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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敏:为荷尔蒙背书│《坠落美学》创作谈

 小北在路上 2015-09-12


皮肤的摩擦、心脏的停顿、视觉的涣散、梦境的影射、胃的痉挛、细胞们的脱落,各种边缘性的衍生物最终构成了我们的身体、这个复杂的、可笑的、亲切的东西,与人生的一切大道理进行着旷日持久的对峙。这过程中,我总会眼睁睁地看到,修养啦理智啦情感啦天赋啦信仰啦,常会在具体的情境中沦落、遭遇困难,气喘吁吁地相互妨碍、难成大事,最终恰恰倒是它,肉体(或曰荷尔蒙、力比多),以一种野蛮到近乎天真的姿态,笔直地撞向了红线,拿下最终的赛局……


《小说月报》2015年第9期最新面世,今晚向您介绍鲁敏新作《坠落美学》,分享她的创作谈与武歆所写的印象记。


为荷尔蒙背书

——《坠落美学》创作谈


文/鲁敏



讲荷尔蒙也好,力比多也好,肾上腺素也好,是为了追求貌似科学又带点耸动的效果,其实我所要说的即是肉体本能。我接连抵押上了好几篇小说,不排除还会继续,以成为其无条件的背书者。


在自以为懂得思考的年纪,对构成一个人的几个方面,我在内心里有个一本正经的排序,降序:精神(约指灵魂,也延及理想、信仰等飘渺之物)、智性(智慧、见识、理智,反正是很有力量的“硬通货”吧)、天赋(才华、异秉等不可追求也无从躲避的东西)、情感(有立场的家国爱憎、悲欢离散)、肉体(既指容貌发肤等可见部分,亦指色声香味触等可感之欲)。看看,肉体是垫底的。倒也不是轻看它,是打小就这么顽固地认为:肉体是可以受苦的、可控制和可践踏的,随便怎样都可以;排在前面的那几样东西,则都是要好好追求、保护和声张的,因为正是它们,在改变、推动并决定着个体命运……那时二十左右,脑子不够用、肉体太刚健,越缺越求,越有的越蔑视。


一年年地过着、在人世中经历,上述这一方阵的排序不断发生着变化,像真是有“所谓人生跑道”那样一个东西似的。理想主义的大长腿是率先短下去的,虽则心里总也拉不下,但哪里经得住混浊现实那索命般的追迫?多情的年纪里,主观情怀与理性之光常有局部博弈,要么心中一动要么心中一硬。有一个阶段,则跟在别人后头一个劲儿地叫嚷着,信仰啊,一切问题都出在信仰上!或又有那么几年,沉浸在世俗生活中,乃至产生一种崇拜、学习的虚心,好像这俗世本身便有着至高无上的教义……反正是城头变幻大王旗,人生的不同阶段之中,一会儿来这出,一会儿是那出,诸种要素轮流坐庄,但再怎么变幻,“肉体”是从来没有跑到最前面去领头的,因为总觉得,道理上讲不通。


讲不通大概也就对了。因肉体与它的几位“跑友”不同,它一直是不讲道理的。皮肤的摩擦、心脏的停顿、视觉的涣散、梦境的影射、胃的痉挛、细胞们的脱落,各种边缘性的衍生物最终构成了我们的身体、这个复杂的、可笑的、亲切的东西,与人生的一切大道理进行着旷日持久的对峙。这过程中,我总会眼睁睁地看到,修养啦理智啦情感啦天赋啦信仰啦,常会在具体的情境中沦落、遭遇困难,气喘吁吁地相互妨碍、难成大事,最终恰恰倒是它,肉体(或曰荷尔蒙、力比多,如前所说),以一种野蛮到近乎天真的姿态,笔直地撞向了红线,拿下最终的赛局——


尘世生活中一幕又一幕的悲喜,历史云图中一幕又一幕的胜败,如果分解、切割开来看,放大的慢动作中,总会发现肌肉、骨骼、血液与器官的强大意志、独立意志。比如,饥饿、寒冷、疼痛,都跟歇斯底里的情欲一样,具有黑沉沉的杀伤力;再比如,两条视线的扭织,一声轻呢的耳语,半头疲惫的白发,会使一个人出门向左,而非向右,并微妙影响了他所在的局部世界的色泽、质量和关键性走向……看看吧,这条漫长的跑道上,肉皮囊虽不是最高级,但绝对小看不得。高看,或也不为过。尤其在考察个体人物的起伏与明暗之时,不管大人物、小人物,男人物,女人物,其比例高得令人忍不住要打呃,真让我忍不住要这样去想了:正是非理性的本能左右了个人,继而构成了世相与历史……


