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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传统版画:三十三剑客图(中)

 pengxq书斋 2015-09-08
中国传统版画:三十三剑客图(中)

中国传统版画:
《三十三剑客图》(中)
图/任渭长 文/金庸
王敬宏仆 昆仑磨勒 四明头陀 丁秀才 纫针女 宣慈寺门子 李龟寿 贾人妻 维扬河街上臾 寺行者 李胜 张忠定...

十二 王敬宏仆

  唐文宗皇帝很喜爱一个白玉雕成的枕头,那是德宗朝于阗国所进贡的,雕琢奇巧,真是希世之宝,平日放在寝殿的帐中,有一天忽然不见了。皇帝寝殿守卫十分严密,若不是得宠的嫔妃,无人能够进入。寝殿中另外许多珍宝古玩却又一件没有失去。

  文宗惊骇良久,下诏搜捕偷玉枕的大盗,对近卫大臣和统领禁军的两个中尉说:“这不是外来的盗贼,偷枕之人一定在禁宫附近。倘若拿他不到,只怕尚有其他变故。一个枕头给盗去了,也没甚么可惜,但你们负责守卫皇宫,非捉到这大盗不可。否则此人在我寝宫中要来便来,要去便去,要这许多侍卫何用?”

  众官员惶栗谢罪,请皇帝宽限数日,自当全力缉拿。于是悬下重赏,但一直找不到半点线索。圣旨严切,凡是稍有嫌疑的,一个个都捉去查问,坊曲闾里之间,到处都查到了,却如石沉大海,众官无不发愁。

  龙武二蕃将王敬宏身边有一名小仆,年甫十八九岁,神采俊利,差他去办甚么事,无不妥善。有一日,王敬宏和同僚在威远军会宴,他有一侍儿善弹琵琶,众宾客酒酣,请她弹奏,但该处的乐器不合用,那侍儿不肯弹。时已夜深,军门已闭,无法去取她用惯的琵琶,众人都觉失望。小仆道:“要琵琶,我即刻去取来便是。”王敬宏道:“禁鼓一响,军门便锁上了,平时难道你不见吗?怎地胡说八道?”小仆也不多说,退了出去。众将再饮数巡,小仆捧了一只绣囊到来,打开绣囊,便是那个琵琶。座客大喜,侍儿尽心弹奏数曲,清音朗朗,合座尽欢。

  从南军到左广来回三十余里,而且入夜之后,严禁通行,这小仆居然倏忽往来。其时搜捕盗玉枕贼甚严,王敬宏心下惊疑不定,生怕皇帝的玉枕便是他偷的。宴罢,第二天早晨回到府中,对小仆道:“你跟我已一年多了,却不知你身手如此矫捷。我听说世上有侠士,难道你就是么?”小仆道:“不是的,只不过我走路特别快些罢了。”

  那小仆又道:“小人父母都在四川,年前偶然来到京师,现下想回故乡。蒙将军收养厚待,有一事欲报将军之恩。偷枕者是谁,小人已知,三数日内,当令其伏罪。”

  王敬宏道:“这件事非同小可,如果拿不到贼人,不知将累死多少无辜之人。这贼人在哪里?能禀报官府、派人去捉拿么?”

  小仆道:“那玉枕是田膨郎偷的。他有时在市井之中,有时混入军营,行止无定。此人勇力过人,奔走如风,若不是将他的脚折断了,那么便是千军万骑前去捉拿,也会给他逃走了。再过两晚后,我到望仙门相候,乘机擒拿,当可得手。请将军和小人同去观看。但必须严守秘密,防他得讯后高飞远走。”

  其时天旱已久,早晨尘埃极大,车马来往,数步外就见不到人。田膨郎和同伴少年数人,臂挽臂的走入城门。小仆手执击马球的球杖,从门内一杖横扫出来,拍的一声响,打断了田膨郎的左足。

  田膨郎摔倒在地,见到小仆,叹道:“我偷了玉枕,甚么人都不怕,就只忌你一人。既在这里撞到了,还有甚么可说的。”

  将他抬到神策军左军和右军之中,田膨郎毫不隐瞒,全部招认。

  文宗得报偷枕贼已获,又知是禁军拿获的,当下命将田膨郎提来御前,亲自诘问。田膨郎具直奏陈。文宗道:“这是任侠之流,并非寻常盗贼。”本来拘禁的数百名嫌疑犯,当即都释放了。

  那小仆一捉到田膨郎,便拜别了王敬宏回归四川。朝廷找他不到,只好重赏王敬宏。(故事出康骈《剧谈录》,篇名《田膨郎》。)

  文宗便是“甘露之祸”的主角。当时禁军神策军的统领叫做中尉,左军右军的中尉都由宦官出任。宪宗(文宗的祖父)、敬宗(文宗之兄)均为宦官所杀,穆宗(文宗的父亲)、文宗则为宦官所立。由于枪杆子里面出政权,皇帝为宦官所制,文宗想杀宦官,未能成功,终于郁郁而终。

  王敬宏是龙武军的将军,龙武军属北军,也是禁军的一个兵种,他是受宦官指挥的。

 

十三 昆仑磨勒

  《昆仑奴》也是裴铏所作。裴铏作《传奇》三卷,原书久佚,《太平广记》录有四则,得以流传至今。《聂隐娘》和《昆仑奴》是其中特别出名的。《昆仑奴》一文亦有记其作者为南唐大词人冯延巳的,似无甚根据。本文在《剑侠传》一书中也有收录。《剑侠传》托言唐代段成式作,其实是明人所辑,其中《京西店老人》等各则,确是段成式所作,收入段氏所著的《酉阳杂俎》。

  故事中所说唐大历年间“盖天之勋臣一品”,当是指郭子仪而言。这位一品大官的艳姬为崔生所盗,发觉后并不追究,也和郭子仪豁达大度的性格相符。

  关于昆仑奴的种族,近人大都认为他是非洲黑人。郑振铎《中国文学史》中说:“《昆仑奴》一作,也甚可注意。所谓‘昆仑奴’,据我们的推测,或当是非洲的尼格罗人,以其来自极西,故以‘昆仑奴’名之。唐代叙‘昆仑奴’之事的,于裴氏外,他文里尚有之,皆可证明其实为非洲黑种人。这可见唐系国内,所含纳的人种是极为复杂的,又其和世界各地的交通,也是极为通畅广大的。”

  但我忽发奇想,这昆仑奴名叫磨勒,说不定是印度人。磨勒就是摩罗。香港人不是叫印度人为摩罗差吗?唐代和印度有交通,玄奘就曾到印度留学取经,来几个摩罗人也不希奇。印度人来中国,须越昆仑山,称为昆仑奴,很说得通。如果是非洲黑人,相隔未免太远了。武侠小说谈到武术,总是推崇少林。少林寺的祖师达摩老祖是印度人,一般武侠小说认为他是中国武术的创始人之一(但历史上无根据)。磨勒后来在洛阳市上卖药。卖药的生活方式,也似乎更和印度人相近,非洲黑人恐怕不懂药性。《旧唐书·南蛮传》云:“自林邑以南,皆拳发黑身,通号为昆仑”,有些学者则认为是指马来人而言。

  唐人传奇中有三个美丽女子都以红字为名。以人品作为而论,红线最高,红拂其次,红绡最差。红绡向崔生作手势打哑谜,很是莫名其妙,若无磨勒,崔生怎能逾高墙十余重而入歌妓第三院?她私奔之时,磨勒为她负出“囊橐妆奁”,一连来回三次,简直是大规模的卷逃。崔生被一品召问时,把罚责都推在磨勒身上,任由一品发兵捉他,一点也不加回护,不是个有义气之人,只不过是个“容貌如玉”而为红绡看中的小白脸而已。崔生当时做“千牛”,那是御前带刀侍卫,“千牛”本是刀名,后来引申为侍卫官。

