逯玉克
嵩山之西有个嵩县，嵩县有座九皋山（对，就是《诗经》中“鹤鸣九皋，声闻于天”的那座山系），山上有个石场村，那里的石头挺耐看。
朋友说，现在草太盛，好多石头都被遮住了。我笑，约好了，石头在那里等我呢。
山路像风中的飘带，若隐若现，汽车如一叶浪里小舟，时沉时浮。大山的波峰浪谷间，无数次峰回路转后，那片山野映入了我们的眼睑。
山岭是北方常见的那种，平缓逶迤，山下的农田铺满烟叶、玉米的葱茏，山上则零乱地遍布着大大小小的石头。
远就看到山脚处有片石头崔嵬密集，走近，发现山体上刻有四个大字：石屏画廊。云南的石林，奇峰峻拔，是从地面向上长的，而这片石头深嵌在山体里，依着山势和山一块长。石头与石头之间，有着曲曲弯弯深深浅浅野草丛生走向诡异的罅隙，似乎要把一块块石头剥离出来，凸显出来。
放眼望去，附近的山坡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石头。这面山坡，是史前洪荒的遗留吧？数百个奇形怪状的石头，以你不曾见过也想象不到的千姿百态，诡异地散落或镶嵌在那片山野。似漫不经心散乱无序，又似错落有致好像谁刻意为之，我无端怀疑是另一个星球的景观。据说，每块石头大约都有上亿年的历史了，那么，里面应该藏着地球演变的秘密吧？它们是怎么来的？女娲补天剩下的？还是史前一场罕见的陨石雨的杰作？抑或是诸葛亮的八阵图？怎么以这样匪夷所思的姿态出现？这里能否找到一块通灵宝玉？
从这片山坡踅回，我们走进了那个山凹中绿树掩映的村落，不经意间，竟从“远古洪荒”步入到了“石器时代”。这里，完全是一片石头的世界，石巷、石房、石床、石桌、石凳、石窑、石灶、石磨、石磙、石槽、石臼，日常林林总总的生产生活用具差不多全是石制的。村路曲折上下，碎石铺就的；家家比邻而居，被石墙隔开着又被石墙牵连着；没有一家房子不是石砌的，甚至有些房顶也是。你不知村民们是怎样就地取材，把那些不规则的石块石片，魔术般砌成这么齐整坚固的墙壁。石砌的建筑成了村子的主角，街巷的狗，院落的鸡，远近的树，树上的鸟，甚或来去的人，都成了点缀和陪衬。
洪武年间，一对柴姓兄弟带领全家，从山西洪洞县迁移到这里，600年后，形成了这个不足300人的村落。漫漫岁月，柴姓人家就在这样一个石头城堡里繁衍生息，偏僻、闭塞、贫穷、抗争，让他们无意间把这个小小的山村，打造成一个石头艺术博物馆。那让人惊叹的技艺背后，我读到的是老辈村民手上那厚硬的老茧、佝偻的脊背、树根般凸露的青筋写下的艰辛。村民们想不到，当初，他们被生活所逼而磨炼出来的手艺，如今，成了现代人眼中的一道独特的风景。
现在，村民还在这里居住，并依旧保留着烧柴做饭等古老的生活方式和习俗。中午，我们在一农家就餐，核桃树下的凉荫里，几人围着石桌而坐，品尝新鲜的红薯面鸡蛋蒜面和时令野菜，欣喜地看到了久违的儿时记忆或古典诗词里才有的袅袅炊烟。那炊烟，裹着农家饭的香味，从石灶、石房、石巷里飘出，飘成鸡犬相闻的清淡日子，飘成清淡日子里的田园诗意。他们用这种落后的方式，留住了过往岁月，留住了一段历史，留成后人的万千感慨。
可能是土质的原因，村里的皂角树、黑槐树、核桃树等长得较慢，也不甚高大，但材质很硬。我有点担心，这样长下去，再过300年，那棵已经300年的国槐，还有那棵168年的皂角树，会不会长出石头的质地？
庞贝古城被火山灰掩埋了，石头部落被遥远偏僻掩埋了。而今，一条公路长藤似的爬进来，成为进入桃花源的洞口。于是，这个被人称为“乡村主题公园”的石头部落，和江南水乡周庄一样，和贫贱江头自浣纱的越女一样，陡然让世界惊艳。
山高路远，山民常年深居简出，偶尔有幸到山外走走，总被山外人呼作“山憨儿”，我不知道这是亲昵的称谓呢，还是略带鄙夷的嘲讽。不管怎样，我是很喜欢的，憨厚的山音，憨厚的山情，憨厚的性格，憨厚的心灵。听腻了都市的喧闹，山村的宁谧就是最好的馈赠。自然，憨厚的大山也不会吝惜它空气的清新、鸟鸣的悦耳和白云的悠闲。山里人羡慕山外的繁华，而山外人至此，无不为山村特有的原生态的古朴所迷醉，看惯了高楼人海的眼睛，流露出对回归自然的神往。山外人享受着现代文明，山里人却拥有自然原始朴素的天趣。
山上的石头，是大自然的妙手偶得，村里的建筑，是人类实用艺术的杰作。幸耶？还是不幸？社会的文明进步，会使这些因生活逼迫而磨炼出的生存技艺迅速消失。石头部落，未必会成为一个时代的绝版，但这种原始古朴的经典技艺，会随时代的消逝而成为绝唱。
南京叫石头城，《红楼梦》又名《石头记》，九皋山上的石场村，去过的人都叫它：石头部落。石头部落里停泊着史前的光阴，石头部落里封存着过去岁月的遗迹。
石头部落，一棵长在遥远未被嫁接的千年稀有古树，它的年轮里，藏着无人花自落寒尽不知年的山中岁月。你去了，石头自会向你讲述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