以上交待的仅是个人想法,而这些缺乏条理的想法,总会像摇荡着的风景一样,折映到小说这片小水塘里去。我以前写《铁血信鸽》《谢伯茂之死》,是对智性特别着迷的阶段。写《取景器》《墙上的父亲》,无疑,情感上的牵扯是强烈的。而最近写的几篇小东西,则对肉体本能的暴动有种特别热衷的欢呼。《三人二足》《坠落美学》《万有引力》《徐记鸭往事》都是这样的,“荷尔蒙”它遥遥领先跑在了前头,随后,故事、人物、气氛、见识等,都势利地臣服于这位胜利者,就连所谓批判性逻辑、社会时代因素什么的,也被有意抑制、删减与忽略了。我正想以这样的方式,对身体的六十万亿细胞表达迟到的尊重与重视。这不见得正确,更谈不上深刻,说肤浅且局限也差不离。这只是事实,我最近真的就是这么理解和看待世间的。




鲁敏专访


我对“人”很好奇很贪婪



△记者:《九种忧伤》中描述的八种人心理、行为都有些病态,你笔下的忧伤指的是什么?


▲鲁敏:忧伤其实是一个比较柔和婉转的说法。我的理解其实是“暗疾”,本来还打算用“九种暗疾”来做书名的。的确,故事里的人物都有点病态、夸张和荒诞,但这一点不奇怪,我们的生活里,总有房子啊、钱啊、车子啊、工作啊等这些有形的物质困境,其实更多是一种看不见、说不清的精神困境。这正是我们的都市化生活的衍生物,跟灰色空间有关,跟紊乱的节奏有关,跟一波波的公共事件有关,跟社交的假面方式有关,跟道德和伦理危机有关,等等吧。压抑下人性诉求与伸张,有时就会呈现出这种病态与暗疾。


△记者:八个故事,八种忧伤,留出一个,这第九种忧伤是留给读者的还是留给你自己的?


▲鲁敏:留给我、留给你、留给读者,留给陌生人。这“一个”忧伤,有着八百万种可能。我在这书里仅仅写了八个与缺损、隐痛有关的故事,其实每个人都像一枚玉器,带有不那么明显的破绽,这就是我们微小但坚硬的忧伤内核。我很想触碰、解剖、解构它,并使陌生的读者通过阅读来获得呼应和释放。


△记者:拒绝食物与欲望的情人、沉湎养生的主妇、刻板度日的工程师、敬畏字纸的乡下人、痴迷地图的寡言者、拒绝食物与欲望的情人、与死亡捉迷藏的父亲、渴望坠落或飞翔的丈夫……书中的主人公内心的时代病让人感觉,其实在我们每个人心中似乎都或多或少地存在着,只不过在你的笔下,被放大,被夸张。你对自己笔下的主人公怀有怎样的感情?


▲鲁敏:我“爱”他们,我站在他们这一边。事实上,我这些故事大部分有原型,我的邻居,我的家人,前同事,朋友的父亲等。有的时候,听到一些细节,会让我心中戚戚。我一个朋友说,她的老父亲,每次碰到需要抉择的大事,哪怕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一桩小事,他就会突然作呕、呕吐,我听了真是非常难受。心理分析师可能会司空见惯地说,这不就是选择恐惧症吗。可是细想一下,这位父亲为什么会恐惧?因为我们周遭的现实、我们的经验、我们的记忆就是如此的冷酷无情:我们选择A或是B,结果可能都是一样的通往悲观。有读者问我,你有什么解决之道吗?没有。我说。因为我就是这些故事里的人,我跟主人公一样身处种种困境,我同样的无解、同样的迷惑。我不是高超的社会学家,我只是一个讲故事的人。我负责呈现出这片艰难的敏感的风景,但不能够负责解释和寻求坦途。某种意义上,我认为,困苦与忧伤是人生的构成与配给,我们只有与之勾肩搭背、同床共枕。


△记者:就像哈代写“威塞克斯小说”、福克纳写“约克纳帕塔法世系”、莫言写“高密东北乡”一样,你也开辟了自己的“东坝”世界,《白衣》、《颠倒的时光》、《思无邪》、《逝者的恩泽》都获得了极高的评价,“东坝”几乎成了你独特的标识与文学根据地,而近来你的多本书都以都市为背景,比如最新的《九种忧伤》。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把目光投向“都市暗疾”这一题材的?


