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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开“利害”的魔咒 张鸣 人有没有可能根本没有考虑自身的利害做一件好事？当然可能。但是，这一点，现在已经不大有人信了，尤其是那些自以为聪明的高人，死活都不会信。比如救了个人，人家一定要问动机，你说是发善心，不信，说是可怜对方，也不信，最后逼急了，你说我其实是想害他，无意中救了他，好，大家皆大欢喜，雀跃而去。如果路上碰到伤者，不开车便罢，开车千万不能救，送到医院，你肯定就是肇事者，怎么解释都没有人信。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中国人的头上弥漫着阴谋权术的毒雾，《孙子兵法》，成了最受欢迎的古代经典，一向北怎么好读的武经七书，兵学集成，突然大开市利，专门讲下三滥诡计的《三十六计》，人见人爱，甚至以为这个民国时才见天日的地摊货，比《孙子兵法》还要高明。李宗吾先生，不过是民国时的一个老愤青，所谓的《厚黑学》，也不过是老先生一时的激愤之言，然而，他发明的厚黑学却在当今之世，成为民间乃至官场的显学，并且，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发展成营销厚黑学，上班厚黑学，家庭厚黑学，泡妞厚黑学等等各种系列，让李老先生自愧弗如。最近，事态又有发展，连孔子和庄子，也被拖进人生权谋的泥潭，两个向来被视为具有高远理想和情操的高人，一边在泥里打着滚，一边教人们如何应对生活。 阴谋权术的核心，是利害算计，这没问题，在战场上，你死我活，趋利避害，势在必然，兵学只能讲利害，分析利害，得算多胜，得算少不胜，将之用在商场上，也勉强可以，但是有一个必要的先天条件变化了，就是战场上可以消灭对方肉体，商场上却只能跟人共处。日常生活，也来这一套，先权谋，再厚黑，没有正义，不讲道义，甚至无论情义，对方做了个什么事情，总要往“深”了想，越是做的好事，就越往“深”了想，格外担心，即便是好朋友，也担心是不是遭了算计。在希望对方傻的同时，总觉得自己可能更傻，一不留神，就被人带到沟里去了，下次加倍留神，甚至设计好了套，让对方钻，来而不往，非礼也。事情跟自己相关的时候，利害算计，跟自己不相关，也利害算计，以己之心，度人之腹，非把别人想得坏透了，才会踏实睡觉。 中国人，从唯道德主义的时代出走，经历了一场长达十年的父子相残，夫妻反目的恶斗，进入物质主义和权谋主义的语境，当然有其可以自圆其说的道理，但是，看起来好像语境相反，其实这种语境中的生活，依然是当年阶级斗争厮杀的衍生，同样是夫妻反目，父子相残，朋友互相出卖，杀熟杀的，比当年还要过份。 很多人已经完全不能相信，这个世界还存在不讲利害的傻子，除非是从精神病院跑出来的，更不相信这个世界还有人能出于良心做事，除非他有更险恶的用心。摊上官司，无论有理没理，有无冤屈，双方第一个冲动，就是托人找关系，不光是对司法没有信心，关键是人们不相信会有人仅仅出于公义来秉公办事，所有的人，都是无利不起早。一项涉及普通百姓的公益事业被做坏了，如果有人冒险出头鼓与呼，不仅有关当局会怀疑他背后的动机，受惠的百姓，也有人出来怀疑他是否别有用心，甚至断定，此人就是个大野心家。只要找出来哪怕丁点的所谓蛛丝马迹，这些看热闹的聪明人，就会捻须微笑，扬扬自得曰：果不出我之所料。我们讲台湾的选举，有些人是不问是非，只讲族群，而我们自己，则是不问是非，只讲利害。甚至当利害关系到自己的时候，依然对寻找为自己说话的傻子们的“利害动机”为乐，好像不这样，就不足以显示自家在利害分析上的高明。 胡适先生提倡过做傻子，许广平与鲁迅先生的两地书中也说过，这个世界，只有傻子交互发傻，才立得住。这个世界，如果人人都变成精于利害算计的聪明人，那将是一个日日、时时、刻刻，都得提防别人，每晚不得安眠的人吃人的世界，在这样的世界里，每个人都不好过，今天吃了人，明天会担心被别人吃掉。 解开利害的魔咒，试着做一回傻子，做一件傻事，保护那些总坐傻事的人，救我们自己，救救自己的灵魂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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