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山里的事物 | 专栏

 汉青的马甲 2015-09-15


当前浏览器不支持播放音乐或语音,请在微信或其他浏览器中播放 25:36 山里的事物 来自拾文化


有段时间,我开始写日记,在山里。我时常忘了交代在山里,也许是住得太久了,快30年了,不觉得住在山里有什么特殊,还需要特别地交代一下(不过,后来整理发表时,还是添加上去了)。也不爱写日期,因为常常不记得日子,甚至连星期几都弄不清,时常拿错课本,走错班级,我以为读者可以根据我所写的树木和花草分辨出季节,幸好有“山中无甲子”这句话来安慰我。写了一段时间之后,翻开来看,发现写满了植物,树木,鸟,还有花朵,还有泉水一样的山里人,像个花园,又像一座森林。




夏天,来了位亲戚,夜晚陪她散步,走到九十一号楼,我打开手机上的电筒,照照路下的一团浓黑树梢,说:这是棵拐枣树,今年结的不多,冬天打霜以后,我每年都要来树下捡拐枣,用来泡酒。走到鸡公山宾馆前,借着路灯,仰头望了望,指着一棵高大修直的银杏,说:冬天刮大风的时候,我们早晨就来这棵树下捡银杏,运气好的,可以捡半桶呢。再往前,走到小颐楼,我又打开手电,照照楼左边的花园,说:这里有棵老梅花树,估计上百年了吧,建小颐楼时,应该就有了,多年前,我在一篇文章里还写过它,发在报纸上。我的亲戚说:夜晚你也能认出这些树啊,好像你的亲戚一样。我说:是啊,我是在向一位亲戚介绍我另一位亲戚。






我家窗后的山坡上,有一棵高大法国梧桐树。秋天,别的树叶还没黄,它就开始黄,别的梧桐叶开始黄时,它已经开始落了。等别的树叶开始落了,它零星的树叶间,立着一堆廋硬的枝条。一次和熟人路过树下,指着这棵树,说起这事儿。她说,明年,你看看它是不是先绿。春天,它果然先绿那么几天。为了写这短短的一句话,我竟用了好几年时间。




我喜欢抱着相机,在山里胡乱拍。有段时间,我迷上拍潮湿老石墙上和大树上的青苔。有一年冬天,我迷上满山寻找落尽繁华树顶上的鸟窝,拍得最多的是喜鹊窝。去年夏天,我又开始迷上拍蜘蛛网。夏天的早晨,蛛网上沾着露水,在朝阳里,蛛丝也就成了一线线写实的阳光,坚韧而有灵性。蛛网被两根长丝牵着,扯在森林各种浓绿的、充满生机的树叶间,闪着光。如一张袖珍的小影幕,不知昨夜上面演绎着什么样的故事,只有清风和夜露来拜谒。后来,有人说不要拍这些普通的蜘蛛网,要去拍那些蛛网上织有字母图案的,那才珍贵。我觉得每个蜘蛛网都是独一无二的,完美的,是蜘蛛辛劳的结果。一切生物都是有灵性的,只是处于世界的“低处”,而很少被发现,人的眼睛习惯于往上望。当我长久凝视一张蜘蛛网时,就会爱上它,它优雅的线条,细致的纹络,就会成为我眼中的纯粹和绝美,我怀抱着拍下的一张张蛛网,如同抱着明月一样谨慎。






鸡公山人最近两年,对吃水开始讲究起来。水厂的自来水不愿意吃,家附近的泉水,只用来洗,喝的水,要到活佛寺去担。都说活佛寺竹林下的泉水是甜的,我尝了尝,的确有淡淡的清甜,也许是听他们说多了,耳朵里的喜悦传递到舌尖上,于是感觉也跟着听觉走了。我怕上活佛寺那段百步天梯,太陡,一般就近在万国广场这口老井里打泉水。水井在马歇尔楼前,万国广场后面的山坳里,用一人高的石头小屋盖着,一年四季,水总是满满的。最先,有人在小石屋墙边,靠了一支树钩子,方便打水。后来有人在石屋门口长满绿苔的石条上,放一只红塑料水瓢。再后来,去打水时,看到石屋内左边的墙上,插一根竹棍。竹棍上挂一个拴绳子的绿塑料漏斗,一只大号水杯,用薄而长的竹片围了身子,捆扎起来,剩余的部分重叠起来,做成长把,把上栓红绳,也挂在竹棍上。一只漏斗,一只长把“水瓢”,一高一矮,一天到晚挂在竹棍上,无人来打泉水时,它们就静静地看着水里自己的影子。临水人洁,近荷心香,不知都是谁做的这些事。经常喝泉水,人也都在变,估计是舌尖上的喜悦传递到手指上的原因吧。