▲鲁敏:中国作家,尤其是我的前辈们,大都有乡村生活经历,那也常常成为文学的主要题材。比我年轻些的,开始了有了比较纯粹的城市经验。我们这一辈则处于两者之间的。我14岁之前在乡村,之后一直在城市。“东坝”系列写的虽然是乡村,但骨子里是以城市审美作参照的,以纯美缓慢的乡村乌托邦来对照僵硬残酷的城市化。“都市暗疾”其实一直在写,收入本书的这些小说,最早写于2003,最新写于2012,可谓十年暗疾,一本病史。从14岁至今,我一直在南京,这个城市不算大,也不小,具有城市的闪闪发亮、令人欢呼的那一部分,同样也有不可避免的暗色调与灰空间,具有反自然、反人性的诸多要素。


△记者:“东坝系列”里呈现出的是温柔敦厚的“乡土中国”,《九种忧伤》写的是都市人的精神困境,具有很强的现实揭露意义,两者反差很大,转型时的创作有没有遇到障碍?有没有担心新的题材不被读者认可?


▲鲁敏:这个问题蛮专业的,我很想说说这个问题。从“东坝系列”到“城市暗疾”,对熟悉我的读者来说,真有一个不适应期,前两天,还有读者在我微博上留言,说怀念我以前的《风月剪》、《纸醉》等,并认为那是我最好的作品。当然,我对东坝怀有深情。但从审美上来说,我总感到那缺乏创造,就算往脸上贴金、往好里说往大里说,就是沈从文、汪曾祺一路下来的乡土风物。但小说写作,还是需要现代性的,不能总架空了关上门做“温柔敦厚”。但我转型后所写的都市生活,又不是纯写实版、纯故事型的,更偏向于心理上,并加以了很多戏剧和荒诞的处理,并且还常借助小说人物之口大发怪论。这其实有点犯忌,不太聪明。包括在伦理立场上,我的小说不是追求正确的,而是存疑、求异的。批评界对此有异议,但我坚持。我很赞同美国南方女作家弗兰纳尼·奥康纳的一句话,大意是,对于耳背的人,你要尽可能大声,对视线模糊者,你的图画需要线条浓重。幸之,写作“暗疾”的这几年,慢慢收获到更多的知音,其中的《惹尘埃》、《铁血信鸽》、《不食》等获得了不少奖,有的改成话剧,有的译到国外。


△记者:历经营业员、小干事、企宣、记者、秘书等职,25岁决意写作,“欲以小说之虚妄抵抗生活之虚妄”。这些经历对你的写作有什么帮助?


▲鲁敏:一个人与某种职业的相遇,是偶然与必然的共同产物。我的经历也谈不上特别丰富、大起大落,其实就是一个小人物的轨迹。不管那些职业的外壳如何变化,但我内心,真的一直有根绳子,在把我往写作那个方向上拉。我很高兴,我最终让自己追随了这根绳子,并紧紧地抓住了它。就我的感受来看,有的人一生起伏颠沛,但这并不导致他适合或擅长创作;反之亦然。写作,从根本上看是虚构和想象的艺术,跟阅历有密切关联,但不呈直线性逻辑。灵感是无厘头的,稍纵即逝,我所能做的,是紧紧追随并尽可能放大她迷人的芬芳。


△记者:当初是由于什么机缘让你决意写作?是因为感到生活虚妄吗?


▲鲁敏:生活虚妄是铁一般的事实。我想很多人都意识到。众生来于尘、归于土,正因为感到虚妄,于是人们去画画搞艺术、去钓鱼去发呆、去赚钱去花钱、去找女人找男人。我为什么想到写作,同样是想找个寄托,我对“人”很好奇很贪婪,就跟纳博科夫酷爱收藏蝴蝶一样,我有个不太敢张扬的野心:我很想收藏“人”,人性,人心,人的伤疤,人的灵魂,人的失足,人的攀升。人性如深渊,太触目惊心、太迷人了。写作就是对人性的探测,我愿穷其一生,只做这一件事,哪怕只能碰到人性的冰山一角。


△记者:你的作品获得过鲁迅文学奖等多项奖项,你怎么看待这些奖项?


▲鲁敏:高兴、感谢和喜欢,出于虚荣也出于理智。有个外国的前辈说得很好,我的感受差不多,在此借用一下。其大意是,奖项、荣誉,对于作家,就像化妆品对女人,如果本人不漂亮,抹再多也没用、卸了妆就没法看;但就算天生丽质,能够涂点抹点,自然也会更加出众——— 毕竟,作家和作品需要传播和阅读,读者的甄别会受到奖项和媒体的导向。但回到本质上,写作者的追求肯定不会是化妆品,这是连主妇都知道的常识:自我的维护、建设、创造比什么都重要。我的追求是做一个质地很好的“优秀作家”,而不仅仅是亮闪闪的“成功作家”。


——摘自《燕赵都市报》



中篇小说《坠落美学》,作者鲁敏,原发《花城》,《小说月报》2015年第9期选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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