  附录 昆仑奴

  大历中有崔生者,其父为显僚,与盖代之勋臣一品者熟。生是时为千牛,其父使往省一品疾。生少年容貌如玉,性禀孤介,举止安详,发言清雅。一品命妓轴帘召生入室,生拜传父命,一品忻然爱慕,命坐与语。时三妓人,艳皆绝代,居前以金瓯贮含桃而擘之,沃以甘酪而进。一品遂命衣红绡技者,擎一瓯与生食。生少年赧妓辈,终不食。一品命红绡妓以匙而进之,生不得已而食,妓哂之。遂告辞而去。一品曰:“郎君闲暇,必须一相访,无间老夫也。”命红绡送出院。时生回顾,妓立三指,又反三掌者,然后指胸前小镜子,云:“记取。”余更无言。

  生归达一品意,返学院,神迷意夺,语减容沮,癠然凝思,日不暇食。但吟诗曰:“误到蓬山顶上游,明铛玉女动星眸。朱扉半掩深宫月,应照璚芝雪艳愁。”左右莫能究其意。时家中有昆仑奴磨勒,顾瞻郎君曰:“心中有何事,如此抱恨不已?何不报老奴?”生曰:“汝辈何知,而问我襟怀间事?”磨勒曰:“但言,当为郎君解释。远近必能成之。”生骇其言异,遂具告知。磨勒曰:“此小事耳,何不早言之,而自苦耶?”生又白其隐语。勒曰:“有何难会。立三指者,一品中有十院歌姬,此乃第三院耳。返掌三者,数十五指,以应十五日之数。胸前小镜子,十五夜月圆如镜,令郎来耶?”生大喜,不自胜,谓磨勒曰:“何计而能导达我郁结?”磨勒笑曰:“后夜乃十五夜,请深青绢两匹,为郎君制束身之衣,一品宅有猛犬守歌妓院门,非常人不得辄入,入必噬杀之。其警如神,其猛如虎。即曹州孟海之犬也。世间非老奴不能毙此犬耳。今夕当为郎君挝杀之。”遂宴犒以酒肉,至三更,携链椎而往,食顷而回曰:“犬已毙讫,固无障塞耳。”是夜三更,与生衣青衣,遂负而逾十重短,乃入歌妓院内,止第三门。绣户不扃,金釭微明,惟闻妓长叹而坐,若有所俟。翠环初坠,红脸才舒,玉恨无妍,珠愁转莹。但吟诗曰:“深洞莺啼恨阮郎,偷来花下解珠铛。碧云飘断音书绝,空倚玉箫愁凤凰。”侍卫皆寝,邻近阒然。

  生遂缓搴帘而入。良久,验是生。姬跃下榻执生手曰:“知郎君颖悟,必能默识,所以手语耳。又不知郎君有何神术,而能至此?”生具告磨勒之谋,负荷而至。姬曰:“磨勒何在?”曰:“帘外耳。”遂召入,以金瓯酌酒而饮之。姬白生曰:“某家本富,居在朔方。主人拥旄,逼为姬仆。不能自死,尚且偷生,脸虽铅华,心颇郁结。纵玉箸举馔,金炉泛香,云屏而每进绮罗,绣被而常眠珠翠,皆非所愿,如在桎梏。贤爪牙既有神术,何妨为脱狴牢。所愿既申,虽死不悔。论为仆隶,愿侍光容。又不知郎君高意如何?”生愀然不语。

  磨勒曰:“娘子既坚确如是,此亦小事耳。”姬甚喜。磨勒请先为姬负其囊橐妆奁,如此三复焉。然后曰:“恐迟明。”遂负生与姬而飞出峻垣十余重。一品家之守御,无有警者。遂归学院而匿之。

  及旦,一品家方觉。又见犬已毙,一品大骇曰:“我家门垣,从来邃密,扃锁甚严,势似飞腾,寂无行迹,此必侠士而挈之,无更声闻,徒为患祸耳。”

  姬隐崔生家二载,因花时驾小车而游曲江,为一品家人潜志认。遂白一品。一品异之。召崔生而诘之。事惧而不敢隐,遂细言端由,皆因奴磨勒负荷而去。一品曰:“是姬大罪过。但郎君驱使逾年,即不能问是非。某须为天下人除害。”命甲士五十人,严持兵仗,围崔生院,使擒磨勒。磨勒遂持匕首飞出高垣,瞥若翅翎,疾同鹰隼,攒矢如雨,莫能中之。

  顷刻之间,不知所向,然崔家大惊愕。

  后一品悔惧,每夕多以家童持剑戟自卫,如此周岁方止。后十余年,崔家有人见磨勒卖药于洛阳市,容貌如旧耳。

 

十四 四明头陀

  四川人许寂,少年时在浙江四明山向晋徽君学易经。有一日,有一对夫妇带了一壶酒,到山上来借宿。许寂问他们从哪里来,答称今日离剡县而来。许寂说:“道路甚远,哪里一日能到?”夫妇二人不答,许寂心下甚是奇怪,但见夫妇二人年纪甚轻,女的十分美貌,但神态严肃,很少说话。

  当天晚上,二人拿了那壶酒出来,请许寂同饮。那男子取出一块拍板,板上钉满了铜钉,打起拍板,吭声高歌,歌词中讲的都是剑术之道。唱了一会,从衣袖中取出两物,一拉开,口中吆喝,只见两口明晃晃的利剑跃将起来,在许寂头顶盘旋交击,光闪如电,双剑相击,声铿铿不绝。许寂甚是惊骇,不敢稍动。过了一会,那男子收剑入匣,饮毕就寝。次日早晨去看二人时,室内只余空榻,两夫妇早已走了。到午间,有一个头陀来寻这对夫妇。许寂将经过情形向他说了。头陀道:“我也是同道中人,道士愿学剑术么?”那时许寂穿的是道服,所以头陀称他为道士。许寂推辞道:“我从小研修玄学,不愿学剑。”头陀傲然而笑,向许寂要了些净水来抹抹脚,徘徊间便失却了影踪。后来许寂又在华阴遇到他,才知道他是剑侠一流人物。

  杜光庭(即《虬髯客传》的作者)从京城长安到四川,宿于梓潼厅。到达不久,又有一僧到来。县宰周某与这僧人本来相识。僧人对他说:“今日自兴元来。”两地相隔甚远,一日而至,杜光庭甚为诧异。明日一早僧人就走了。县宰对杜光庭说:“此僧人会‘鹿卢蹻’的轻身功夫,是剑侠中人。”唐时的方术中,有所谓龙蹻、虎蹻、鹿卢蹻,都是轻身飞行之术。

  诗僧齐己,曾在沩山松下见到一僧,于指甲下抽出两口剑,稍加舞动,跳跃凌空而去。

  这则故事原名《许寂》,出孙光宪的《北梦琐言》,其实包含了三个故事,三个故事都没有甚么精采,只是那对少年夫妇携酒壶上山,住宿而去,有些飘逸之意,歌声中述剑术之道,也有意境。那头陀赶上山来,不知是他们的朋友还是仇人。

  孙光宪是五代“花间派”词人,名气很大。我觉得他的词并无多大新意。《花间集》选他的词共六十首,其中三首“浣溪沙”比较写得生动活泼:

  “半踏长裾宛约行,晚帘疏处见分明。此时堪恨昧平生。早是消魂残烛影,更愁闻着品弦声。杳无消息若为情?”“乌帽斜欹倒佩鱼,静街偷步访仙居,隔墙应认打门初。将见客时微掩敛,得人怜处且生疏,低头羞问壁间书。”“风递残香山绣帘,团窠金凤舞襜襜。落花微雨恨相兼。何处去来狂太甚,空推宿酒睡无厌,争教人不别猜嫌?”

