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旭 有一年秋天,我养了一只紫头金刚;那是一只身经百战,格斗起来勇猛无比的大蟋蟀,我们称它蟋蟀王。 蟋蟀王头粗项圆,发出紫色的光;两须刚健、鸣声洪亮,斗起来,力气大得把对方的蟋蟀直推到盆边上不能动;有时牙缝紧咬,一个回合就把对方“夹出盆外”。打遍小莘庄六条弄堂无敌手。 每次胜利,它一定在盆里追逐对方三圈,然后“瞿瞿瞿”地振翅高鸣,唱一首蟋蟀王之歌。 小学同学周九峰弄堂里的“老爷叔”,是个养蟋蟀的专家。我斗赢过他的三只蟋蟀,他端起盆,拿在手里转了几圈,自言自语地说:“好蟋蟀,不过受伤了。”一边说,一边指着蟋蟀的头说:“你看,它的牙齿已经合不拢了。” 然后看着我的脸,不紧不慢地说:“再斗就不行了。这样吧,我给你四只龙盆,你蟋蟀给我,我把它养到中秋斗月饼。”他以为我是孩子,好骗,但我不肯。 我说:“我也要斗月饼。” 此后,它又斗败了许多蟋蟀,小学同学都知道我有这样一只蟋蟀,它的名气比我大,我因蟋蟀王的歌声而骄傲。 白露以后,霜降了,天气一天冷似一天。在阵阵秋风里,蟋蟀王老了。 蟋蟀和人一样,一老就怕冷,一老就萎缩,一老声音就沙哑。但它仍然鸣叫着。 它现在的鸣叫,已经不是为了胜利了;而是为了一辈子没有实现的悲哀,求偶成了它遥远的梦,它还记得它青年和壮年威风凛凛的时候;甚至记得,那些把它当作青春偶像的一个个美丽而魅力十足的异性。 它把胜利和悲伤编成了一首歌,一首英雄迟暮和美人迟暮的歌,对着西风亮翅唱起,西风便开始颤抖,开始倾斜,开始变成伤感的调子和苍凉的嗓门——我听出了其中的悲痛,蟋蟀王啊! 我的老蟋蟀像一个被西风追赶到破庙里过冬的老单身汉。老单身汉也是一只候虫,懂得追随季节。 很低的放米饭的小瓷钵,它已经爬不上去了; 把盆完全打开,让它晒太阳,它已经跑不出去了; 虽然它行动蹒跚,但仍然艰难地朝前爬着,保持着战斗的姿势;并非它在死前还要进行一场决斗,而在于不断前进,不断向前进——已经成了它一生的习惯。 十二月的一天,寒冷使它在一个晚上唱完了它一生所有的歌以后,停止了歌唱。 它把长须理了又理,把长腿伸了又伸;在做了一段很长时间的清洁卫生工作以后,选择一种轻松优美的卧姿,展开六爪,伏在我给它的豆叶和米饭边上,不再喝水,一动不动。 一个星期后,它还是同样的姿势,我知道,这就是它永恒的定格了。 四十年过去,斗蟋蟀已成了温馨含泪的回忆。但我对蟋蟀王,一直怀念不已。 斗蟋蟀的孩子和昆虫是平等的;生活在自然里的孩子,自己也是会飞、会跳、会叫的生机勃勃的昆虫。 现在到处洒农药,朝田里洒,朝我们的饭碗里也洒;农药给蟋蟀吃,也给人吃。蟋蟀死了,是蟋蟀的不幸;也是孩子们的不幸。 现在的孩子很少斗蟋蟀了。活的玩不到,就玩死的;真的玩不成,就玩假的:上网、打游戏、手机看动漫;动漫再有趣,哪有真的、活的蟋蟀有趣呢?整天和电子产品周旋,和机器打交道,时间一长,脸色苍白,头昏眼花,呆若木鸡,自己也成了要保修的电子产品和机器人了。 都市化的上海,到处是拔地而起的钢筋水泥。夹在钢筋、水泥、花岗岩中的绿化,听不到蟋蟀的鸣叫。 没有蟋蟀鸣叫的绿化,不是真正的绿化。 没有蟋蟀鸣叫的绿化,不是活绿化,是死绿化。 我喜欢逐虫声而居,所以把家搬到城乡结合的地方。 今年秋天,当我再一次倾听蟋蟀歌吟的时候,我想起了我的蟋蟀王;是不是它在鸣叫,在叫我呢? 我深深地爱这些小精灵; 钦佩它们的勇敢,以及在遭受迫害后不屈不挠的精神;怜悯它们且战且退和至今挣扎在城市边缘的——悲痛欲绝的鸣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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