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败人生俱乐部

# 失败人生俱乐部
【开始】
 一
    那个男孩走近来的时候外面正下着雨，他有一张很窄的脸，两只眼睛距离很近，因而显得鼻子很大。他的头发是一种腐朽的灰色，蓬松，凌乱，像是好久没有人打理过的草丛一般。
    他一进来就说：“听说这里有免费的酒喝？我很穷，没有钱。”
    “有。”我说。
    “那么给我一瓶酒。”他在吧台前坐了下来，衣服湿漉漉的，射灯从他的头顶照射下来，显得他的脸非常阴暗，并且有着浓重的黑眼圈。
    我开了一瓶啤酒递给他，他接了过去，咕嘟咕嘟几口就干掉了一瓶酒。我怔了一下，只好又开了一瓶，这一次也一样，我眼睁睁地看着他在三秒之内喝干净一瓶酒。酒已经顺着他的喉咙流进了他的胃部，像是一滴水消失在沙漠中一样迅速，了无痕迹。
    “再来一瓶。”无视我呆滞的表情，他把空酒瓶放在了吧台上。
    我犹豫一阵，这次倒了一杯威士忌给他，他这才喝得收敛了一些，打量了俱乐部一会儿，问：“一直到什么时候？”
    “理论上是夜里两点，不过那边有一组三胞胎，她们一直呆在这里，所以也说不准。”我指了指角落里的丝绒沙发，他回头看了一眼，才说：“我问的是免费的酒提供到什么时候。”
    我算了好半天，才说：“运气好的话可以撑半年，不过如果像你这样的客人比较多的话就只能撑三个月了。”
    他似乎是松了一口气般，道：“能待半年就好，我已经彻底无处可去了，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直很穷，我出生在一个非常贫困的家庭，做生意总是失败，千辛万苦存的钱会被人骗走，甚至走在马路上数钱钱都会被风吹走。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但人生可真难熬啊。”
    睡在一旁的工程师突然说：“是的，只有死才能解脱。”
    说完这句话他就趴倒在吧台上沉沉睡了过去，他总是这样，只有喝醉的时候才开口，而且说不了两句就会迅速倒下。
    我朝那个很穷的男孩摊了摊手，他也只是打量了工程师一会儿就转开目光了，继续打量着俱乐部。当目光落到那一组三胞胎身上的时候他愣了一下，问：“那是真的三胞胎？”
    “嗯。”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三胞胎呢。”
    “我也是。”
    “真是太不可思议了！”他有些欣喜，虽然我并不确定他在欣喜什么。

二
    俱乐部的酒是由富婆提供的，她的丈夫在几年前去世，为了遗产她不得不打一场旷日时久的官司，先是跟她的儿女斗，接着跟丈夫的父母斗，之后跟丈夫的情人斗，斗到最后她总算是赢了，可惜那点钱还不如她保险柜里的一串珠宝昂贵，她忽然倦了，于是找到我说：“钱你都拿去开个俱乐部好了，请大家免费喝酒，什么时候花完什么时候结束。”
    我接过那张支票，一时间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她环顾四周，幽幽地说：“我跟我的丈夫就是在这家店遇到的，当时这里很热闹，几乎所有人都跑到这里玩，我刚来这里不久，还是个乡下姑娘，可是他跟我求婚，那时候我们是相爱的。”
    那是我接手这套房子的第一天——一幢非常古老的两层小楼，依旧很久没有人来过，到处都落满了灰，除了那些看起来格调高雅的家具和灯饰外，你很难想象到它曾经也热闹过。
    在我的舅舅去世之前我并不知道有这么一幢房子，毕竟我们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面了，他去世之后律师才找到我，告诉我我的舅舅将这幢房子送给了我。我思索了好大一阵子才来接手这幢房子，谁知道刚进来不久就看到了富婆。她讲完了自己想讲的话，接着把支票塞到我手里就走了，我追出去，看到她钻入了一辆黑色的轿车。她的裙子的一角被夹在车门外面，像一只黑色的蝴蝶般渐渐远去，直到离开这个街区。
    就这样在一个沙尘很大的春天，我突然拥有了一幢房子和一大笔钱。我兑了那笔钱，买了一辆二手车，找来了几个工人重新装修了一下这里，又进了满满的货物，最后在门口挂了一个牌子，告诉大家有免费的酒喝——俱乐部就这样正式成立了。
    客人并不多，也难怪，自从金融危机之后这一带就变成了鬼城，来到这个城市务工的人都离开了，富豪和精英们早已移民去往别的国家。少数几个坚守阵地的本地人渐渐也都变成了三餐不继的流浪汉，浪荡在这个曾经繁盛过的都市之中。这个春天，除了风之外再也没有其他。
    三胞胎就是那个时候出现的，我第一次见到三个长得一模一样的人——我是说，她们一分一毫的区别都没有，刘海的长度一模一样，脑袋后面翘起的头发的角度一模一样，身上穿着的裙子也一模一样。她们齐声问我：“我们可以在这里休息一下吗？”
    “可以。”我说。
    她们便在房间里转了一会儿，最后选中了那套陈旧的丝绒沙发躺了上去。
    紧接着来的便是工程师。某个还未营业的清晨他独自出现在这里，手里拿着一捆绳子，对着天花板的柱子研究了很久，接着踩着椅子把绳子绑在了柱子上准备自杀，但刚吊上去绳子就断了。