 

十五 丁秀才

  朗州道士罗少微,在茅山紫阳观寄住。有一个丁秀才也住在观里。这秀才的举动谈吐,与平常人也没有甚么不同,只不过对于应举求官并不怎么热心。他在观中一住数年,观主一直对他很客气。一晚隆冬大雪,几个道士和丁秀才围炉闲谈,大家说天气这样冷,这时若有肥羊美酒,那真是快活不过了,说来不禁馋涎欲滴。丁秀才道:“那也没甚么难处。”紫阳观在山上,大雪封山,深夜之中哪里去找羊酒?众道士以为他是说笑,哪知丁秀才说罢,开了观门便大踏步出去。到得半夜回来,身上头上都积满了雪,手中提了一只银酒坛,装满了酒,又有一只熟羊,说是从浙江大帅厨中取来的。众道士又惊又喜,拍手欢笑。但见丁秀才取出长剑,掷于空中而舞,腾跃而去,就此不知所终,那只银酒坛却仍是留在桌上。观主怕官府追究,将这件事向县官禀报。

  这则短故事也是孙光宪记于《北梦琐言》之中。他在文末说:诗僧贯休“侠客”诗中有句云:“黄昏风雨黑如磬,别我不知何处去。”这位诗僧莫非是在江淮之间所到了这件异事,因而启发了诗的灵感吗?

  孙光宪当五代时在荆南做大官。自高从诲、高保融、高保勖而至高继冲,祖孙三代四人都重用他。

  五代十国之中,荆南兵弱国小,作风最不成话。开国之主高季兴本是一个商人的仆人,跟着朱全忠立功而做到荆南节度使。后唐庄宗李存勖灭梁,高季兴去朝见,李存勖很是高兴,拍拍他的背脊,表示赞许。高季兴觉得这是最大的光荣,最大的幸福,在这件衣服背上御手所拍之处,叫绣工绣上皇帝的手掌。但他回荆南后,对部属们谈话,却料到李存勖不成大事。他说:“新主对勋巨竖手指云:‘我于指头上得天下。’如此则功在一人,臣佐何有?吾高枕无忧矣。”后来李存勖果为部下兵将所杀。即使是高季兴这种人,也知道功劳归于大领袖一人,将所有干部都不瞧在眼内的态度是必定会坏事的。

  高季兴死后,长子从诲继位。从诲死后子保融继位。保融死后弟保勖继位。高保勖从小有个外号叫作“万事休”,因为他父亲最宠爱他,大发脾气之际,一见到爱子,甚么事都算了。保勖有个怪脾气,喜欢看别人做爱。《宋史》四八三卷:“保勖幼多病,体貌臞瘠,淫佚无度,日召娼妓集府署,择士辛壮健者令姿调谑,保勖与姬妾垂帘共观,以为娱乐。又好营造台榭,穷极土木之工。军民咸怨,政事不治。从事孙光宪切谏不听。”

  保勖死后,保融之子继冲接位。孙光宪眼见形势不利,劝得他投降了宋朝。宋太祖待高氏一家很好,高氏子孙在宋朝做官,都得善终。这一家姓高的人品格都很差。荆南是交通要道,诸国使者进贡送礼,常要经过其境,高氏往往发兵夺其财物,别国写信来骂,高氏置之不理,若是派兵来打,高氏就交还财物,道歉了事,丝毫不以为耻。当时天下称之为“高赖子”。这些无赖之徒在宋朝居然得享富贵,那是孙光宪的功劳了。

 

十六 纫针女

  唐时京城长安有位豪士潘将军,住在光德坊,忘了他本名是甚么,外号叫做“潘鹘硉”(“潘糊涂”的意思)。他本来住在湖北襄阳、汉口一带,原是乘船贩货做生意的。有一次船只停泊在江边,有个僧人到船边乞食。潘对他很是器重,留他在船上款待了整天,尽力布施。僧人离去时说:“看你的形相器度,和一般商贾很是不同。你妻子儿女的相貌也都是享厚福之人。”取了一串玉念珠出来送给他,说:“你好好珍藏。这串玉念珠不但进财,还可使你做官。”

  潘做了几年生意,十分发达,后来在禁军的左军中做到将军,在京师造了府第。他深信自己的富贵都是玉念珠带来的,所以对之看得极重,用绣囊盛了,放在一只玉盒之中,供奉在神坛内。每月初一,便取出来对之跪拜。有一天打开玉盒绣囊,这串念珠竟然不见了。但绣囊和玉盒却都并无移动开启的痕迹,其他物件也一件不失。他吓得魂飞天外,以为这是破家失官、大祸临头的朕兆,严加访查追寻,毫无影踪。潘家的主管和京兆府一个年近八十的老公人王超向来熟识,悄悄向他说起此事,请他设法追查。王超道:“这事可奇怪了。这决不是寻常的盗贼所偷。我想法子替你找找看,是不是能找到就难说了。”

  王超有一日经过胜业坊北街,其时春雨初晴,见到一个十七八岁少女,头上梳了三鬟,衣衫褴褛,脚穿木屐,在路旁槐树之下,和军中的少年士兵踢球为戏。士兵们将球踢来,她一脚踢回去,总是将球踢得直飞上天,高达数丈,脚法神妙,甚为罕见。闲人纷纷聚观,采声雷动。

  王超心下甚感诧异,从这少女踢球的脚法劲力看来,必是身负武功,便站在一旁观看。众人踢了良久,兴尽而散。那少女独自一人回去。王超悄悄跟在后面,见她回到胜业坊北门一条短巷的家中。王超向街坊一打听,知她与母亲同居,以做针线过日子。

  王超于是找个借口,设法和她相识,尽力和她结纳。听她说她母亲也姓王,就认那少女作甥女,那少女便叫他舅舅。那少女家里很穷,与母亲同卧一张土榻,常常没钱买米,一整天也不煮饭,王超时时周济她们。但那少女有时却又突然取出些来自远方的珍异果食送给王超。苏州进贡新产的洞庭橘,除了宰相大臣得皇帝恩赐几只之外,京城中根本见不到。那少女有一次却拿了一只洞庭橘给他,说是有人从皇宫中带出来的。这少女性子十分刚强,说甚么就是甚么。王超心下很是怀疑,但一直不动声色。

  这样来往了一年。有一天王超携了酒食,请她母女,闲谈之际说道:“舅舅有件心事想和甥女谈谈,不知可以吗?”那少女道:“深感舅舅的照顾,常恨难以报答。只要甥女力量及得到的,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王超单刀直入,便道:“潘将军失了一串玉念珠,不知甥女有否听到甚么讯息?”那少女微笑道:“我怎么会知道?”

  王超听她语气有些松动,又道:“甥女若能想法子觅到,当以财帛重重酬谢。”那少女道:“这事舅舅不可跟别人说起。甥女曾和朋友们打赌闹着玩,将这串念珠取了来,那又不是真的要了他,终于会去归还的,只不过一直没空罢了。明天清早,舅舅到慈恩寺的塔院去等我,我知道有人把念珠寄放在那里。”

  王超如期而往,那少女不久便到了。那时寺门刚开,宝塔门却还锁着。那少女道:“等一会你瞧着宝塔罢!”说罢纵身跃起,便如飞鸟般上了宝塔,飞腾直上,越跃越高。她钻入塔中,顷刻间站在宝塔外的相轮之上,手中提着一串念珠,向王超扬了扬,纵身跃下,将念珠交给王超,笑道:“请舅舅拿去还他,财帛甚么的,不必提了。”

  王超将玉念珠拿去交给潘将军,说起经过。潘将军大喜,备了金玉财帛厚礼,请王超悄悄去送给那少女。可是第二日送礼去时,人去室空,那少女和她母亲早已不在了。

  冯缄做给事的官时,曾听人说京师多侠客一流的人物,待他做了京兆尹,向部属打听,王超便说起此事。潘将军对人所说的,也和王超的话相符。(见《剧谈录》)

  这个侠女虽然具此身手,却甘于贫穷,并不贪财,以做针线自食其力,盗玉念珠放于塔顶,在皇宫里取几只橘子,衣衫褴褛,足穿木屐而和军中少年们踢球,一派天真烂漫,活泼可喜。

  慈恩寺是长安著名大寺,唐高宗为太子时,为纪念母亲文德皇后而建,所以称为慈恩。慈恩寺曾为玄奘所住持,所以玄奘所传的一宗唯识法相宗又称“慈恩宗”。寺中宝塔七级,高三百尺,永徽三年玄奘所建。

