘要:《续文献通考》和《稗史汇编》是王圻纂著中最为重要的两部巨制,成书时间相距仅有五年。从成书过程讲,二书存在共生关系;自撰述体例言,二书多有相通之处。但《稗史汇编》还是表现出较为鲜明的学术个性。在该书编纂过程中,王圻借用典制通史和综合性类书之体例,尝试构建稗编通史之体制,以与正史系统同备大观,实践其史、稗一体的思想。《稗史汇编》有意张扬小说资料的审美特性,明确肯定通俗小说的文学价值,客观上有助于促进时人小说观念的转变,提高小说的文化地位。
关键词:《续文献通考》;《稗史汇编》;稗编通史;“史稗一体”观


  王圻(1530-1615)一生著述宏富,凡二十余种,八百余卷。①其中《续文献通考》和《稗史汇编》是其最为重要的两部巨制,前者是继元人马端临《文献通考》后至清代乾隆之前唯一一部私撰典制通史,完成于万历三十年(1602);后者是一部类书体稗史小说集,纂成于万历三十五年(1607)。二书完成时间前后相距仅有五年。作为出自一人之手的两部巨著,《稗史汇编》在成书过程、纂著体例、选材旨趣等方面都与《续文献通考》存在密切关联,但同时,它又表现出较为鲜明的学术个性。对这些问题加以探讨,不仅可以深化对王圻史学思想、编辑思想、小说观念的认识,同时也有助于加深我们对晚明正统文化视野中小说生存实态的理解。
  

一、《稗史汇编》与《续文献通考》之共生

  
  (一)编辑思想:续前代旧著,成通史完书。
  《续文献通考》和《稗史汇编》都是王圻在前代旧著基础上续增而成。关于前者编纂情况,王氏如是说:
  贵与氏之作《通考》,穷蒐典籍,以言乎文则备矣,而上下数千年忠臣、孝子、节义之流及理学名儒,类皆不载,则详于文而献则略,后之说礼者,能无杞宋之悲哉!余既辑辽金元暨国朝典故,以续其后,而又增“节义”、“书院”、“氏族”、“六书”、“谥法”、“道统”、“方外”诸考,以补其遗,俾往昔贤哲举得因事以见其姓名,而援古据今之士,不至溟涬无稽,故总名之曰《续文献通考》。②
  马贵与所著《通考》,绝笔于宋,然自嘉定以后,什不得一矣!胡元典故阙焉未备。……
宋真以后,辽金事迹十居六七,旧考削而不入,……。国朝礼乐制度,轶唐虞而陋宋元,可独缺乎?……遂即贵与款以类附入。俾考古者得以证今,幸成一代完书。③
  可见,《续文献通考》之纂著基于以下因素:马贵与《文献通考》绝笔于南宋嘉定,而且,“详于文而献则略”。马氏对辽金事迹削而不录;胡元典故阙然未备;国(明)朝礼乐制度,轶唐虞而陋宋元,更不可独缺。因而,续所绝,增所缺,备所无,集明代礼乐之大成,修成通史完书,是王圻自期的义不容辞的历史责任。
  《稗史汇编》本于元代《稗史》、《说郛》二书,而汰其繁芜,芟其诡异,再增益明代新著,续成一部稗编通史。王圻在《引言》中称:
  元儒仇远,博采群书,著为《稗史》,而陶九成氏又从而增益之,作为《说郛》,二先生用心良亦苦矣,然览者犹病其繁芜秽杂,故迄今三百余年,互相抄录,未有能付梓以传示四方。余尝读而好之,至惓惓,不能释手。然犹懼其终于湮没也,遂即明农之暇,重加雠校,凡繁芜之厌人耳目、诡异之荡人心志者,悉皆芟去弗录。若我朝诸君子所著小史诸书,有足阐发经传,总领风教者,虽片言只语,兼收并蓄,总之为纲二十有八,列之为目三百有二十,而命之曰《稗史汇编》。④
  周孔教、蔡增誉二人的《序》也都论及《稗史汇编》与元代仇远《稗史》、陶九成
《说郛》的关系,蔡增誉和张九德《序》还将是书体例溯源至北宋太平兴国年间官修的大型小说集《太平广记》。王圻所做的工作主要有三:一是对仇、陶旧集重加雠校并芟薙其繁芜之处;二是重新设计结构体制,对内容析类分门,以便检阅;三是增益明朝新著。
  (二)王圻史学观:正史与稗史,互相倚存,殊途同归。
  王圻《<稗史汇编>引》云:
  盖经艺虽陈于列圣,而补葺尤藉夫群儒,此志乘所以继六艺而作也。志乘也者,将以羽翼六艺,而天下后世目之曰正史。正史具美丑、存劝戒备矣。间有格于讳忌、隘于听睹,而正史所不能尽者,则山林薮泽之士复搜缀遗文,别成一家言,而目之曰小说,又所以羽翼正史者也,著述家宁能废之!⑤
