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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荠菜 | 专栏

 汉青的马甲 2015-09-08



水荠菜精心地定位着自己生存的高度。白露河的水位线是水荠菜的生命边缘线,她把握得很准,从不向下越雷池一步,也不放过一丝一毫的错位。


水荠菜的棵子大,冬天里都能长到五六片,一片一片的叶子斜斜地向上轻舒着,一副蓬勃进取的样子。叶子宽宽的,超过一指长,板叶片上有隐约的锯齿状。叶面油绿,水汪汪的,它的领地又接近水,占尽地利,这可能是它得名的缘由了。


水荠菜生在河岸的陡坡上,脚下有油油的淤泥,淤泥很肥,也很滑,挖水荠菜便有冒着滑到河里的危险。河水不深,可冬天刺骨的凉。办法总是有的,安一根长长的棍子做铲把,远远地伸过去,把水荠菜根铲掉,再用随身带去的钩子拉过来,抖尽油泥,一棵水灵灵的水荠菜就美美地投进了柳条筐里。这多少有点传说中白娘子盗采灵芝草的味道。


白露河像一条鸭子的九曲回肠,在村庄和湿地之间盘来绕去,总也理不直。清亮的河水蛇一样,滑腻地在河床里蜿蜒向前。河床两岸,这边迎着水浪的时候,那边就悠闲地窝在臂弯里。迎着湍急水流的一面河岸,有一天夜晚实在缺少耐心撑持不住了,懒懒地自我放弃,把自己丢进了河里。地理学上叫滑坡。


时光若干年溜过去,当年的臂弯里淤泥堆岸,突出水面,它便开始遭到水流的冲刷,刷下的泥土借着流水向对面堆垒。“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哲理,就是这流水制版的经典。孔夫子蹲在济水边上吟叹“逝者如斯夫”,梦想遥远,而我的白露河畔的乡亲面对沧桑世事,则会生出“河东河西”的期盼。正是这一点期盼带来的信心,白露河的子民才一直高居洪水之上。当然,不是所有的道理都能抱着老祖宗的大腿一层不变,河流治理,弯道取直之后,河东是河东,河西是河西,这句祖宗之法,也就不好理解了。


水荠菜集中生长的地方,正在河岸的滑坡处。一块滑坡半身没入水中,模糊了水际线,也亲近了河水。半面坚挺在水面上的河坡,就特别湿润,油汪汪的铺满了水荠菜。发现一面这样的河坡,足够一群孩子分享半天,然后,孩子们才能真正像孩子,放逐自己。


水荠菜没有荠菜的清香可口,有很浓重的青气,更像草的气息。水荠菜须先放在开水里焯一下,去去青气,安安神,才可做糊糊。水荠菜偶尔炒炒吃,也须先焯一下,滴上少许的香油,才能逗起人的食欲。和荠菜比,挂了一个“水”的水荠菜,就水多了。



水荠菜味道虽差些,但是,棵大的优势,让我们不能丝毫轻慢它。填饱肚子对于饥民来说,永远是最坚硬的道理。“我味道差,可我棵大。”


水荠菜好多长在砖井缝里,挤着青苔生,有的离地面几丈深,日里滴着井水生长,夜晚润着星光和露滴,天光斜照里,更显得水灵灵的,青翠欲滴。只是没人知道它的滋味如何。


这年的冬天,大旱,两三个月滴雨没落,原野上好多冬野菜没发育就又干回到了泥土里。荠菜干成了紧贴地面的影子化石,与水为邻的水荠菜长势大不如往年,像脱了水的干菜,很快,我们的饭锅饭碗里食物越来越少,菜糊糊越来越稀,肚子的喊声一天比一天响亮。


开始寻找水荠菜的替代品。


有一种植物长得很像水荠菜,形同姐妹,株形,叶子,不相上下,唯有页面白一点,像噗了薄面,让人感到更是可口的食物。因为它一直远离我们的唇齿口腹,好像没谁给它正式命名的,不知道植物学家叫它什么,在我们饥饿的眼里,它没有名字。为了呼叫方便,今天叫它“类水荠菜”吧。


