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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问题国度,与它的未来

 明白123456 2015-08-29


不管这个国家多么混乱,已没有人再预言它会失败,也没有人相信它会分裂。因为,它不会用牺牲自由来换取效率,也不会用牺牲多元化来换取稳定。

文图 | 郭建龙(行者、独立作家)


拉吉夫·甘地被刺身亡后,这个已经成立了40多年的共和国,显示出已经衰败的迹象。分离主义势力猖獗、政治不稳定、贸易上奉行闭关锁国的政策。国内的经济也是一团糟,增长率长期徘徊在3.5%上下,印度的经济与世界的差距越来越大了。

更令人担忧的是,两个甘地的死亡让国际上对印度失去了信心,这在印度演变成了一场经济危机,印度政府的财政赤字高达GDP的8.5%,外汇储备不足10亿美元,这个国家实际上已经破产了

这次危机也说明,尼赫鲁—甘地式的社会主义实际上已经走到了头,印度的经济已经在管制和许可证的道路上腐烂了,而外资由于封锁进不了印度的市场。一般来说,一个国家走到了这个份上,只有经历破产和动荡,折腾够了才可能跳出来。就像当年的中国一样,没有前面几十年的动荡,就很少有人敢冒风险对经济做大手术。

然而此刻,印度却幸运地遇到了一位资深的政治家,在他的带领下成功走了出来。1991年普遍被认为是印度的改革元年,与中国的1978年具有同等的意义。1991年之后,印度不仅没有像人们预测的那样烂掉,反而进入了高速增长时期,经济增长率上升到9%,民间经济也爆发出了巨大的活力,印度的软件和服务业也随之开始起飞,飞快地融入了世界经济秩序之中。

冷门总理,70岁被拉出来坐台

谁也不想接手财政部长,他找了一个经济学家。

也许,纳拉辛哈·拉奥是最被低估的一位印度国大党总理,至今,在国大党的宣传上几乎看不到他的名字,国大党只是在提及他的失误时,会偶尔提到他,在谈论功绩时,从来没有他,不是把功劳归于他的上一任国大党总理拉吉夫·甘地,就是归于他当时的财政部长、现任总理曼莫汉·辛格,而总是忽视掉这个实际的印度经济改革之父。这大概是因为,他是第一位坐稳了位置的非尼赫鲁—甘地家族的总理(坐了5年总理之位),也是因为作为国大党的总理,他没有把尼赫鲁—甘地家族的人挂在嘴上,更是因为,他的政策实际上是对甘地—尼赫鲁家族奉行的社会主义的反叛。

拉奥出生于1921年,早期参加过印度独立斗争,之后长期在安德拉邦任职,并进行了卓有成效的土地改革。之后,他在英迪拉和拉吉夫·甘地的政府中都担任过职位。

1991年,由于年龄已经太大,拉奥已经基本过上了退休生活,不再参与具体的政治。然而,这时候拉吉夫·甘地被刺,导致印度的政坛出现了动荡。而在接下来的选举中,国大党虽然仍是第一大党,却没有拿到足够的选票单独组阁。谁都知道这是一个非常棘手的局面,谁都不愿意在这种时候出头,于是,作为元老的拉奥被推举了出来。

作为跛脚政府的非主流总理,拉奥上台时并不被人看好。然而也正是因为他的非主流,他开始了一项堪称伟大的工作:把印度经济几十年的积弊扭转过来,脱离社会主义、管制主义、国家主义、闭关主义、许可证制,回归到自由主义的大家庭中。


坎奇普拉姆,三轮车上的学生

拉奥碰到的第一个困难,是谁来担任他的财政部长,如果要实行这一系列的改革,一个胜任的财政部长是必须的。然而,印度正处于危机之中,财政部长手中可动用的牌极端有限,谁也不想接手。在冷漠和拒绝中,拉奥选择了一位叫曼莫汉·辛格的经济学家,这位经济学家是一位锡克教徒,他曾经担任过印度央行的行长,却并非一个政治家。在当时的人看来,如果说拉奥是冷门总理的话,那么辛格是个更加冷门的财政部长。

然而,这一对边缘化的人物却做成了那些典型政治家做不出来的事情。他们的经济改革一直持续到了今天。如今拉奥已经去世,辛格后来也当上印度总理,再也没有人说他是冷门了。

在拉奥的翼护下,辛格放松了外资管制,开始大量引进外国直接投资,从几乎一无所有,到现在已经成为了第二大外资接收国。

印度经济最大的弊病是许可证制度,这种源于计划经济的制度曾经被印度政府奉之圭臬。一个人为了开公司,可能要跑数十个部门,争取上百个签字,这一点,经历过中国改革的人们大概都不会陌生。为了鼓励人们投身于经济发展,许可证制被放松了,也许,由于制度的惯性,拉奥政府无法做到一下子将其取消,但制度大大的放松,已经可以激起新一波的经济发展。