十七 宣慈寺门子

  唐乾符二年,韦昭范应宏词科考试及第,中了进士。他是当时度支使(财政部长)杨严的至亲。唐代的习惯,中进士后那一场喜庆宴会非常重要,必须尽力铺张,因为此后一生的前途和这次宴会有很大关系。韦昭范为了使得宴会场面豪华,向度支使库借来了不少帐幕器皿。杨严(他的哥哥杨收曾做宰相)还怕不够热闹,又派使库的下属送来许多用具。所以这年三月间在曲江亭子开宴时,排场之隆重阔绰,世所少见。这一天另外还有进士也在大排筵席,除了宾客云集之外,长安城中还有不少闲人赶来看热闹。

  宾主饮兴方酣,忽然有一少年骑驴而至,神态傲慢,旁若无人,骑着驴子直走到筵席之旁,俯视众人。众宾主既惊且怒,都不知这恶客是何等样人。那少年提起马鞭,一鞭往侍酒之人头上打去,哈哈大笑,口出污言秽语,粗俗不堪。席上宾主都是文士,眼见这恶客举止粗暴,一时尽皆手足无措。正尴尬间,旁观的闲人之中忽有一人奋身而出,拍的一声,打了那恶少一记耳光。这一记打得极重,那恶少应声跌下驴子。那人拳打足踢,再夺过他手中的马鞭,鞭如雨下,打了他百余下。众人欢呼喝采,都来打落水狗,瓦砾乱投,眼见便要将那恶少打死。

  正在这时,忽然轧轧声响,紫云楼门打开,几名身穿紫衣的从人奔了出来,大呼:“别打,别打!”又有一名品级甚高的太监带了许多随从,骑马来救。

  那人挥动鞭子,来一个打一个,鞭上劲力非凡,中者无不立时摔倒。那宦官身上也中了一鞭,吃痛不过,拨转马头便逃,随从左右也都跟着进门。紫云楼门随即关上,再也无人敢出来相救。

  众宾客大声喝采,但不知这恶少是甚么来头,那时候宦官的权势极盛,这人既是宦官一党,再打下去必有大祸,于是便放了那恶少。

  大家问那仗义助拳之人:“尊驾是谁?和座中哪一位郎君相识,竟肯如此出力相助?”那人道:“小人是宣慈寺的看门人,跟诸位郎君都不相识,只是见这家伙无礼,忍不住便出手了。”众人大为赞叹,纷纷送他钱帛。大家说:“那宦官日后定要报复,须得急速逃走才是。”

  后来座中宾客有许多人经过宣慈寺门,那看门人都认得他们,见到了总是恭恭敬敬的行礼。奇怪的是,居然此后一直没听到有人去捉拿追问。(见王定保《唐摭言》)

  这故事所写的侠客是一个极平凡的看门人,路见不平,拔拳相助之后,也还是做他的看门人。故事的结尾在平淡之中显得韵味无穷。

十八 李龟寿

  唐宰相王铎外放当节度使,于僖宗即位后回朝又当宰相。他为官正直,各处藩镇的请求若是不合理的,必定坚执不予批准,因此得罪了许多节度使。他有读书癖,虽然公事繁冗,每天总是要抽暇读书,在永宁里的府第之中,另外设一间书斋,退朝之后,每在书斋中独处读书,引以为乐。

  有一天又到书斋去,只有一头矮脚狗叫做花鹊的跟在身后。他一推开书房门,花鹊就不住吠叫,咬住他袍角向后拉扯。王铎叱开了花鹊,走进书房。花鹊仰视大吠,越叫越响。他起了疑心,拔出剑来,放在膝上,向天说道:“若有妖魔鬼怪,尽可出来相见。我堂堂大丈夫,难道怕了你鼠辈不成?”刚说完,只见梁间忽有一物坠地,乃是一人。此人头上结了红色带子,身穿短衫,容貌黝黑,身材瘦削,不住向王铎磕头,自称罪该万死。

  王铎命他起身,问他姓名,又问为何而来。

  那人说道:“小人名叫李龟寿,卢龙人氏。有人给了小人很多财物,要小人来对相公不利。小人对相公的盛德很是感动,又为花鹊所惊,难以隐藏,相公若能赦小人之罪,有生之年,当为相公效犬马之劳。”王铎道:“我不杀你便了。”于是命亲信都押衙傅存初录用他。

  次日清晨,有一个妇人来到相府门外。这妇人衣衫不整,拖着鞋子,怀中抱了个婴儿,向守门人道:“请你叫李龟寿出来。”李龟寿出来相见,原来是他的妻子。妇人道:“我等你不见回来,昨晚半夜里从蓟州赶来相寻。”于是和李电寿同在相府居住。蓟州和长安相隔千里,这妇人怀抱婴儿,半夜而至,自是奇怪得很了。

  王铎死后,李龟寿全家悄然离去,不知所终。(见皇甫枚《三水小牍》)

  唐代藩镇跋扈,派遣刺客去行刺宰相的事常常发生。宪宗时宰相武元衡就是被藩镇所派的刺客刺死,裴度也曾遇刺而受重伤。

  黄巢造反时,王铎奉命为诸道都统(剿匪总司令),用了个说话漂亮而不会打仗的人做将军,结果大败,朝廷改派高骈做都统,高骈毫无斗志。王铎痛哭流涕,坚决要求再干,于是皇帝又派他当都统。这一次很有成效,四方围堵黄巢,使黄巢不得不退出长安,朝中当权的宦官田令孜怕他功大,罢了他的都统之职,又要他去做节度使。

  王铎是世家子弟,生活奢华,又是书呆子脾气,去上任时“侍妾成列,服御鲜华,如承平之态”(《通鉴》)。魏博节度使的儿子乐从训贪他的财宝美女,伏兵相劫,将王铎及他家属从人三百余人尽数杀死,向朝廷呈报说是盗贼干的,朝廷微弱,明知其中缘故,却是无可奈何。


十九 贾人妻

  唐时余干县的县尉王立任期已满,要另调职司,到京城长安去等候调派,在长安城大宁里租了一所屋子住。哪知道他送上去的文书写错了。给主管长官驳斥下来,不派新职。他着急得很,花钱运动,求人说情,带来的钱尽数使完了,还是犹如石沉大海,没有下文。他越等越心焦,到后来仆人走了,坐骑卖了,一日三餐也难以周全,沦落异乡,穷愁不堪,每天只好到各处佛寺去乞些残羹冷饭,以资果腹。

  有一天乞食归来,路上遇到一个美貌妇人,和他走的是同一方向,有时前,有时后,有时并肩而行,便和她闲谈起来。王立神态庄重,两人谈得颇为投机。王立便邀她到寓所去坐坐,那美妇人也不推辞,就跟他一起去。两人情感愈来愈亲密,当晚那妇人就和他住在一起。

  第二天,那妇人道:“官人的生活怎么如此穷困?我住在崇仁里,家里还过得去,你跟我一起去住好么?”王立既爱她美貌温柔,又想跟她同居可以衣食无忧,便道:“我运气不好,狼狈万状。你待我如此厚意,那真令我喜出望外了。却不知你何以为生?”那妇人道:“我丈夫是做生意的,已故世十年了,在长安市上还有一家店铺。我每天早上到店里去做生意,傍晚回家来服侍你。只要我店里每天能赚到三百钱,家用就可够了。官人派差使的文书还没颁发下来,要去和朋友交游活动,也没使费,只要你不嫌弃我,不妨就住在这里,等到冬天部里选官调差,官人再去上任也还不迟。”

  王立甚是感激,心下暗自庆幸,于是两人就同居在那妇人家里。那妇人治家井井有条,做生意十分能干,对王立更是敬爱有加,家里箱笼门户的钥匙,都交了给他。

  那妇人早晨去店铺之前,必先将一天的饮食饭菜安排妥贴,傍晚回家,又必带了米肉金钱交给王立,天天如此,从来不缺。王立见她这样辛苦,劝她买个奴仆作帮手,那妇人说用不着,王立也就不加勉强。

  两人的日子过得很快乐,过了一年,生了个儿子,那妇人每天中午便回家一次喂奶。

  这样同居了两年。有一天,那妇人傍晚回家时神色惨然,向王立道:“我有个大仇人,怨恨彻骨,时日已久,一直要找此人复仇,今日方才得偿所愿,便须即刻离京。官人自请保重。这座住宅是用五百贯钱自置的,屋契藏在屏风之中,房屋和屋内的一切用具资财,尽数都赠给官人。婴儿我无法抱去,他是官人的亲生骨肉,请你日后多多照看。”一面说,一面哭,和他作别。王立竭力挽留,却哪里留得住?