“类水荠菜”性喜阴,生在背阴处的深沟里,棵子比水荠菜要大,扁长的叶子个头接近牛蒡草(我乡叫它“牛舌棵”的),叶子一律向上生,有短短的茎,把叶子举起来。现在回忆起来,这茎是它和荠菜、水荠菜的最大区别,就像狗和土狗子,名字接近,但完全不是一回事儿。土狗是一种小蛐蛐儿。


一天下午,我挖了一筐类水荠菜回来。母亲犯愁,说,半辈子也没敢吃这东西。反复看看,又舍不得丢。她很小心地把类水荠菜放在锅里过了两遍开水,而后拧成菜团,用竹筐挎到水塘里抖开,一遍一遍地漂洗,再拧成菜团,带回来放在菜板上,用菜刀横两刀竖两刀切碎了,才小心放进锅里。我坐在灶前烧火,眼盯着火舌舔着灶爷的黑脸膛。


由于多烧了两锅水,一畚箕小蓼很快烧完了。小蓼柴质硬,在灶膛里哔哔啵啵叫个不停。母亲表情凝重,对这种植物能不能吃,她心里没数,既怕做了糊糊不能吃浪费了粮食,更怕有毒吃坏了家人。我和母亲都默然做事,没人言语。




糊糊做好后,厨屋里很平静,没有荠菜糊糊的清香,也没有水荠菜糊糊的青气。母亲习惯地拿起勺子,撇一点汤尝尝,咂咂嘴说,有点涩苦。


父亲、哥哥、嫂子,陆续回来了,他们挑了一天的塘泥,疲惫不堪。父亲听说今晚吃新的糊糊,有点兴奋,拿起勺子盛了一大碗,呼噜呼噜地喝了下去,一抹嘴说,乖乖,没啥滋味。说吧,又盛了一碗。一家人,各盛了一碗,满院子呼噜声响成一片。我身体瘦弱,肠胃不好,刚吃下糊糊,感到恶心,晕眩,还没跑出锅门槽子,哗地一声吐了出来。我就势躺在锅门前麦草上,嘴里扯着线流苦水。母亲惊慌地喊,都别吃了,不能吃了!


父亲身体强壮,咂巴咂巴嘴说,没觉到咋样啊。话音刚落,两个嫂子都啊啊叫起来,她们急忙把碗放到灶台上,伸着脖子,一阵紧似一阵地要吐。母亲慌忙喊,快,往后脖颈大筋揪。随即把我按翻倒,呸呸地往右手的食指和中指上吐唾沫,用力揪我的脖颈大筋,嘣嘣地像弹棉花。数阵响声过后,我的胃里止住了翻腾。两个嫂子也都止住呕吐了。哥哥把碗放到地上,都不言语。


母亲把锅里的糊糊刮进了猪盆里。多少年以后谈到此事,她还无限怜惜地说,可惜了半瓢红薯面。


刚刚消停下来,生产队里的铁皮喇叭响了。副队长慷慨激昂地喊:男工妇女都听着了,马上到新场屋院子里学习毛选了。




生产队冬夜每天晚上都有学习会,凡是白天出工的劳动力都要去参加学习会,不参加的扣两分,参加的计两分。喇叭声音刚落,院子当即寂静下来。我的父母、哥嫂不敢怠慢,都学习去了。


新场屋与我家院子隔一条路。每天晚上那里最热闹,一盏马灯下人声鼎沸。平日里,我也喜欢在那模糊的灯光下钻来钻去。今晚,我只能躺在灶前去想象那热闹的场景。


有歌声响起来。会前,年轻人在拉歌。


天上出满星,

月牙儿亮晶晶,

生产队里开大会,

诉苦把冤伸。

…………


2013-4-23


作者简介:

熊西平,1963年生,中国作协、教育学会、河南省作协会员,河南散文学会理事,资深中学校长。在国内主流媒体发表作品百万余字,专栏作家,出版多部散文集、教育类图书等。曾获《光明日报》征文一等奖、中国当代散文奖、首届大众散文奖、孙犁文学奖、河北省散文大赛奖、《教师报》征文、《党的生活》杂志征文优秀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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