拉奥还开放了资本市场,完善了印度的股票市场,使得印度的股票市场更加健康。在孟买,我专门去了大名鼎鼎的孟买证券交易所(Mumbai Stock Exchange),由于孟买经历过2008年的恐怖袭击,在我去的前几天,首都德里又刚经历过一次汽车炸弹事件,使得交易所这样的重要场所外布置了重重关卡。在交易所的门口摆放着麻袋堆砌的工事,荷枪实弹的士兵们注视着一个个衣冠楚楚的商业精英。

当我想为交易所照一张相的时候,一位士兵制止了我,这里是不准照相的。我只能离得远远的,照了一张大楼的照片。

孟买证券交易所并非是孟买唯一的一所交易所,1992年,在孟买的北部又成立了另一家股票交易所:印度国家证券交易所(National Stock Exchange of India)。20年后,国家证券交易所已成为仅次于孟买的全印第二大交易所,其股票数量超过1600只(孟买证券交易所达到了5700只),市值更是与孟买证券交易所不分伯仲了。

在世界交易所排名中(按市值),两大交易所分别排第11和第12位,中国的上交所和深交所分别排第5和第8位。作为参照,印度的GDP只有中国的不到三分之一。

除了这两家大型的交易所之外,孟买地区还有四家交易所,分别是:联合证券交易所(United Stock Exchange)、印度柜台交易所(OTC Exchange of India)、互联证券交易所(Inter-connected Stock Exchange)、MCX电子证券交易所(MCX Stock Exchange)。

除了孟买的6所交易所之外,在德里、金奈、加尔各答、班加罗尔、海德拉巴、布班内斯瓦尔、斋仆儿、科钦等地,还有19所交易所。可以说,印度的各个地区都有自己的交易所,从而构成了一个完整的融资体系。

这个融资体系从殖民地时期就开始组建,即便经过了几位甘地的国有化举措,也并没有伤害到证券业的根本,这些证券市场仍然是对民间开放的。

这和中国只设两个交易所的垄断格局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在中国,只有深圳和上海拥有交易所,其他的城市,不管是成都、武汉、西安等中心城市,还是首都北京,都没有交易所存在。如果这些地方的企业需要上市,则必须跑到上海和深圳去。


曼纳里喜马拉雅山区,雪山、松树。

为什么两个发展中的国家,被认为龙和象的两个国家,在融资体系上有这么大的差别?印度模式有什么样的优点和缺点?

印度模式是为了民间企业融资方便而设立的,而中国模式则是为了政府关联企业融资服务的。

在印度,一个企业如果需要资金,就可以争取向公众募资,它有许多个选择,如果孟买证券交易所拒绝了它,它可以选择印度国家证券交易所,或者选择在海德拉巴、班加罗尔上市,只要有一个市场接纳它,就可以对公众募资了。而公众是否接纳,就看他们愿不愿意认购,一切都是市场决定的。

许多小型的企业可以选择在距离自己最近的地方上市,这里的人们最了解这个企业的好坏,比如,如果贵阳有一个交易所,许多贵州本地的企业就可以在那儿上市。如果贵州的企业跑到上海去上市,很可能因为外地的投资者不了解企业,而进行了错误的判断。

当交易所不止一家的时候,想垄断公司的上市权是不可能的,从而为企业提供了最大程度的财务选择权。

而在中国,只有两家交易所,并且这两家交易所的上市名额是受政府控制的,政府总是只放那些国有企业或者与地方政府相关联的企业上市,这些企业在股市里大把圈钱,却很少分红,同时,那些真正需要资金、又有前途的民间企业却很难上市。

所以,印度模式反而是一种更好的制度设计。实际上,就连美国的交易所最初也是有许多个,在各地都有,在相互竞争中使得企业可以自由选择,到最后,才产生了两大市场。即便如此,其他的地区交易市场也仍然存在,如芝加哥和费城。

中国在证券市场刚发展的时候,也像印度一样,是一个多地区发展的格局。除了深圳和上海之外,在武汉、西安、成都、海口、淄博、大连等地,也都由证券市场在发展,如果按照这种势头发展下去,也会形成交易市场的竞争格局。但1990年代,当政府意识到自然发展形成的股票市场不符合政府利益时,他们干涉了这个自然进程,将其他的市场强行关闭,只留下两个,来保证证券市场不要脱离政府的控制。于是,至今我们的证券市场是靠政府调节,而不是靠市场调节的。