  王圻所列举的上述文化价值等级序列中,儒家列圣所作的经艺居于最顶端;次为群儒所作的志乘,亦即正史,功能是羽翼经艺;再次是山林薮泽之士搜缀的小说,亦即稗史,又可以羽翼正史,最终亦可阐发经传,因而不能偏废。小说资料之所以不能进入正史,是因为它们“格于忌讳,碍于听睹”,是由撰著主体去取标准所决定,并非它们自身价值不高或没有价值。
  周孔教《<稗史汇编>序》也称:“夫史者记言记事之书也,国不乏史,史不乏官,故古有左史右史内史外史之员。其文出于四史,藏诸金匮石室,则尊而名之曰正;出于山臞巷叟之说,迂疎放诞、真虚靡测,则绌而名之曰稗。稗之犹言小也,然有正而为稗之流,亦有稗而为正之助者。”⑥张九德的《叙》也表达类似之论。
  由以上诸人所论可知,稗史地位之所以诎于正史,原因还在于其撰著主体的在野身份,即出于“山林薮泽之士”或“山臞野叟”之手,而不是如正史那样由身居庙堂的史官所撰写。同时,稗史内容“迂疎放诞、真虚靡测”也是一个原因。但就社会功能而论,稗史与野史各有侧重,各有其价值。如周孔教所说“有正而为稗之流,亦有稗而为正之助者”,稗史应获得与正史同等的地位。
  颇有意味的是,王圻于《续文献通考》和《稗史汇编》的署名方式判然有别,前者各卷之前皆题“皇明进士云间王圻纂辑”,后者均署“海右闲民王圻纂辑”,昭告世人,《续文献通考》是出于官方身份而撰的正史,而《稗史汇编》则基于民间立场,是“山林薮泽之士”所编的稗史小说。这种对著作主体不同社会身份的区分与定位,其实表明了王圻对正史和稗史两种史体的不同学术主张。
  既然稗史具有正史所不可替代的价值和功用,那么,正史代不乏著,已自成系统,稗史虽为数众多,却杂然流布,不成体系,因此稗史也要构筑完备的体系和完整的系统,以发挥应有的社会功能。
  (三)材料来源:合经传者入正史,不经之言为稗编。
  《续文献通考》和《稗史汇编》成书时间前后相距仅五年,根据后者卷前后的序跋,我们推断,《稗史汇编》很可能是王圻编撰《续文献通考》的副产品。王圻一生纂著中,耗时最久、用心最多者是《续文献通考》。温纯《<续文献通考>序》说:“元翰故同余举进士,又同应召。余给事禁中,元翰为西台御史,日相与谈今昔典故。……盖肆力搜罗且四十年,遂成此考”。王圻为撰此二百五十余卷的巨著,当是搜集了浩繁的资料。
  在中国书籍编纂史上,一部主书编纂完成,其剩余材料被另编一书,这种情况不乏其例。唐刘知几《史通·杂说》云:“刘敬叔《艺苑》称:晋武库失火,汉高祖斩蛇,剑穿屋而飞,其言不经,梁武帝令殷芸编为《小说》。”姚振宗《隋书经籍志考证》曰:“案此殆是梁武帝作通史时凡不经之说为通史所不取者,皆令殷芸别集为《小说》,是小说因通史而作,犹通史之外乘。”⑦类书《太平御览》与小说集《太平广记》很可能亦是此等关系,南宋郑樵《通志》卷六十九“艺文略第七”:“《太平广记五百卷》,李昉编《御览》之外,采其异而为《广记》。”⑧
  周孔教、蔡增誉等人《<稗史汇编>序》皆论及其与《续文献通考》之倚存关系。蔡增誉的《序》披露,王圻积数十年之功搜集史学材料,其大者用于《续文献通考》而小者施之《稗史汇编》:
  稔其(圻)居柱下时,骯髒淹雅,具良史材,以早遂初衣,故得以岩穴之暇,畋渔子古,既以其大者续马贵与《通考》而兹复贾其余勇,白首丹铅,以就斯编,岂曰道在秭稗,不废洛诵,倘亦有大小兼识意乎?……故弁其首简,使与《通考》并传,以俟润色鸿业者采焉。⑨
  周孔教《序》也说:
  上海王公元翰,雅意著述,尝续《文献通考》,出入古今,为艺苑隋和,杀青甫毕,又泛滥诸家小说,簸扬淘汰,裒其可传者,分门析目,汇为成书,凡可百卷,……几与金匮石室之藏同备大观。⑩
  蔡、周二人《序》中,所谓“大小兼识”、使《稗史汇编》“与《通考》并传”、“与金匮石室之藏同备大观”云云,清楚表明了《稗史汇编》对《续文献通考》的倚存关系。
  

二、《稗史汇编》与《续文献通考》之例通趣异

  
  首先,王圻文献观与《稗史汇编》之选材。
