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游《老学庵笔记》读札 陆游(1125-1209)《老学庵笔记》,中华书局“唐宋史料笔记”丛刊本,李剑雄、刘德权点校,1979年版,2011年5印。 陆游晚年(1290以后)退居故乡山阴(今浙江绍兴)镜湖读书休养。取师旷“老而学如秉烛夜行”之义,给自己读书的茅屋命名“老学庵”[1],《老学庵笔记》即写于这一时期(约在宋孝宗淳熙至宋光宗绍熙年间)。 本书正文十卷,续记一卷,又佚文三条。作为著名诗人和见识广博的学者,陆游此书所记,多为亲历、亲见、亲闻之事,内容丰富,态度严谨,资料性强,参考价值很高。《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称其“轶闻旧典,往往足备考证”,评价是中肯的。予泛览群书,屡见有引证此书资料者,可知其言不虚。 陆游是终生不渝的爱国诗人,临终前作《示儿》诗云:“死去原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毋忘告乃翁。”脍炙人口,感动过后世无数的人。在这部笔记中,有关抗金活动的记述、对投降派秦桧的揭露占了不小的比例。如卷二记载底层画家赵广故事云: 赵广,合淝人,本李伯时家小史。伯时作画,每使侍左右,久之遂善画,尤工作马,几能乱真。建炎中陷贼。贼闻其善画,使图所掳妇人,广毅然辞以实不能画,胁以白刃,不从,遂断右手拇指遣去。而广平生实用左手。乱定惟画观音大士而已,又数年乃死。今士大夫所藏伯时观音,多广笔也。
这位书童出身、自学成才的画家,在民族大义面前,表现出了难得的正气:宁肯被剁掉右手拇指,也绝不为侵略者作画。当时许多达官贵人或争先恐后地逃命,或认贼作父为虎作伥,与之相比,不知当羞愧何如? 值得注意的是,这条仅一百多字的记述,也表现了陆游为文善于尺水兴波的艺术手段。赵广做书童而成画家,画马“几能乱真”,本为一奇。不幸陷入贼手,坚拒为敌作画,又是一奇。被剁掉了右手拇指,按说以后很难作画了;出人意料的是,他却是一直用左手执笔的,又是一奇。本来最擅画马,战乱后却只画观音,以至于士大夫们收藏的据说是李伯时画的观音像,多出自他的手笔,则又一奇矣。以寥寥数语,写完人的传奇一生,而波澜横生,出人意表,此非高手不能为也。 再如卷一写一位喜欢大言高论的毛文: 毛德昭名文,江山人。苦学,至忘寝食,经史多成诵。喜大骂剧谈,绍兴初,招徕,直谏无所忌讳。德昭对客议时事,率不逊语,人莫敢与酬对,而德昭愈自若。晚来临安赴省试,时秦会之当国,数以言罪人,势焰可畏。有唐锡永夫者,遇德昭于朝天门茶肆中,素恶其狂,乃与坐,附耳语曰:“君素号敢言,不知秦太师如何?”德昭大骇,亟起掩耳,曰:“放气!放气!”遂疾走而去,追之不及。
这位饱读经史、“喜大骂剧谈”、以“直谏无所忌讳”闻名并自诩的毛德昭,在别人要他发表对秦桧(字会之)的看法时,却一反常态,不仅“大骇”,而且“亟起掩耳”,连叫“放气”(屁),并“疾走而去,追之不及”。前后对照,判若两人。这一人物的典型表现,一方面揭露了此类文人的极端虚伪,另一方面也反映出权奸秦桧的势焰可畏。而其生动传神,则使人过目难忘。 作为创作丰富、成就突出的诗人,《笔记》中当然不会少了对诗歌的真知灼见。例如,宋人尊崇杜甫,治杜诗者众,有人把功夫用到考究杜诗“无一字无来历”上,陆游颇不以为然。卷七中云: 今人解杜诗,但寻出处,不知少陵之意,初不如是。且如《岳阳楼》诗:“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此岂可以出处求哉?纵使字字寻得出处,去少陵之意益远矣。盖后人元不知杜诗所以妙绝古今者在何处,但以一字亦有出处为工。如《西昆酬倡集》中诗,何曾有一字无出处者,便以为追配少陵,可乎?且今人作诗,亦未尝无出处,渠自不知,若为之笺注,亦字字有出处,但不妨其为恶诗耳。 此说大有道理。作诗固然不能不用典,但尤以本真自然为贵。尽得其出处,而失却其意旨,如此解诗,不亦谬乎! 当然,陆游并非反对在诗文中用典,更不赞成杜撰。苏东坡是最负盛名的诗文大家,但在用典上并不讲究。如卷八所记:
东坡先生《省试刑赏忠厚之至论》有云:“皋陶为士,将杀人,皋陶曰杀之三,尧曰宥之三。”梅圣俞为小试官,得之以示欧阳公。公曰:“此出何书?”圣俞曰:“何须出处!”公以为皆偶忘之,然亦大称叹。初欲以为魁,终以此不果。及揭牓,见东坡姓名,始谓圣俞曰:“此郎必有所据,更恨吾辈不能记耳。”及谒谢,首问之,东坡亦对曰:“何须出处。”乃与圣俞语合。公赏其豪迈,太息不已。
对当时学术领域之风尚,陆游亦有如实的记载。如卷二所述王安石《字说》的命运,即一好例:
《字说》盛行时,有唐博士耜、韩博士兼,皆作《字说解》数十卷,太学诸生作《字说音训》十卷,又有刘全美者,作《字说偏旁音释》一卷,《字说备检》一卷,又以类相从为《字会》二十卷。故相吴元中试辟雍程文,尽用《字说》,特免省。门下侍郎薛肇明作诗奏御,亦用《字说》中语。予少时见族伯父彦远和霄字韵诗云:“虽贫未肯气如霄。”人莫能晓。或叩之,答曰:“此出《字说》‘霄’字,云:凡气升此而消焉。”其奥如此。乡中前辈胡浚明尤酷好《字说》,尝因浴出,大喜曰:“吾适在浴室中有所悟,《字说》‘直’字云:‘在隐可使十目视者直。’吾力学三十年,今乃能造此地。”近时此学既废,予平生惟见王瞻叔参政笃好不衰。每相见,必谈《字说》,至暮不杂他语;虽病,亦拥被指画诵说,不少辍。其次晁子止侍郎亦好之。
荆公乃饱学之士,《字说》应不无可取。据有关记载,其失在于务求艰深,有穿凿附会之弊。但学术是非是一回事,其际遇冷暖则是另一回事。安石主政时,学界趋之若鹜,跟风者摩肩接踵,而失势后,则鲜有问津者矣。这种恶劣的学风,古已有之,今世尤烈。 文坛好尚,与时推移,盖不鲜见。而考试命题,颇有引领之效。例如卷八所载:
国初尚《文选》,当时文人专意此书,故草必称“王孙”,梅必称“驿使”,月必称“望舒”,山水必称“清晖”。至庆历后,恶其陈腐,诸作者始一洗之。方其盛时,士子至为之语曰:“《文选》烂,秀才半。”建炎以来,尚苏氏文章,学者翕然从之,而蜀士尤盛。亦有语曰:“苏文熟,吃羊肉。苏文生,吃菜羹。” 此种是非,似难一概而论。盖某一好尚之形成,实有各种因素之作用也。《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已指出“今考‘驿使寄梅’出陆凯诗,昭明所录,实无此作,亦记忆偶疏。”流行既久,则为陈词滥调,人皆厌之,又必有新语取而代之也。今网络时代,新语迭出,大多各领风骚三五天而已。 对宋代政治得失,书中亦不乏记述褒贬。如卷二中下面一条:
崇宁间初兴学校,州郡建学,聚学粮,日不暇给。士人入辟雍,皆给券,一日不可缓,缓则谓之害学政,议罚不少贷。已而置居养院、安济坊、漏泽园,所费尤大。朝廷课以为殿最,往往竭州郡之力,仅能枝梧。谚曰:“不养健儿,却养乞儿。不管活人,只管死尸。”盖军粮乏,民力穷,皆不问,若安济等有不及,则被罪也。其后少缓,而神霄宫事起,土木之工尤盛。郡道士无赖,官吏无敢少忤其意。月给币帛、朱砂、纸笔、沉香、乳香之类,不可数计,随欲随给。又久之,而北取燕蓟,调发非常,动以军期为言。盗贼大起,驯至丧乱,而天下州郡又皆添差,归明官一州至百余员,通判、钤辖多者至十余员云。
此条记宋徽宗崇宁年间及其后若干政事。其继位之初,大兴社会公益事业,并考核严峻,用意或无不善,但与社会生产力发展水平及王朝其他政务不相适应、协调,导致州郡财力不支,激起民怨。此后大修道观,已入歧途,枉耗国帑民力,而不自省。国力日衰之际,而欲对外兴师,乃加重对人民的盘剥,引起社会动荡;而后期机构膨胀,冗员众多,也只能使政治日益败坏。终至国破家亡,父子陷身敌手。其治国无术,自不待言。其历史教训,可为执政者借鉴。 此外,本书点校虽用力甚勤,而舛误亦仍或有之。杭州大学历史系教授徐规有《<</SPAN>老学庵笔记>订误》(载《杭州大学学报》1998年1期)、四川大学博士阮怡有《<</SPAN>老学庵笔记>校勘补记及成书时间小议》(载《图书馆研究与工作》2013年2期)等文已指出计40余条,但犹有未尽者在。例如卷五第3条:
绍兴中,有贵人好为俳谐体诗及笺启,诗云:“绿树带云山罨画,斜阳入竹地销金。”《上汪内相启》云:“长楸脱却青罗帔,绿盖千层;俊鹰解下绿丝绦,青云万里。”后生遂有以为工者。赖是时前辈犹在,雅正未衰,不然与五代文体何异。此事系时治,忽非细事也。
此条最后“此事系时治忽非细事也”断句明显有误。因为“治忽”是一个词,不可断开。应为“此事系时治忽,非细事也。”“治忽”意为“治理与忽怠”,语出《书·益稷》:“予欲闻六律五声八音﹐在治忽﹐以出纳五言。”孔传:“言欲以六律和声音﹐在察天下治理及忽怠者。”三国魏阮籍《乐论》引《书·益稷》作“治曶”。宋叶适《谢除堤举上清太平宫表》:“宓以鉴观治忽﹐审择后先﹐大化所覃﹐右文为盛。”一说“忽”读为“滑”﹐义为“乱”,“治忽”即“治乱”。点校者不知“治忽”为何义,故而误断。 另有足备参考之资料数条,另录于后。 《老学庵笔记》一书,在陆游作品中地位并不算重要,但于历史、文学、政治、民俗等方面,却均有重要参考价值,因而受到后人重视,是必然的。 2012年12月19日读毕 |
|
来自: johnney908 > 《私有文档(不对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