除了证券市场之外,印度的银行机构稳定性也超过了中国。在独立之前,印度的银行业以私人拥有为主,独立后,尼赫鲁虽然在基础行业推行国有化,但银行业仍然保持了私有制。直到他的女儿英迪拉甘地执政时期,才在1969年和1980年实行了两次银行国有化运动,将大型银行收归国有。

然而,当拉奥执政后,在1993年,印度银行业重新开始对私人开放,逐渐形成了一个国有银行、私有银行、外国银行、地区性的合作银行组成的正规银行体系(Organized Sector)。除了正规体系之外,还有个人、家庭组成的非正规金融系统,也是农村金融的重要组成部分。它们共同组成了印度的金融体系,这个体系一直被认为是稳定而健壮的,与中国过于垄断的金融体系比起来,更能满足民间资本的需求。

不管是银行体系,还是证券体系,印度模式与中国模式都迥然不同,却具有更大的容错性和健壮性,这是不得不令我们深思的地方。

可以说,中国的改革深水区最终落到了金融上,当其他方面的改革都已经进行的时候,金融反而成了最危险的区域。而印度的改革在许多方面都比中国要差得多,却在最困难的金融方面,提前做好了准备。这也许预示着两国改革不同的路径和方向。

经过拉奥改革之后的印度经济,开始腾飞,1992年之后,印度经济开始了飞速的发展,摆脱了长期以来的印度速度,并成为了经济发展速度世界第二的国家,仅次于中国。然而中国的人口结构已经向老龄化发展,而印度的大街上,处处是年轻人的天下,在未来,这些年轻人能够爆发出怎样的活力,仍然可以猜测。


参观瓜廖尔堡的大学生


比贾普尔,登上高尔贡巴兹的快乐印度人。


孟买,参观街头艺术展的人们。

冲突、屠杀、反思

邻居之间杀红了眼,引爆点,至今被军队紧密监控。

拉奥处理经济问题是成功的,却被宗教问题折腾得焦头烂额。锡克教经过1984年的种族冲突后,反而更加融入了印度社会,未来冲突的可能降低了。但是伊斯兰教与印度教的冲突却在1992年和2002年达到了顶峰。这两次冲突,都和一个叫做阿约迪亚(阿谕陀)的地方有关。

阿约迪亚有一座古老的巴布里清真寺,据说莫卧儿开国皇帝巴布尔修建。印度教徒认为清真寺是巴布尔推倒了一座印度教寺庙后建立起来的,而这个印度教寺庙,是为了纪念印度史诗中的国王罗摩而建的,罗摩就在寺庙所在的位置出生。

当双方都把这里当做朝圣地时,冲突发生了。人多势众的印度教徒试图毁掉巴布里清真寺,借助于行政、司法等各种力量向穆斯林团体施压。最后,在有组织的鼓动下,大量的印度教徒蜂拥而来,凭借双手和最简单的工具就拆毁了清真寺。


阿约迪亚的食品摊

这次事件,不仅造成了印度教与伊斯兰教的冲突,双方还从法律、考古等各个方面进行着斗争。考古学家在遗址下果然发现了印度教寺庙的痕迹,再往下又是一个佛教寺庙,而与此同时,到底巴布尔几百年前的作为是否有追溯力,也成为了争论的焦点。这件事,一直到现在还没有结束。

筋疲力竭的拉奥政府下台了,老人进行了经济改革,却在教派冲突中表现不佳。上台的人民党瓦杰帕伊政府是一个纯粹的印度教政府,于是,在瓦杰帕伊执政期间,两个教派发生了更严重的冲突。

2002年,一辆满载着印度教朝圣者的火车从阿约迪亚出发,返回古吉拉特。在一个小站上(也是穆斯林社区所在地),有的印度教徒与穆斯林小贩发生了冲突,冲突中,穆斯林教徒烧毁了一节车厢,几十位没有来得及逃出来的印度教徒死于非命。

这件事,演变成了一场种族冲突,在古吉拉特以及周围的省份,印度教徒与穆斯林之间爆发了战争。那些曾经的邻居突然丧失了理性,将社区里的少数派砍杀殆尽。

古吉拉特邦政府由于是印度教徒执政,在种族冲突期间甚至扮演了火上浇油的角色,以不作为和暗示鼓励印度教徒对穆斯林进行屠杀。

种族冲突的人间悲剧再次上演。

然而,印度又是幸运的。

屠杀过后,人们在反思中醒悟过来:自己是如何突然失去了理智?他们为自己的作为感到羞愧,于是印度的宗教冲突,突然进入了一个缓和时期。这很像1984年冲突爆发过后,锡克教与印度社会的缓和。恰好此时,也是印度经济发展最快的时期,于是人们乐观地估计,印度社会最混乱的时期过去了。