  一瞥眼间,见那妇人手里提着一个皮囊,囊中所盛,赫然是一个人头。王立大惊失色。那妇人微笑道:“不用害怕,这件事与官人无关,不会累到你的。”说着提起皮囊,跃墙而出,体态轻盈,有若飞鸟。王立忙开门追出相送,早已人影不见了。

  他惆怅愁闷,独在庭中徘徊,忽听到门外那妇人的声音,又回了转来。王立大喜,忙抢出去相迎。那妇人道:“真舍不得那孩子,要再喂他吃一次奶。”抱起孩子让他吃奶,怜惜之情,难以自已,抚爱久之,终于放下孩子别去。王立送了出去,回进房来,举灯揭帐看儿子时,只见满床鲜血,那孩子竟已身首异处。

  王立惶骇莫名,通宵不寐,埋葬了孩子后,不敢再在屋中居住,取了财帛,又买了个仆人,出长安城避在附近小县之中,观看动静。

  过了许久,竟没听到命案的风声。当年王立终于派到官职,于是将那座住宅变卖了,去上任做官,以后也始终没再听到那妇人的音讯。(出薛用弱《集异记》)

  这个女侠的个性奇特非凡,平时做生意,管家务,完全是个勤劳温柔的贤妻良母,两年之中,身分丝毫不露。一旦得报大仇,立时决绝而去。别后重回喂奶,已是一转,喂乳后竟杀了儿子,更是惊心动魄的大变。所以要杀婴儿,当是一刀两断,割舍心中的眷恋之情。虽然是侠女斩情丝的手段,但心狠手辣,实非常人所能想象。


二十 维扬河街上臾

  吕用之在维扬渤海王高骈手下弄权,擅政害人,所用的主要是特务手段。

  唐罗隐所撰《广陵妖乱志》中说:“上不相蒙,大逞妖妄,仙书神符,无日无之,更迭唱和,罔知愧耻。自是贿赂公行,条章目紊。烦刑重赋,率意而为。道路怨嗟,各怀乱计。用之惧其窃发之变,因请置巡察使,探听府城密事。渤海遂承制授御史大夫,充诸军都巡察使。于是召募府县先负罪停废胥吏阴狡凶狠者,得百许人,厚其官佣,以备指使,各有十余丁,纵横闾巷间,谓之‘察子’。至于士庶之家,呵妻怒子,密言隐语,莫不知之。自是道路以目。有异己者,纵谨静端默,变不免其祸,破灭者数百家。将校之中,累足屏气焉。”用特务人员来侦察军官和百姓,以至人家家里责骂妻子儿子的小事,吕用之也都知道。即使是小心谨慎,生怕祸从口出之人,只要是得罪了他,也难免大祸临头。可见当权者使用特务手段,历代都有,只不过名目不同而已,在唐末的扬州,特务头子的官名叫做“诸军都巡察使”特务人员都是阴狡凶狠之徒,从犯法革职的低级公务人员中挑选出来。每个特务手下,又各有十几名调查员,薪津待遇很高,叫做“察子”。“察子”的名称倒很不错,比之甚么“调查统计员”、“保安科科员”等等要简单明了得多。

  中和四年秋天,有个商人刘损,携同家眷,带了金银货物,从江夏来到。他抵达扬州不久,就有“察子”向吕用之报告,说刘损的妻子裴氏美貌非凡,世所罕有。吕用之便捏造了一个罪名,把刘损投入狱中,将他的财物和裴氏都霸占了去。刘损设法贿赂,方才得释,但妻子为人所夺,自是愤恨无比。这个商人会做诗,写了三首诗:宝钗分股合无缘,鱼在深渊鹤在天。得意紫鸾休舞镜,断踪青鸟罢衔笺。金盆已覆难收水,玉轸长抛不续弦。若向蘼芜山下过,遥将红泪洒穷泉。

  鸾飞远树栖何处?凤得新巢已称心。红粉尚存香幕幕,白云初散信沉沉。情知点污投泥玉,犹自经营买笑金。从此山头人似石,丈夫形状泪痕深。

  旧尝游处偏寻看,虽是生离死一般。买笑楼前花已谢,画眉山下月犹残。云归巫峡音容断,路隔星桥过往难。莫怪诗成无泪滴,尽倾东海也须干。

  诗很差,意境颇低,但也适合他身分。

  刘损写了这三首诗后,常常自吟自叹,伤心难已。有一天晚间在船中凭水窗眺望,只见河街上有一虬髯老叟,行步迅速,神情昂藏,双目炯炯如电。刘损见他神态有异,不免多看了几眼。那老叟跳上船来,作揖为礼,说道:“阁下心中有甚么不平之事?为何神情如此愤激郁塞?”刘损一五一十的将一切都对他说了。那老叟通:“我去设法将你夫人和货物都取回来。只是夫人和货物一到,必须立即开船,离开这是非之地,不可停留。”

  刘损料想他是身负奇技的侠士,当即拜倒,说道:“长者能报人间不平之事,何不斩草除根,却容奸党如此无法无天?”老叟道:”吕用之残害百姓,夺君妻室,若要一刀将他杀却,原也不难。只是他罪恶实在太大,神人共怒,就此这样杀了,反倒便宜了他。他罪恶越积越多,将来祸根必定极惨,不但他自身遭殃,身首异处,还会连累全家和祖宗。现下只是帮你去将妻室取回来,至于他日后报应,自有神明降灾,老夫却也不敢妄自代为下手。”

  那老叟潜入吕用之家中,跃上屋顶斗口,朗声喝道:“吕用之,你违背君亲,大行妖孽,奸淫掳掠,苛虐百姓。为非作歹,罪恶滔天。阴曹地府冥官已一一记下你的过恶,上天指日便要行刑。你性命已在呼吸之间,却还修仙炼丹,想求甚么长生不老?吾特奉命前来,观察你的所作所为,回去禀报玉皇大帝。你种种罪过,一桩桩都要清理。今日先问第一件大罪:你为何强占刘损的妻室和财物?快快送去还他。倘若执迷不悟,仍然好色贪财,立即教你头随刀落!”

  说罢,飞身而出,不见影踪。

  吕用之听得声自半空而发,始终不见有人,只道真是天神示警,大为惊惧,急忙点起香烛,向天礼拜,磕头无算。当夜便派遣下属,将裴氏及财物送还到刘损船上。刘损大喜,不等天明,便催促舟子连夜开船,逃出扬州。那虬髯老叟此后也不再现身。(见《剑侠传》)

  《卅三剑客图》中所绘的三十三位剑客,有许多人品很差,行为甚怪,这虬髯老叟却是一位真正的侠客,扶危济困,急人之难。吕用之装神扮仙,愚弄高骈,他修的是神仙之术,自己总不免也有些相信。那老叟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假装神仙,吓他一吓,果然立刻见效。但料得吕用之细想之下,必起疑心,所以要刘损逃走。

  扬州明明是处于特务统治的恐怖局面之下,刘损却带了娇妻财物自投罗网,想必扬州是殷富之地,只要有生意可做,有大钱可赚,虽然危险,也要去交易一番了。

  在《剑侠传》中,故事的主角叫做刘损,是个商人。但《诗余广选》一书中载称:“贾人女裴玉娥善筝,与黄损有婚姻之约,赠词云云。后为吕用之劫归第,赖胡僧神术复归。”那么故事的主角是姓黄而不姓刘了。这位裴家小姐给吕用之抢去时,似乎还未和黄损成婚,而救她脱得魔掌的,也不是虬髯叟而是一个胡僧。