  马端临以源于《论语·八佾》的“文献”一词名其书,并阐释说:“凡叙事,则本之经史,而参之以历代会要,以及百家传记之书,信而有征者从之,乖异传疑者不录,所谓文也。凡论事,则先取当时臣僚之奏疏,次及近代诸儒之评论,以至名流之燕谈,凡一话一言可以订典故之得失,证史传之是非者,则称而录之,所谓献也。”11马氏以叙事与论事来区分“文”与“献”之义界,实际将“文献”的内涵仅限于文字记载的图书典籍,缩小了孔子所提“文献”的原有意涵。王圻《续通考》虽承续马氏《通考》而作,但其对“文献”内涵的理解却别于马氏。王圻说:“文与献皆历朝典章所寄,可缺一也与哉?贵与氏之作《通考》,穷搜典籍,以言乎文则备矣,而上下数千年忠臣、孝子、节义之流及理学名儒皆不载,则详于文而献则略。后之说礼者能无杞、宋之悲哉!”12在他看来,马氏《文献通考》虽以“文献”命名,但只及典籍,忽略了贤人事迹。而“忠臣、孝子、节义之流及理学名儒”是儒家礼义文化的忠实践履者和代表者,其卓异事迹不可不载。因此,王圻在《续通考》中增补了“忠臣、孝子、节义之流及理学名儒”之行实,“俾往昔贤哲举得因事以见姓名,而援古据今之士不至溟涬无稽。”13使“文献”涵义名至实归。其增益的人物事迹主要集中于“节义考”22卷、“道统考”9卷、“方外考”16卷,三考分类情况如下:
  节义考:忠臣(1-6)/忠隐/忠谏/忠妇/孝子(1-4)/节妇(1-6)/贞女顺孙孝女孝妇/义士/友行/义居/义徒/义友/义母/明经妇/义夫/义妇/义妾/义仆/义物
  道统考:道统总图/传经图说/肇统列圣/翼统先贤/翼统先儒:战国先儒/东汉至三国先儒/晋至唐先儒/宋先儒/南宋先儒
  方外考:道家总纪(上、下)/道书名义/道家姓氏(上、中、下)/释家总纪(1-4)/释家法嗣(1-5)/名释(上、下)/诗僧诗尼附
  《续文献通考》作为一部典制专史,辑录人物传记的“节义考”(22卷)篇幅却超过了“田赋考”(16卷)和“职官考”(20卷),“道统考”和“方外考”也基本全属人物事迹。据统计,以上三考47卷中,超过46卷为人物传记,占据全书254卷的19%,即将近五分之一的分量,充分体现王圻重人物、崇纲常之史学思想。这些依主题重点不同分类编排的人物传记,以生动可感的形象传达了王圻借圣贤事迹以“明道”的良苦用心。对于这种典制史体“收及人物”的做法,四库馆臣曾经强烈诋毁:“牵于多岐,转成踳驳”14,这是因为四库馆臣没有真正理解王圻史学思想的精要之处。  
  王圻这种文献观在《稗史汇编》选材中也有鲜明体现:《稗史汇编》也重视人物事迹,并由《续文献通考》崇人物伦常道德转向对人物性情、才调的审美欣赏。且看《稗史汇编》28门目次:
  天文门  时令门  地理门  人物门  伦叙门  伎术门  方外门  身体门  国宪门职官门  仕进门  人事门  文史门  诗话门  宫室门  饮食门  衣服门  祀祭门  器用门  珍宝门  音乐门  花木门  禽兽门  鳞介门  征兆门  福祸门  灾祥门  志异门。
  上述28门中与人物关系密切的是“人物门”25卷、“伦叙门”8卷和“人事门”13卷,共计46卷,占去全书将近四分之一篇幅,其分类情况如下:
  人物门:帝王(上、下)/上皇太子太孙附/偏霸/侯王/统系/皇后/妃嫔/公主圣贤/德行(上、下)/忠良(上、下)/节义/循吏(上、下)/方正/清操/雅量/干局/夙慧/文学/隐逸/侠烈/豪爽/旷达/捷悟/任诞/勇捷/贪暴/奸尻/忿悁/富足/贫士/佥邪/品题/异人/名姓
  伦叙门:父子/祖孙附/贤母/孝子/兄弟/婿甥/婢妾/贤媛(上、中、下)/妓女 
  人事门:遭逢/感慨/恩幸/评骘/家范/箴规/修持/识鉴/褊戾/汰侈/俭啬/报施/称谓/忌讳/尤悔/假谲/仇怨/倾俭/摄生/疢疾/医疗/哀逝/自新/言语/宴会/游览/俳调(上、下)/矜衒/简傲/惑溺/谬误
  由《稗史汇编》以上三门分类名目来看,除了“人物门”、“人事门”中“帝王”、“侯王”、“偏霸”、“统系”、“德行”、“忠良”、“节义”以及“伦叙门”中“父子”、“兄弟”等类趋同《续文献通考》崇伦常道德的倾向,其余40多个类目都是对人物性情、才调、语言、嗜好等的品鉴欣赏,没有社会功利性,体现出鲜明的审美娱乐取向。顺便补充一点,“人事门”中“家范”、“箴规”二目,内容全是人物事迹,并非箴言教条。