2012年,我在印度旅行时,古吉拉特的报纸纷纷刊登回忆文章,反思10年前那场屠杀。甚至有的报纸将这个专题的题目定为:疯狂十年后(Madness After Ten Years)。记者们纷纷采访那些在屠杀中保持理性的人们,有的穆斯林将印度教徒藏在家中,避免了他们被杀害,有的印度教徒也帮助过穆斯林,并且,当一个地区重建时,仍然有人选择回到当地,与异教徒的邻居继续比邻而居。

阿约迪亚这个冲突的源头仍然存在,这里军队的密集度甚至高于克什米尔。参观罗摩出生地遗址的人们被要求将一切相机、手机、包袱甚至铁器都寄存起来,到了第一个检查点,甚至没收了我的腰带,游客们在围成笼子般的土地上转来转去,笼子外,就是大批荷枪实弹的士兵,一旦有问题立即快速响应。或许,从这里还能看出一点当年冲突时的痕迹。

我去阿约迪亚时,恰逢印度的撒红节,经过阿约迪亚不远的城市法扎巴德时,印度的少年们用满含红色颜料的水向行驶的汽车中泼洒着,淋了我一头,少年们得意又顽皮地笑着,我希望这样的笑容能够持续永久。


果阿印度教寺庙旁的混血儿童

全被通胀那巫婆吃掉了

这是一个极为奇特、有耐性的国度。10年、20年,都看不到它的全貌。

2008年,世界经济危机波及到了印度,此刻,也恰逢拉奥革新所释放出来的社会动力到达了一个瓶颈,需要新的政治家出来继续未完成的改革了。然而此刻,印度政府却显示出动力不足的苗头。

新的总理是曼莫汉·辛格,也就是当年拉奥总理的财政部长。只是,如今的辛格似乎失去了当年的勇气,改革一直向后拖延。在辛格的背后,真正掌权的是国大党主席索尼娅·甘地(拉吉夫·甘地的妻子),以及她的儿子拉胡尔,拉胡尔曾被普遍认为未来会成为印度总理,但过于年轻的他,缺乏改革的勇气和智慧。

当我去往印度时,恰逢印度出现了严重的通货膨胀,通胀率达到了10%以上,印度卢比兑美元也出现了大幅度的贬值,印度仿佛陷入了新的泥坑,试图寻找新的方法上岸。


瓦拉纳西的贫屋陋巷


斯里纳加尔老城区的街道


汉皮,卖棉花糖的小贩。

2010年,一部印度电影《自杀现场直播》(Peepli Live)里的一首歌唱出了印度人的困境:

朋友,我丈夫挣了不少钱,

但全被通胀那巫婆吃掉了,

每个月汽油价跳、柴油价滚,

糖价永远在呼啸,

就连大米都涨得吃不起,

朋友,我丈夫挣了不少钱,

但全被通胀那巫婆吃掉了。

印度至今拥有着全世界最多赤贫人口(3亿),这些赤贫人口除了一身衣服之外一无所有,困了就睡在街上或者火车站,饿了就要口饭吃。在印度,每天我都会准备十几卢比散发下去,我还给印度流浪的孩子买过食品、买过衣服,但除了能自我安慰一下,实在起不了太多的作用。

在2014年的选举中,拉胡尔不出意料地被击败。这次上台的,恰是2002年种族冲突中纵容印度教暴徒的莫迪。不过,莫迪虽然宗教倾向保守,在经济上却被认为是能够打开乱局的改革派。于是,印度的二次改革在蹒跚中上路。

没错。印度,仿佛始终是一个问题国度,在经济、宗教、分裂中挣扎了几十年,它只是在折腾累了的时候,偶尔发展了一下经济,就取得了现在的成就。

但不管它有多么混乱,至少,已经没有人再预言这个国家会失败,也没有人相信它会分裂,它只是在用自己的方法进行着缓慢的融合,并且会获得更加长期的发展。它不会用牺牲自由来换取效率,也不会用牺牲多元化来换取稳定。要看印度的成就,也许不可能在10年、20年内看到全貌,也许100年后,印度会让世界更加吃惊。

全文完



郭建龙 行者

是的,郭建龙与羽戈一样,年轻且低调。

曾经的IT工程师、财经记者。科技专栏作家。2007年独自骑车穿越藏北无人区,国内有记载的最早藏北骑行者之一。近年行游世界,有经济、历史、文化等多领域著作。

回复数字192,完整阅读“印度:漂浮的次大陆”系列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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