  刘损不知何许人,黄损则在历史上真有其人。黄损,字益之,连州人,后来在南汉做到尚书左仆射的大官,因直言进谏而触犯了皇帝,退居永州。当时也有人传说他成了仙的。著作有《三要书》、《桂香集》、《射法》。他赠给未婚妻裴小姐的词是一首很香艳的《忆江南》,流传后世,词曰:“平生愿,愿作乐中筝。得近玉人纤手子,砑罗裙上放娇声。便死也为荣。”

  希望成为意中人某种使用的衣物、得以亲近的想法,古今中外的诗篇中很多。连不愿为五斗米折腰的陶潜如此正人君子也有一篇《闲情赋》,其中说“愿在衣而为领,承华首之余芳”;“愿在裳而为带,束窈窕之纤身”;“愿在眉而为黛,随瞻视以闲扬”;“愿在莞而为席,安弱体于三秋”;“愿在丝而不履,附素足以周旋”等等,想做意中人身上的衣领、腰带、画眉黛、席子、鞋子。

  比陶潜更早的,张衡《同声歌》中有云:“愿思为莞席,在下蔽匡床。愿为罗衾帱,在上卫风霜。”张衡之愿,见义勇为,似乎是一片卫护佳人之心,但想做佳人的席子帐子,毕竟还是念念不念于那张床,反不及陶潜的坦白可爱。

  廿多年闪,我初入新闻界,在杭州东南日报做记者,曾写过一篇六七千字的长文,发表在该报的副刊“笔垒”上,题目叫做“愿”,就是写中外文学作品中关于这一类的情诗,曾提到英国雪莱、济慈、洛塞蒂等人类似的诗句。少年时的文字早已散佚,但此时忆及,心中仍有西子湖畔春风骀荡、醉人如酒之乐。

  黄损《忆江南》词中那两句“得近玉人纤手子,砑罗裙上放娇声”,《诗余广选》说本为唐人崔怀宝的诗句。大概那位裴家小姐善于弹筝,所以黄损借用了那句诗,用在自己的词中,筝的形状似瑟,十三弦,常常是放在膝上弹的。陶潜的《闲情赋》中,尚有“愿在昼而为影,常依形而西东”;“愿在夜而为烛,照玉容于两楹”;“愿在竹而为扇,含凄飚于柔握”;“愿在木而为桐,作膝上之鸣琴”等种种想法。崔怀宝的诗句未必一定从陶潜的赋中得到灵感,对意中人思之不已,发为痴想,原是很自然之事。

  “损”是一个不好的字眼,古人用“损”字做名字,现代人一定觉得奇怪。其实,《易经》中有“损”卦,是谦抑节约的意思,《易经》认为是“有孚,元吉,无咎,可贞,利有攸往”,越是谦退,越有好处,大吉大利,那是中国人传统的处世哲学。《后汉书·蔡邕传》:“人自损抑,以塞咎戒”,《后汉书·光武纪》:“情存损挹,推而不居”,将功劳和荣誉让给别人而不骄傲自大,结果最有益处,所以黄损字益之。

  吕用之这坏蛋在高骈手下做了官后,自己取了个字,叫做“无可”。《广陵妖乱志》说:“因字之曰‘无可’,言无可无不可也。”简直是无所不为,无恶不作。吕用之后来为杨行密腰斩,怨家将他尸身斩成肉酱。

  高骈本来文武双全,有诗集一卷传世。《唐书·高骈传》载:“有二雕并飞,骈曰:‘我且贵,当中之。’一发贯二雕焉。众大惊,称‘落雕侍御’。”此人不但是射雕英雄,而且是射双雕英雄。高骈用兵多奇计,所向克捷,曾征服安南。他统治越南时,曾疏浚自越南到广州的江河,便利航运,可见办事也极有才能。但晚年大富大贵之后怕死之极,只想长生不老,乃求神仙之术,终于祸国殃民,为部下叛军所杀。

 

二十一 寺行者

  这故事不知出于何书,翻查了数十部唐宋五代的笔记杂录,无法找到来源。

 

二十二 李胜

  李胜的故事也不知出于何典。图赞说:“杀亦不武,矧知使惧。”当是警告坏人,使他知道畏惧,不敢再为非作夕,也就是了。

  这部《卅三剑客图》中的主角,都是唐宋人物。唐宋五代并无叫作李胜的名人。东汉时有一个李胜,是个不怎么重要的文人。三国时魏国也有个李胜,凡是读过《三国演义》的,都会知道此人。《三国演义》第一百零六回写“司马懿诈病赚曹爽”,司马懿假装病重,曹爽以为司马懿病得快死了,对他就不加防备。这个故事历史上真有其事,《资治通鉴》中的描写,和《三国演义》很是接近:

  “冬,河南尹李胜出为荆州刺史,过辞太傅懿。懿令两婢侍。持衣,衣落;指口言渴,婢进粥,懿不持杯而饮,粥皆流出沾胸。胜曰:‘众情谓明公旧风发动,何意尊体乃尔!’懿使声气才属,说:‘年老枕疾,死在旦夕。君当屈并州,并州近胡,好为之备。恐不复相见,以子师、昭兄弟为托。’胜曰:‘当还忝本州,非并州。’懿乃错乱其辞曰:‘君方到并州?’胜夏曰:‘当忝荆州。’懿曰:‘年老意荒,不解君言。今还为本州,盛德壮烈,好建功勋!’胜退,告爽曰:‘司马公尸居余气,形神已离,不足虑矣。’他日,又向爽等垂泣曰:‘太傅病不可复济,令人怆然。’故爽等不复设备。”(通鉴,魏记。邵陵厉公正冶九年。)

  李胜去做荆州刺史(他是南阳人,南阳属荆州,所以称为本州),《三国演义》的作者不知为了甚么缘故,将他改为青州刺史。历史上说李胜有文才,但性格浮华。曹爽失败后,李胜也为司马懿所杀。曹爽手下谋士如何晏之徒,都是虚浮漂亮的清谈家,自然不是老奸巨猾的司马懿的对手。

  魏国这个李胜自然和图中的剑客毫不相干,不过因为同名同姓,拉来谈谈。

  司马懿的作风,就是越女所说的“见之似好妇,夺之似惧虎”,《孙子兵法》中“始如处女,敌人开户,后如脱兔,敌不及拒”原则。在当代政治的权力斗争中,也有人应用这原则而得到很大成功的。

 

二十三 张忠定

  张咏,自号乖崖,山东鄄城人,是北宋太宗、真宗两朝的名臣,死后氵盒忠定,所以称为张忠定。宋人笔记小说中有不少关于他的轶事。

  张咏未中举时,有一次经过汤阴县,县令和他相谈投机,送了他一万文钱。张咏便将钱放在驴背上,和一名小童赶驴回家。有人对他说:“前面这一带道路非常荒凉,地势险峻,时有歹人出没,还是等到有其他客商后结伴同行,较为稳便。”张咏道:“天气冷了,父母年纪已大,未有寒衣,我怎么能等?”只备了一柄短剑便即启程。

  走了三十余里,天已晚了,道旁有间孤零零的小客栈,张咏便去投宿。客栈主人是个老头,有两个儿子,见张咏带了不少钱,很是欢喜,悄悄的道:“今夜有大生意了!”张咏暗中听见了,知道客栈主人不怀好意,于是出去折了许多柳枝,放在房中。店翁问他:“那有甚么用?”张咏道:“明朝天没亮就要赶路,好点了当火把。”他说要早行,预料店主人便会提早发动,免得自己睡着了遭到了毒手。

  果然刚到半夜,店翁就命长子来叫他:“鸡叫了,秀才可以动身了。”张咏不答,那人便来推门。张咏早已有备,先已用床抵住了左边一扇门,双手撑住右边那扇门。那人出力推门,张咏突然松手退开,那人出其不意,跌撞而入。张咏回手一剑,将他杀了,随即将门关上。过不多时,次子又至,张咏仍以此法将他杀死,持剑去寻店翁,只见他正在烤火,伸手在背上搔痒,甚是舒服,当即一剑将他脑袋割了下来。黑店中尚有老幼数人,张咏斩草除根,杀得一个不留,呼童率驴出门,纵火焚店,行了二十里天才亮。后来有行人过来,说道来路上有一家客栈失火。(出宋人刘斧《青琐高议》:“汤阴县,未第时胆勇杀贼”。)

