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胡莉萍
冲积平原上，河流像一个顽皮任性了千百年的男孩子，东踹一脚西一拳头地闯过，留下不规则的轨迹。族群傍水而居，形成自然村落，灌溉耕耘、淘米捣衣，炊烟袅袅，狗吠鸡鸣，便是水乡。胡家埭便是其中的一个，在汉塘河一条不知名的支流的末端。 听祖辈说，或者祖辈也只是听说，胡家的祖上是望族，官至三品，是大户人家。在胡家埭的某处埋了三缸金三缸银。更传奇的传说是胡家埭的仁义台浜底有一辆金轧车，如果有一位白须老太太到河边，这辆金轧车便会从水底浮起来。没有人挖过这三缸金三缸银，更没有出现过白须老太太，但村庄留下的老地名，可以印证这一位祖上或许曾经真的衣锦还乡光宗耀祖过：东墙门、祠堂口、仁义台、八房里、九房里，还有已经消逝了地名西墙门、七房里、六房……至于这一位祖上的名字身份和具体的年代，没有人说得上来,无声无息湮没在历史的风云里。 我出生在祠堂口一座四合的老宅院里，在有记忆之前搬出。听妈妈说，搬家那天，刚学会走路的我非得要自己走跳板到搬家的木船上，太太（曾祖母）牵着我的手走跳板，一个白发的老妪和一个蹒跚学步的娃娃，结果扑通扑通全掉进了河里，在岸上帮忙的乡亲的惊呼声里被捞上岸来，我没事，年迈的太太据说高烧一场。 我们掉下去的那一段河叫前浜，往北是后浜、往南是仁义台，河流曲曲弯弯像调皮的幼童写歪了的“3”字。前浜，是胡家埭的中心，家族里重要的家庭和祖屋都在这一段的河边。仁荣公公家六戗屋正对着高高的整块的青条石垒成的石邦岸，河岸高出水面一人多高，用长长的规整的花岗条石铺成的石埠通向水边。石埠再往里不过几十米，便是浜底，河床更浅，枯水期看得到河底青黑色的淤泥。浜底的河边，是大丛的箬竹，密密地长成绿色的圆垛，清明、端午、年前，家家主妇都在这里剪新鲜的箬竹叶包粽子，一茬一茬的箬叶剪去，一茬一茬的新叶又生长起来，生生不息，如它周围的人们。箬竹丛边是一颗枣树，然后是一大丛的木莲。 在那时的农村，看一家人家的经济状况，除了看房子还可以看他们家的石埠头。那时，石埠是农家重要的生产生活的场所，大到粜谷粜米、卖猪卖瓜、运送肥料，小到走亲访友、洗衣做饭，都离不开它。有整齐长条石砌筑的必定家底殷实，用不规整的石块堆砌的是家境一般的普通人家，最不济的便是用锄头在河岸边翻出几个台阶状的土阶，这一家非病即懒。 河埠头最热闹的时候，要数农忙时节的天黑后。黑夜像一双大手抹去白日的最后一缕的光线，便是统一的收工号令。抢收抢种的双抢时节，太阳下山到夜色全黑的两三个小时是最好的劳作时间。天色全黑，农人从自家田地里拔脚起身，男男女女在自家的河埠头清洗劳作了一天的身体，脱去衣裤，坐在水里的石埠台阶上，浸泡在母体子宫般亲近的河水里，洗去一整天的疲惫与汗水污垢。夜色是最好的布闱，男人女人都以最无邪的方式清濯换洗。各家的河埠头相隔不过几十米，人们边清洗边聊着收成与家常，水声人声欢快激越，头顶星辰灿烂寂静。 夏天的河流，永远是孩子们的欢乐天堂。村子里不论男孩子女孩子，大抵熟谙水性，没有人教，也没有规范的姿势。浅水里、泷沟里扑腾得久了，自然就会游泳。前浜，依然是中心，住在后浜、仁义台的孩子都聚到那里游泳。我们家搬到香塘汇，在东墙门的河对岸，从岸上走过去要绕过两个浜底，少说也得十几分钟，河道离着前浜不远，只有百把米的距离河道拐了一个九十度的弯，但是，水太深，人小又担心力气不够，父母不让去，听得到那边同伴们嬉戏打闹的声音却看不见过不去，别提心里有多痒痒。终于有一天，我能从香塘汇游到对岸的东墙门，踩上德荣公公家的河埠头走几步就到前浜，可以和小伙伴们一起玩水了。前浜已近浜底，是河流的尽头，水浅的地方小孩子都能踩着河底的淤泥站得起身来，倒是合了村里这群男孩子的心意，浅水里玩半天也不会觉着累。只是水好脏，河水被搅得像泥浆，浮过水面的时候肚皮擦到河床的泥，凉凉的粘腻的淤泥。然后，我就很少去那里，只在自家的河埠头游泳，水很深，人竖立水中也触不到河底淤泥，游累了便仰浮水面，任四肢随意垂落，静静地浮在水面上，数着天空有几只鸟儿飞过了，我便起来上岸回家。 清浅河流陪伴了我们的童年，却没有陪伴我们长大。它以比我们更快的速度衰老。我在有一年春节的时候带着女儿转遍了整个村子，想告诉她我的在河水里浸润着的欢乐童年。只是我终于没有勇气开口说那些前尘往事。前浜、后浜、仁义台的浜底都成了垃圾场，五色塑料袋混杂在猪粪便的恶臭里。没有人家再用河水，没用人家再修河埠，我的那些同族的长辈们与河流、河埠一起衰老与死去。 再然后，终于等来幡然的醒悟。河道开始清淤，河水开始治理。 等我老了，可不可以回到老家——我的河流尽头的故乡，守望一条清浅河流，给我的儿孙讲白须老太太的故事。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