  上述三门所分诸多类目名称,给人留下的另一深刻印象是,受到南朝宋刘义庆《世说新语》体例濡染甚深,许多类目径直剿袭刘氏《世说新语》。《世说新语》通行本共36篇,篇目如下:
  德行  言语  政事  文学  方正  雅量  识鉴  赏誉  品藻  规箴  捷悟  夙惠  豪爽  容止  自新  企羡  伤逝  栖逸  贤媛  术解  巧艺  宠礼  任诞  简傲 排调  轻诋  假谲  黜免  俭啬  汰侈  忿狷  谗险  尤悔  纰漏  惑溺  仇隙
  比勘可知,《稗史汇编》以上三门所分78个类目中有25个袭自《世说新语》。鲁迅先生曾论述,与前代志人之书相比,《世说新语》著述目的是“为赏心而作”,体现“远实用而近娱乐”的审美特点。15《稗史汇编》中,王圻对《世说新语》的审美趣尚深表认同,并进行了别具慧心的创造,如增加了清操、隐逸、旷达、勇捷、贪暴、奸尻、佥邪、褊戾、忌讳、矜衒、倾俭等篇目。这种对审美趣味的推重,体现的是对稗史资料文学性、小说性的有意张扬。可见,王圻纂辑《稗史汇编》除了表现其“总领风教”的“道心”,更体现出其追求小说审美的“诗心”。
  其次,有俾世用,研考典章制度。
  王圻《续文献通考》的体例对马端临《文献通考》的继承是显著的,但就编辑思想而言,二书并不一致。马考的“兴趣在于文献考证方面”16,而王考则继承了《通典》“寻求经国济民之方”和《通志》“旨在经国济世”的经世致用思想17。如王圻在书中多次申明编撰该书的目的是“俾考古者得以证今”,“俾在事者得以按迹而图揆”,“俾司国计者稽焉,庶足以备不虞。”18因此,王圻对南宋嘉定以后典章制度进行有现实针对性的续修和增补,尤其对“轶唐虞而陋宋元”的明代典章用力最深。
  这种考典章、济世用的思想也渗透于《稗史汇编》的选材中。王圻在《<稗史汇编>引》中提出,稗官野史皆有“通道略物”之功能,并标榜其选材原则是“阐发经传,总领风教”。众所周知,《续文献通考》作为典制史著,“国用考”、“职官考”等有关国家经济、行政、军事、律法等门类是其体例规约所必有内容,而《稗史汇编》也有“国宪门”、“职官门”:
  国宪门:户税/赈济/漕运/边防/戎兵/军卫/国学/籍田/符玺/杂述/典制/黜陟/爵赏/锡予/刑法
  职官门:总论/宰相/省部/馆职/省监/储官/谏官/卿寺/杂职/司天/诸使/牧守/掾吏/王官/女封/军职/勋阶/禄俸/内侍(上、下)/元祐党人附
  上述类目名称多能在《续文献通考》的“国用考”、“职官考”中找到对应。再如《续文献通考》有“经籍考”,《稗史汇编》有“文史门”、“伎术门”,二书所分子目或相同或相近,或互相补充。再如,《续文献通考》有“四夷考”,下设“东夷”、“东南夷”、“南夷”、“西南夷”、“西夷”、“北夷”六个子目。而《稗史汇编》“地理门”下分“东夷”、“南夷”、“西南夷”、“西夷”、“北夷”五个子目,除了比前者少却“东南夷”一目,其余五目名称、顺序皆同。
  两书关于典制的类目多有相同相近,但纂述重心有所异趣。《续文献通考》专于稽文考献,以知识性为本;而《稗史汇编》则乐于记录与某典章有关的逸闻趣事,可读性较强。以《稗史汇编》“职官门·宰相类”为例,载录许多前代宰相的轶闻韵事,如关于徐有贞(1407-1472)的逸闻《徐武功论相》:
  杜堇初姓陆氏,少游吴中。武功爱之,酒酣,语堇云:“汝谓何等人可作宰相?”堇谢不知。公曰:“左边堆金千笏,右边杀人流血,而目不少顾,如此人乃可作宰相。”19
  关于弘治时大学士李东阳(1447-1516)的韵事《李西涯》:   
    李西涯当国时,尝冬月五更入朝,至长安街,值崔后渠方在道上酣饮,后渠拱立于轿前,曰:“请老先生少饮数酌,以敌寒气。”西涯即下轿,连进数觥,升轿去。时后渠尚为翰林院编修。王元美《艺苑卮言》亦载此事。夫宰相怜才爱士,脱略势位,如此风流,岂能多见?20
  这样的故事,既可补史传记载之不足,也宜于资谈赏心。
  蔡增誉《序》评论此书是“叙朝章国宪似《书》,徵风俗、博物多识似《诗》,别贞淫、严劝戒似《春秋》义例”。张九德对是书宗旨的评析最为详明:
  三才五行之运化,经史文学之总括,而道义以鬯;兵农礼乐之祥明,舆服宫室之轨则,而法式以昭;皇帝王霸之升降,伦纪风俗之正变,而今古以综;爵禄刑赏之上下,仕宦阶秩之崇卑,忠勤廉节之品目,而功勋贤能以叙。他若仙踪密授,术士玄言,则道义之归余也。扬扢阃洲,参伍名物,则法式古今之流也。明徵因果,幽阐隐侠,则功勋贤能之遗绪也。而决筴壹禀之五志,稗官而券正史之义,一编而猎千古之踪,其于以羽翼经传、总领风教,故足术耳。……嗟嗟!孔子归而《春秋》作,朱子遁而《纲目》修,古人托纂述以寓志,庸讵先生也欤哉!21
  蔡、张对《稗史汇编》的评论,着眼点全在其致用济世之宗旨,即“稗官而券正史之义”,其实他们有意淡化、回避了此书作为“稗史”之书非功利旨趣的一面。
  再次,存异端,垂鉴戒。
  马端临《文献通考》不载仙释,意在祛除异端,维护史乘的信实与严肃,体现其严谨求实的治学精神。而王圻《续文献通考》则对仙释采取“实用主义”态度,认为“如栾大、文成、五利诸事22,具见往牒,非取其足垂鉴戒耶?”因而特增“方外考”16卷,依历史编年,叙道、释两家统绪流变,尤其详列历史上因佞道崇佛而荒怠朝政的帝王事迹,以警诫当世。在《稗史汇编》中,不仅模仿《续文献通考》之例设置“方外门”(11卷),而且扩充“异端”内容,增加“征兆门”(4卷)、“祸福门”(4卷)、“灾祥门”(1卷)、“志异门”(4卷),合计有24卷之多,远超《续文献通考》的16卷。
  以《续文献通考》“方外考”与《稗史汇编》“方外门”作比较,后者类目多仿前者,前者有:道家总纪、释家总纪、诗僧、诗尼,后者有:道释总论、释教总论、诗僧、比丘尼。从辑录内容看,前者多录帝王佞道崇佛的事迹,后者所辑诸多作品,实属志怪小说,如“方外门·道教类”之《淮南王》(出葛洪《神仙传》)、《宋伦》(出张君房《云笈七签》)、《祝鸡翁》(出《神仙传》)、《黄公》(出无名氏《奚囊橘柚》)、《朱仲》(出刘向《列仙传》),等等,均是如此。以《黄公》为例:
  汉高帝时,有黄公,不事生产,日牵一黄斑虎乞食于道,饮食稍不腆,辄解其缚,虎便咆哮作噬人状,人人震慑,多畀钱米,始谢去。人有语曰:“人莫凶,有黄公。”人入山,遇猛兽,辄畏之,曰:“黄公来。”猛兽无不垂头掉尾而去。故人又语曰:“猛兽回,黄公来。”23
  这种虚妄故事,于史家言之当然是荒诞无稽,但于小说家而论,则是对其艺术精神的极力张扬。值得注意的是,“方外考”在《续文献通考》中居于全书之末,排于“四裔考”之后,隐喻释道两家,事涉玄虚,若其“鉴戒”之效可取,也只能将其置于史学视野的边缘地带。而《稗史汇编》的“方外门”则列于“伎术门”之后,位于“农家”“医家”“画家”之后,隶属于传统子部各家序列之中。而且安排在第59卷至69卷,处于全书布局的前半部分。
  可见,从撰述体例看,《稗史汇编》在重视人物、究心典章等方面确与《续文献通考》相通,但其内在精神更表现出对于稗史小说审美特性的有意张扬。这大概也可称为“浑朴其貌而艳冶其中”24。

三、《稗史汇编》对稗编通史之建构

  
  《稗史汇编》虽在诸多方面与《续文献通考》有相通之处,但又是王圻以民间身份纂成之书,它还是体现出较为鲜明的学术个性,表现出对小说文体命运的强烈学术关怀。
  关于稗史野乘可“为正史之助”、“为考订之资”的论述是汉唐以来史学界、文学界一种广泛流行的观点,王圻、周孔教等人的重申似乎并无新意。王圻对元代《稗史》、《说郛》的校雠工作并非止于一般字句文辞的增删修补,也不仅是分门析类、列纲列目这种表面工作,而是另起炉灶,重做规划。他模仿典制通史和官修类书之例,对稗史文献的编纂进行系统构思,整体设计,试图建构一种既可包罗万象,又可持续递修的稗编通史体例。主要体现以下两方面:
  一是仿综合性类书之例,将繁芜的说部资料按照天文、地理、人事、众物、灾祥的分类体系汇编一书。《艺文类聚》、《太平御览》等官修类书的分类体系寓意深远,它们一般按照天、时、地、人、事、物的顺序编排部类,结撰成书,天、时、地各部在前,次以帝王、后妃诸部,然后是与人事有关的制度、器物各部,再次是与“地”有关的水陆动植各部,最后是沟通天人的灾祥、灵异诸部。这种分类体系反映了儒家文化的天人观、宇宙观、伦理观及价值观。如唐代类书《艺文类聚》共分46部,部下再分若干类,其分类体系及编排顺序如下:
  天部  岁时部  地部  州部  郡部  山部  水部  符命部  帝王部  后妃部  储宫部  人部  礼部  乐部  职官部  封爵部  治政部  刑法部  杂文部  武部  军器部  居处部  产业部  衣冠部  仪饰部  服饰部  舟车部  食物部  杂器物部  巧艺部  方术部  内典部  灵异部  火部  药部香草部  宝玉部  百谷部  布帛部  果部木部  鸟部  兽部  鳞介部  虫豸部  祥瑞部  灾异部。
  许多综合性类书分类体系都大致如此。王圻《稗史汇编》“总之为纲二十有八”,其分类自天文、时序、地理、人物、人事,至灾祥、志异,显然取法《艺文类聚》等书的类分之法。这种编排体例所生成的意义在于,使向属边缘文化形态的稗官小说与主流文化形态的价值系统实现了巧妙的链接,客观上提高了小说文体的地位,为小说的生存和传播构筑起一道坚固的防火墙。这样的编辑谋略可称为“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最早的大型类书体小说集当属宋初官修的《太平广记》,此书依题材重点分为92大类,但是分类方式没有照搬《太平御览》等综合性类书模式,而是从“神仙”、“女仙”、“道士”等宗教题材开始分类,将“杂传记”、“杂录”等类编在最后,其分类和编排顺序看不出有严密的逻辑和完整的体系,如张九德《<稗史汇编>叙》所说,《广记》卷帙虽繁,“实鲜所义例”25。明代大型类书体小说集除了《稗史汇编》,还有叶向高《说类》62卷、顾起元《说略》30卷等,它们也借用了综合性类书的分类体系,但是它们的成书仅是孤立行为,既非接续前人旧著,也无规划以待后人续修。而王圻《稗史汇编》之编纂构思则比其它同类书籍更为深邃,更为弘远。
  二是借鉴典制通史之例,尝试建构稗编通史之体制。王圻《<稗史汇编>引》解释其总体构思:“……总之为纲二十有八,列之为目三百有二十,而命之曰《稗史汇编》。是集也,分门析类,使人易于检索,而记事之次,一以世代先后为序,俾将来作者,得随时随事而附入。此又命名之意也。”先按题材重点对辑录的说部资料进行横向分类,每类之中再依编年之体纵向编排。其材料辑录与编排止于明代,但为后世续修预制好了架构,即“俾将来作者,得随时随事而附入”。很显然,深谙史著撰述体例的王圻欲从编辑体例的角度,将稗编野史抬高到与典范通史同等重要的地位,从而使稗编通史系统与典范正史系统可以并驾齐驱。尽管历史的发展不可能顺从王圻的意志,但是他的构想和尝试确实表现出可敬的学术勇气和创新精神。
  《稗史汇编》还明确表达了对通俗小说的肯定赞扬态度。通俗小说兴起于宋元市井社会,发展到明代后期已经蔚为大国,影响遍于社会各阶层。但是,正统文化观念却并没有接受它,承认它。如王圻同代人胡应麟(1551-1602)曾从目录学角度将传统小说分为六种:志怪、传奇、杂录、丛谈、辨订、箴规26。但他却把通俗小说排斥于外,认为其不在四部之内。以对待《水浒传》的态度为例,胡应麟既有肯定和赞语,但也难掩其意识深处的歧视,他说:“今世人耽嗜《水浒传》,至绪绅文士亦间有好之者,第此书中间用意非仓卒可窥,世但知其形容曲尽而已。至其排比一百八人,分量轻重纤毫不爽,而中间抑扬映带,回护咏叹之工,真有超出语言之外者。余每惜斯人以如是心用于至下之技,然自是其偏长,政使读书执笔未必成章也。此书所载四六语甚厌观,盖主为俗人说,不得不尔。”27对此书“用意”、构思表示了赞赏,但又视其为“主为俗人说”的“至下之技”。对《水浒传》作者“以如是心用于至下之技”,表示惋惜,但也有揶揄。王圻在《续文献通考》之“经籍考·传记类”著录了《水浒传》,并作了详细解题。28不过,他又引用田汝成诅咒罗贯中“子孙三代皆哑”的话,有点令人不解。但在《稗史汇编》中他又完全颠覆了田汝成的诅咒。在该书“文史门·杂书类”《院本》条,王圻详细记载了罗贯中和《水浒传》的材料,并发表了评论:
  文至院本、说书,其变极矣。然非绝世轶材,自不妄作。如宗秀罗贯中,国初葛可久,皆有志图王者;乃遇真主,而葛寄神医工,罗传神稗史。今读罗《水浒传》,从空中放出许多罡煞,又从梦里收拾一场怪诞;其与王实甫《西厢记》始以蒲东遘会,终以草桥扬灵,是二梦语,殆同机局。总之,惟虚故活耳。……而志西湖者,遂曰罗后三世患哑,谓其导人以贼云。噫,无人非贼,唯贼有人;吾儒中顾安得有是贼子哉!此《水浒》之所为作也。29
     他称赞《水浒》作者罗贯中为“绝世轶材”,称颂《水浒传》“惟虚故活”的结构艺术。同时他还一反《续文献通考》中的态度,对田汝成“罗后三世患哑”的诅咒给予彻底反驳,并借题发挥“吾儒中顾安得有是贼子哉!”表达对社会的深刻批判。此处我们看到,脱去官服、站在民间立场的王圻袒露了他对通俗小说的真实态度:肯定和赞扬。同时,王圻在《续文献通考》中毕竟著录了《水浒传》,为其于主流文化秩序中争得一席之地。近二百年后的清朝四库馆臣拒不著录通俗文学作品,《四库提要》称王圻《续文献通考》:“而《琵琶记》、《水浒传》乃俱著录,宜为后来论者之所讥”30,这种自以为是的断言不料最终落到断言者自己身上。前后对照,我们不得不钦佩王圻史学观念的进步和他对通俗文学的卓识。 
  

四、结  语

  
   尽管《稗史汇编》的成书与《续文献通考》存在共生关系,其撰述义例也与后者多有相通,但是,它还是体现出较为鲜明的学术个性。它对稗编通史的初步建构,一方面可实践编者“史、稗一体”的思想,客观上却有助于提高小说的文化地位,它对小说资料审美特性的有意张扬,对通俗小说文学价值的明确肯定,有助于推进时人小说观念的转变。

 

A Discuss on Wang Yin’s Compiling Bai Shi Hui Bian and His Ideas of Both Official and Unofficial History Being Integrative 
 
LIU Tian-zhen
(College of Humanities, Zhejiang Normal University, Jinhua 321004,China)

  Abstract: Both Xu Wen Xian Tong Kao and Bai Shi Hui Bian are wang yin’s most important works, and the accomplishing time distance of the two books is only 5 years. There is a symbiotic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two books and their writing styles are interlinked.  Nevertheless, the latter embodies relatively striking individuality of academic. In the process of the latter’s compiling, Wang Yin attempts to construct the architecture of unofficial history and fiction by referring the styles of general history and reference books, in order to fulfill Wang’s ideas of both official and unofficial History Being Integrative. Bai Shi Hui Bian intentionally stresses on fiction’s esthetic property and affirms the literary value of popular fiction, which helps shift contemporaries’ fiction concepts and raise fiction’s cultural status.