  《宋史·张咏传》说他“少负气,不拘小节,虽贫贱客游,未尝下人。”又说他“少学击剑,慷慨好大言,乐当奇节。”宋史中记载了他的两件事,可以见到他个性。有一次有个小吏冒犯了他,张咏罚他带枷示众。那小吏大怒,叫道:“你若是不杀我头,我这枷就戴一辈子,永远不除下来。”张咏也大怒,即刻便斩了他头。这件事未免做得过分,其实不妨让他戴着枷,且看他除不除下来。

  另一件事说有个士人在外地做小官,受到悍仆挟制,那恶仆还要娶他女儿为妻,士人无法与抗,甚是苦恼。张咏在客店中和他相遇,得知了此事,当下不动声色,向士人借此仆一用,骑了马和他同到郊外去。到得树林中无人之处,挥剑便将恶仆杀了,得意洋洋的回来。他曾对朋友说:“张咏幸好生在太平盛世,读收自律,若是生在乱世,那真不堪设想了。”

  笔记《闻见近录》中,也记载了张咏杀恶仆的故事,叙述比较详细。那小官亏空公款,受到恶仆挟制,若不将长女相嫁,便要去出首告发。合家无计可施,深夜聚哭。张咏听到了哭声,拍门相询,那小官只说无事,问之再三,方以实情相告。张咏次日便将那恶仆诱到山谷中杀了,告知小官,说仆人不再回来,并告诫他以后千万不可贪污犯法。

  张咏生平事业,最重要的是做益州知州(四川的行政官)。宋太宗淳化年间,四川地方官压迫剥削百姓,贫民起而作乱,首领叫做王小波,将彭山县知县齐元振杀了。这齐元振平时诛求无厌,剥削到的金钱极多。造反的百姓将他肚子剖了开来,塞满铜钱,人心大快。后来王小波为官兵所杀,余众推李顺为首领,攻掠州县,声势大盛。太宗派太监王继恩统率大军,击破李顺,攻克成都。

  据陆游《老学庵笔记》记载,李顺逃走的方法甚妙:官兵大军围城,成都旦夕可破,李顺突然大做法事,施舍僧众。成都各处庙宇中的数千名和尚都去领取财物。李顺都下数千人同时剔度为僧,改剪僧服。到得傍晚,东门西门两处城门大开,万余名和尚一齐散出。李顺早已变服为僧,混杂其中,就此不知去向,官兵再也捉他不到。官军后来捉到一个和李顺相貌很像的长须大汉,将他斩了,说已杀了李顺,呈报朝廷冒功。

  李顺虽然平了,但太监王继恩统军无方,扰乱民间,于是太宗派张咏去治蜀。王继恩捉了许多乱党来交给张咏办罪,张咏尽数将他们放了。王继恩大怒。张咏道:“前日李顺胁民为贼,今日咏与公化贼为民,有何不可哉?”王继恩部下士卒不守纪律,掠夺民财,张咏派人捉到,也不向王继恩说,径自将这些士兵绑了,投入井中淹死。王继恩也不敢向他责问,双方都假装不知。士兵见张咏手段厉害,就规矩得多了。太宗深知这次四川百姓造反,是地方官逼出来的,于是下罪已诏布告天下,深自引咎,诏中说:“朕委任非当,烛理不明,致彼亲民之官,不以惠和为政,管榷之吏,惟用刻削为功,挠我蒸民,起为狂寇。念兹失德,是务责躬。改而更张,永鉴前弊,而今而后,庶或警予!”他认为百姓所以造反,都因自己委任官吏不当,处理政务不明而造成,实在是自己的“失德”。后世的大领袖却认为自己总是永远正确的,一切错误过失全是百姓不好,比之宋太宗赵光义的风度和品格来,那可差得远了。

  张咏很明白官逼民反的道理,治蜀时很为百姓着想,所以四川很快就太平无事。

  他在乱事平定后安抚四川,深知百姓受到压迫太甚时便会铤而走险的道理。后来他做杭州知州,正逢饥荒,百姓有很多人去贩卖私盐度日,官兵捕拿了数百人,张咏随便教训了几句,便都释放了。部属们说:“私盐贩子不加重罚,恐怕难以禁止。”张咏道:“钱塘十万家,饥者十之八九,若不贩盐求生,一旦作乱为盗,就成大患了。待秋收之后,百姓有了粮食,再以旧法禁贩私盐。”《宋史》记载了这一件事,当是赞美他的通情达理。中国儒家的政治哲学,以宽厚爱民为美德,不若法家的苛察严峻。

  王小波在四川起事时,以“均贫富”为口号,他对众贫民说:“吾疾贫富不均,今为汝均之。”(《续资治通鉴》宋太宗淳化四年)。沈括在《梦溪笔谈》中记称:“蜀中剧贼李顺,陷剑南、两川,关右震动,朝廷以为忧。后王师破贼,袅李顺,收复两川,书功行赏,了无间言。至景佑中,有人告李顺尚在广州。巡检使臣陈文琏捕得之,乃真李顺也,年已七十余,推验明白,囚赴阙,复按皆实。朝廷以平蜀将士功赏已行,不欲暴其事,但斩顺,赏文琏二官,仍阁门祗候。文琏,泉州人,康定中老归泉州,子尚识之。文琏家有‘李顺案款’,本末甚详。顺本味江王小博(按:应为王小波,音近)之妻弟。始王小博反于蜀中,不能抚其徒众,乃共推顺为主。顺初起,悉召乡里富人大姓,令具其家所有财粟,据其生齿足用之外,一切调发,大赈贫乏。录用材能,存抚良善,号令严明,所至一无所犯。时两蜀大饥,旬日之间,归之者数万人。所向州县,开门延纳,传檄所至,无复完垒。及败,人尚怀之,故顺得脱去三十余年乃始就戮。”

  沈括虽称李顺为“贼”,但文字中显然对他十分同情。李顺的作风也很有人情味,并不屠杀富人大姓,只是将他们的财物粮食拿出来赈济贫民,同时根据富户家中人丁数目,留下各人足用的粮食。

  《青琐高议》中,又记载李顺乱蜀之后,凡是到四川去做官的,都不许携带家眷。张咏做益州知州,单骑赴任。部属怕他执法严厉,都不敢娶妾侍、买婢女。张咏很体贴下属的性苦闷,于是先买了几名侍姬,其余下属也就敢置侍姬了。张咏在蜀四年,被召还京,离京时将侍姬的父母叫来,自己出钱为众侍姬择配嫁人。后来这些侍姬的丈夫都大为感激,因为所娶到的都是处女。《青琐高议》这一节的题目是“张乖崖,出嫁侍姬皆处女。”

  苏辙的《龙川别志》中,记载张咏少年时喜饮酒,在京城常和一道人共饮,言谈投机,分别时又大饮至醉,说道:“和道长如此投缘,只是一直未曾请教道号,异日何以认识。”

  道人说道:“我是隐者,何用姓名?”张咏一定要请教。道人说道:“贫道是神和子,将来会和阁下在成都相会。”日后张咏在成都做官,想起少年时这道人的说话,心下诧异,但四下打听,始终找他不到。后来重修天庆观,从一条小径走进一间小院,见堂中四壁多古人画像,尘封已久,扫壁而视,见画像中有一道者,旁题“神和子”三字,相貌和从前共饮的道人一模一样。原来神和子姓屈突,名无为,字无不为,五代时人,有著作,便以“神和子”三字署名。(故事很怪。“屈突无不为”的名字也怪,苏子由居然会相信这种神怪故事而记载了下来!)