    就是这么一个倒霉蛋，一个人在地上疼得龇牙咧嘴，三胞胎们一直在睡觉，根本没有发现他的存在。我进去的时候他已经哭昏了过去，两只眼睛肿成了金鱼。我蹲在地上打量了他一会儿他才醒过来，泪眼婆娑地对我说：“我失业了。”
    我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喝杯酒吧。”
    他点了点头。
    我把他扶到吧台坐下来，从此他就像打卡一样每天准时准点地出现在那个位置上坐下来喝酒，直到喝醉的时候才会说一句话，说完又迅速趴到睡着，醒来后拍拍衣服回家。
    第三个出现在这里的则是一个失恋的女孩，她很平常，平常到你只需转过头就会迅速忘记她的面孔。她身上总是湿漉漉地滴着水，待过的地方不久后就会留下一小滩泥泞。她说：“我失恋了，可以给我一杯酒吗？”
    我便递给她一杯酒。
    她喝完，在房间里乱转的时候看到了三胞胎，于是就在她们三个周围停了下来，静静地打量她们。
    第四个出现的便是那个很穷的男孩，失恋的女孩在看到他之后两只眼睛骤然亮了一下，可是很穷的男孩却只是淡淡地扫了她一眼就走了。
    很穷的男孩背后有一个不易觉察的蜘蛛网，随着时间的流逝，那张蜘蛛网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三
    现在我们有了一个场地，和足够的人物。在任何小说之中，这些元素足够发展成一个故事。只是很多时候我们需要一些随机的契机和不需要太多逻辑的推进，于是富婆就这样出现了。
    富婆在几天之后来到了这里，她照例盛装出席，脖子上戴着那颗著名的蓝宝石。曾有一度那串项链每一天都占据着报纸头条，那时富婆还很年轻，有一张美艳动人的脸，她戴着那串蓝宝石的照片出现在街头巷尾，人人都拿着她的照片要求珠宝商拿假珠宝订制一串一样的，或者要求整容医生也将自己整成她那个样子。但很遗憾没有人做到过，无论是珠宝还是脸，都没有人能跟富婆一模一样，事实上，她们连她的万分之一也没有办法达到。
    也曾有一度富婆与丈夫的婚姻是完美婚姻的样板，他对她说过什么情话或者送过什么礼物都人尽皆知，人们都认为她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然而那样的时期并没有坚持太久，几年之后富婆的丈夫就出轨了，对方是一个与富婆年轻时有些像的女孩，她每天跟着富婆的丈夫形影不离，出尽了风头。富婆却仿佛不知道似的，该吃吃，该喝喝，一度胖到了两百斤，像一只河马一般拥有一个硕大的臀部，外面却紧紧地包裹着考究的锦衣，非常讽刺。
    这原本是一个庸俗的有关悲哀中年妇女的故事，谁知道在富婆的丈夫生病时却突然改变了方向。富豪得了什么病谁都不知道，人们只知道他病了，在午夜，急救车的警笛声响彻了整座城市，几乎所有人都跟着爬起来朝医院去，公司的下属去看望、小报记者去拍照采访、情人等着去见富豪、律师和医生都守在医院外面等着被召唤。然而他们都扑了个空，富豪前脚刚进医院富婆后脚就吩咐将医院封锁了起来，没有一个人出来过，也没有一个人成功地进去过。那些试图翻墙进去的小报记者们全部都疯了，出来后到处跟人说：“千万不要进去……千万不要进去……”
     谁也不知道医院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
     两个星期以后大门才打开，富婆重新恢复了年轻时候的身材和容貌，甚至更美了一些，她一脸肃穆地站在门口宣告富豪去世的消息，当时所有人都静了下来望着富婆那苍白的嘴唇，像是被施展了魔术，没有一个人发出一丁点儿的声音。富婆说完那些话就转身进去了，富豪的情人像是这时才反应过来了似的扑上去敲门，却被富婆的保镖拦下了。
     那之后富婆就彻底变了一个人，像女皇一样拥有着本城最多的财富、最大的权力，以及最美的容颜。然而她深居简出，很少有人能看到她，即便是小道消息最全面的报纸也只能从她周围人嘴里打听到一些可有可无的消息，谁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
     她来到俱乐部的时候也没有人跟着，一个人轻轻推门进来，在吧台前坐了下来，蓝色的宝石被照亮，让整个房间都发着蓝光。我拿出一瓶叫做上帝之吻的香槟打开，替她倒上一杯，她轻啜了一口才说：“这里开始有点像你舅舅在的时候的样子了。”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是笑了笑。
     “三胞胎一直在睡觉吗？”
     “嗯，傍晚的时候会醒来一阵，我给她们准备了一些牛奶，她们的食量比猫还小。”
     富婆满意地点了点头，又环顾了四周一会儿，才问：“那是谁？”
     “新来的，自称是一个很穷的人。”
     窄脸男孩就站在角落里研究着墙壁上的画，背上的蜘蛛网像阴影一样笼罩着他，失恋的女孩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工程师默不作声地喝着酒，三胞胎们的呼吸声均匀用力地在房间里回荡着，富婆突然站了起来，提着裙摆窸窸窣窣地朝窄脸男孩走了过去，窗外忽然响起了一阵急促的尖叫声，我还没来得及转过头，富婆已经跟窄脸男孩相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