Key words: Bai Shi Hui Bian; Xu Wen Xian Tong Kao; General history of unofficial history and fiction; Ideas of both official and unofficial history being integrative


注释:
本文为教育部人文社科基金项目《明代类书体小说集研究》(项目批准号:10YJA751046)的阶段性成果。
作者单位:刘天振,浙江省重点研究基地江南文化研究中心,浙江师范大学人文学院。
① 参阅向燕南《王圻纂著考》,《文献》1991年第4期。
② 王圻《<续文献通考>引》,《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子部第185册),齐鲁书社1995年版,第10页。
③ 王圻《<续文献通考>凡例》,《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子部第185册),齐鲁书社1995年版,第10页。
④ 王圻《<稗史汇编>引》,《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子部第139册),齐鲁书社1995年版,第533页。
⑤ 王圻《<稗史汇编>引》,《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子部第139册),齐鲁书社1995年版,第532页。
⑥ 周孔教《<稗史汇编>序》,《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子部第139册),齐鲁书社1995年版,第519页。
⑦ 余嘉锡《殷芸小说辑证》,《余嘉锡文史论集》,岳麓书社1997年版,第259页。
⑧ 郑樵《通志》卷六十九“艺文略第七”,《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⑨ 蔡增誉《<稗史汇编>序》,《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子部第139册),齐鲁书社1995年版,第524-525页。
⑩ 周孔教《<稗史汇编>序》,《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子部第139册),齐鲁书社1995年版,第520-521页
11 马端临《<文献通考>序》,《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12 王圻《<续文献通考>引》,《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子部第185册),齐鲁书社1995年版,第10页。
13 王圻《<续文献通考>引》,《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子部第185册),齐鲁书社1995年版,第10页。
14 永瑢、纪昀等《四库全书总目·续文献通考提要》。
15 鲁迅《中国小说史略》第七篇“《世说新语》与其前后”,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年版,第45页。
16 白寿彝《中国史学史》(1),上海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69页。
17 陶懋炳《中国古代史学史略》,湖南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252页、333页。
18 王圻《<续文献通考>凡例》,《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子部第185册),齐鲁书社1995年版,第10-11页。
19 王圻《稗史汇编》,《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子部第140册),齐鲁书社1995年版,第819页。
20 王圻《稗史汇编》,《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子部第140册),齐鲁书社1995年版,第820页。
21 张九德《<稗史汇编>叙》,《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子部第139册),齐鲁书社1995年版,第527-528页。
22 栾大,汉武帝时方士,曾受宠被封为五利将军,后功破,被腰斩。文成(少翁)、少君皆为汉武帝时方士。
23 王圻《稗史汇编》,《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子部第140册),齐鲁书社1995年版,第611页。
24 李渔《<古今笑史>序》,冯梦龙《古今谭概》卷首,中华书局2007年版。
25 张九德《<稗史汇编>叙》,《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子部第139册),齐鲁书社1995年版,第526页。
26 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九流绪论下”,上海书店出版社2001年版,第282页。
27 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庄岳委谈下”,上海书店出版社2001年版,第437页。
28 王圻《续文献通考》,《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子部第188册),齐鲁书社1995年版,第371页。
29 王圻《稗史汇编》,《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子部第141册),齐鲁书社1995年版,第403-404页。
30 永瑢、纪昀等《四库全书总目·续文献通考提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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