  在沈括的《梦溪笔谈》中,同样有个先知预见的记载:张咏少年时,到华山拜见陈抟,想在华出隐居。陈抟说:“如果你真要在华山隐居,我便将华山分一半给你(据说宋太祖和陈抟下棋输了,将华山输了给他)。但你将来要做大官,不能做隐士。好比失火的人家正急于等你去救火,怎能袖手不理?”于是送了一首诗给他,诗云:“征吴入蜀是寻常,歌舞筵中救火忙,乞得金陵养闲散,也须多谢鬓边疮。”当时张咏不明诗意,其后他知益州、知杭州,又知益州,头上生恶疮,久治不愈,改知金陵,均如诗言。

  世传陈抟是仙人,称为陈抟老祖。这首诗未必可信,很可能是后人在张咏死后好事捏造的。

  沈括是十一世纪时我国渊博无比的天才学者,文武全才,文官做到龙图阁直学士,曾统兵和西夏大战,破西夏兵七万。他的《梦溪笔谈》中有许多科学上的创见。英人李约瑟在《中国科学文明史》第一卷中,曾将该书内容作一分析,详列书中涉及算学、天文历法、气象学、地质、地理、物理、化学、工程、冶金、水利、建筑、生物、农艺、医学、药学、人类学、考古、语言学、音乐、军事、文学、美术等等学问,而且各有独到的见地,真是不世出的大天才,《梦溪笔谈》中另外还记录了张咏的一则轶事:

  苏明允(苏东坡的父亲)常向人说起一件旧事:张咏做成都知府时,依照惯例,京中派到咸都的京官均须向知府参拜。有一个小京官,已忘了他的姓名,偏偏不肯参拜。张咏怒道:“你除非辞职,否则非参拜不可。”那小京官很是倔强,说道:“辞职就辞职。”便去写了一封辞职书,附诗一首,呈上张咏,站在庭中等他批准。张咏看了他的辞呈,再读他的诗,看到其中两句:“秋光都似宦情薄,山色不如归意浓。”不禁大为称赏,忙走到阶下,握住他手,说道:“我们这里有一位诗人,张咏居然不知道,对你无礼,真是罪大恶极。”和他携手上厅,陈设酒筵,欢语终日,将辞职书退回给他,以后便以上宾之礼相待。

  张咏性子很古怪,所以自号“乖崖”,乖是乖张怪僻,崖是崖岸自高。宋史则说:“乖则违众,崖不利物。”他生平不喜欢宾客向他跪拜,有客人来时,总是叫人先行通知免拜。如果客人礼貌周到,仍是向他跪拜,张咏便大发脾气,或者向客人跪拜不止,连磕几十个头,令客人狼狈不堪,又或是破口大骂。他性子急躁得很,在四川时,有一次吃馄饨(现在四川人称为“抄手”,当时不知叫作甚么?),头巾上的带子掉到了碗里,他把带子甩上去,一低头又掉了下来。带子几次三番的掉入碗里,张咏大怒,把头巾抛入馄饨碗里,喝道:“你自己请吃个够罢!”站起身来,怒气冲冲的走开了。(见《玉壶清话》)

  他有时也很幽默。在澶渊之盟中大出风头的寇准做宰相,张咏批评他说:“寇公奇材,惜学术不足尔。”后来两人遇到了,寇准大设酒筵请他,分别时一路送他到郊外,向他请教:“何以教准?”张咏想了一想,道:“《霍光传》不可不读。”寇准不明白他的用意,回去忙取《霍光传》来看,读到“不学无术”四字时,恍然大悟,哈哈大笑,说:“张公原来说我不学无术。”

  他治理地方,很爱百姓,特别善于审案子,当时人们曾将他审案的判词刊行。他做杭州知州时,有个青年和姐夫打官司争产业。那姐夫呈上岳父的遗嘱,说:“岳父逝世时,我小舅子还只三岁,岳父命我管理财产,遗嘱上写明,等小舅子成人后分家产,我得七成,小舅子得三成。遗嘱上写得明明白白,又写明小舅子将来如果不服,可呈官公断。”说着呈上岳父的遗嘱。张咏看后大为惊叹,叫人取酒浇在地下祭他岳父,连赞:“聪明,聪明!”向那人道:“你岳父真是明智。他死时儿子只有三岁,托你照料,如果遗嘱不写明分产办法,又或者写明将来你得三成,他得七成,这小孩子只怕早给你害死了,哪里还能长成?”当下判断家产七成归子,三成归婿。当时人人都服他明断。

 中国向来传统,家产传子不传女。张咏这样判断,乃是根据人情和传统,体会立遗嘱者的深意,自和现代法律的观念不同。这立遗嘱者确是智人,即使日后他儿子遇不着张咏这样的智官,只照着遗嘱而得三成家产,那也胜于被姐夫害死了。

  《青琐高议》中还有一则记张咏在杭州判断兄弟分家产的故事:张咏做杭州知府时,有一个名叫沈章的人,告他哥哥沈彦分家产不公平。张咏问明事由,说道:“你两兄弟分家,已分了三年,为甚么不在前任长官那里告状?”沈章道:“已经告过了,非但不准,反而受罚。”张咏道:“既是这样,显然是你的不是。”将他轻责数板,所告不准。

  半年后,张咏到庙里烧香,经过街巷时记起沈章所说的巷名,便问左右道:“以前有个叫沈章的人告他哥哥,住在哪里?”左右答道:“便在这巷里,和他哥哥对门而居。”张咏下马,叫沈彦和沈章两家家人全部出来,相对而立,问沈彦道:“你弟弟曾自我投告,说你们父亲逝世之后,一直由你掌管家财。他年纪幼小,不知父亲传下来的家财到底有多少,说你分得不公平,亏待了他。到底是分得公平呢,还是不公平?”沈彦道:“分得很公平。两家财产完全一样多少。”又问沈章,沈章仍旧说:“不公平,哥哥家里多,我家里少。”沈彦道:“一样的,完全没有多寡之分。”

  张咏道:“你们争执数年,沈章始终不服、到底谁多谁少,难道叫我来给你们两家一一查点?现在我下命令,哥哥的一家人,全部到弟弟家里去住;弟弟的一家人,全部到哥哥家里去住。立即对换。从此时起,哥哥的财产全部是弟弟的,弟弟的财产全部是哥哥的。双方家人谁也不许到对家去。哥哥既说两家财产完全相等,那么对换并不吃亏。弟弟说本来分得不公平,这样总公平了罢?”

  张咏做法官,很有些异想天开。当时一般人却都十分欣赏他这种别出心裁的作风,称之为“明断”。

  张咏为人严峻刚直,但偶尔也写一两首香艳诗词。宋人吴处厚《青箱杂记》中云:“文章纯古,不害其为邪。文章艳丽,亦不害其为正。然世或见人文章铺陈仁义道德,便谓之正人君子,及花草月露,便谓之邪人,兹亦不尽也。”文中举了许多正人君子写香艳诗词的例子,其中之一是张咏在酒席上所作赠妓女小英的一首歌:“天教搏百花,作小英明如花。住近桃花坊北面,门庭掩映如仙家。美人宜称言不得,龙脑薰衣香入骨。维扬软毂如云英,亳郡轻纱似蝉翼。我疑天上婺女星之精,偷入筵中名小英;又疑王母侍女初失意,谪向人间为饮妓。不然何得肤如红玉初碾成,眼似秋波双脸横?舞态因风欲飞去,歌声遏云长且清。有时歌罢下香砌,几人魂魄遥相惊。人看小英心已足,我见小英心未足。为我离歌送一杯,我今赠汝新翻曲。”这首歌颇为平平,张乖崖豪杰之士,诗歌究非其长。他算是西昆派诗人,所作诗录入《西昆酬唱集》,但好诗甚少。

  张咏发明了一种东西,全世界的成年人天天都要使用:钞票。他治理四川时,觉得金银铜钱携带不便,于是创立“交子”制度,一张钞票作一千文铜钱。这是中国最早的纸币,也是全世界最早的纸币。世界上很多人知道电灯、电话、盘尼西林等等是谁发明的,但人人都喜欢的钞票,却很少人知道发明者是张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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