六月的一个早晨,六点多,醒来,闭眼躺在床上假寐,森林里,其他的鸟都听不见,只有一只啄木鸟,在飞快地啄木头。怎么会那么快呢,好似一根薄铜片,用力弯到最大,然后丢开,反弹到木板上那样快,一连串的笃笃笃,响成一片,人的鼓点儿比不了,连最快的钢琴手指也没法比。


第二天早晨六点多,又醒来,没有啄木鸟,也没有其他的鸟,只有一只小麻雀,碎嘴地,叽叽喳喳,叫了半天,没有一只鸟回应。天刚亮的时候,鸟最喜欢唱歌,大概是我醒来晚了?

第三天早晨,还是六点多醒来,闭目,周围的森林里只有一只喜鹊加加加地叫了几分钟,之后,一片寂静,什么鸟声也没有。


第四天早晨,仍然是六点多醒来,我也形成了自己的生物钟,在某些鸟来到我窗前的时候。一只喜鹊和一只麻雀,对着叫,不是聊天,也不是吵架,那语调像是在争论。麻雀叽叽喳喳好几句,喜鹊,叽——加,叽——加,应两句,显得沉稳,越这样,麻雀越急躁,语速越快。它们争什么呢?太阳照常升起,森林里食物供大于求,也许它们在争论,我为什么还没有起床,开窗。人区别于鸟的是人往往喜欢自以为是。


森林里,也平常,也无常,鸟就像风一样想来就来。在山里,我时常把那些鸟视作我飞来飞去的灵魂。






夏天,陪天津和太原来的博友们去东沟,在红花屋基村老沈家吃地锅饭。午饭前,酷爱摄影的博友老张,去拍院子里的蜂箱和蜜蜂。老沈养了几箱土蜂,也就是中华蜂。他端着相机的大炮筒,跪在蜂箱小门前。跪了好一会,然后,把相机神秘地端给我看。凑近相机取景框,看到几十只蜜蜂首尾相牵,坠挂在蜂箱小门前,吊成一根下悬的弧线,毛茸茸的金色弧线。老沈说:夏天热,蜜蜂挂在门口乘凉呢。


还有一次,初夏带朋友去东沟的山里采野茶,在红花屋基村我一个学生圆圆家里,她爸爸给我讲起收蜜蜂的趣事。说他家屋后来了一团野蜂,成千上万,一只扒着一只,结成纷飞着起起落落动荡的一团。蜂窝里蜜蜂太多住不下的时候,蜜蜂就会分群分家。他说他花半天时间做好了一只箱子,然后请人来收蜜蜂。来人把草帽抹上蜂蜜,托着,穿过乱纷纷的蜂群,放在蜂团下,拿一只手轻轻去抚托那一刻不停,爬上爬下的蜂团,嘴里念着:回家啊,回家啊。只要蜂王到了草帽上,蜂群就会慢慢地流到草帽上。然后,把草帽放进蜂箱里。我惊问:不蜇他吗?不蜇。我猜,这时候的蜂团,大概成了一个温柔的熟透了的果子。




早晨提前到校,学生都还没来,于是到操场去捡桑葚。往年,我用桑葚酿酒,今年总下雨,采不了太多,只好,改成泡酒算了。操场东北角,有一棵大桑树,迎客松般伸着枝桠,操场地上,乒乓球台上,落了厚厚一层熟透的黑桑葚。蚂蚁和虫子都在忙着吃,忙着搬。我只捡水泥乒乓球台上的,干净。围着球台捡了一圈,鞋底下是厚厚的一层,感觉到桑葚的破碎与柔软,感觉到汁液在鞋底下被挤出桑葚小小的身子,以及身子的扭动与呻吟。一双血红的鞋底。我不敢再踩半步,于是拖着一串鲜红的鞋印,逃也似的跑过操场。






预报说最近两天江淮有大雨。于是,在山风到来之前,想抢着摘些桑葚。中午,也不午休,我和黄老师,拿了长竹竿,提了篮子,我篮子里装了个旧床单,她篮子里装一大块蛇皮袋子拆开缝起来的方布。先到北街下坡处,这里有一棵大桑树高高地伸到路上,年年夏天让人望洋兴叹,今天我要好好报仇。我们把床单和塑料布牵好,铺在树下。用竹杆前的钩子扯着树枝使劲拉、摇。我们开始时还比较客气,稀稀拉拉掉了一些桑果。不下来,好,于是我们开始改用竹杆打,这回,扑啦啦,掉了不少。然后,把单子里的桑葚抖到一起,再一颗颗捡到篮子里。有树叶和小枯枝,必须一颗颗地捡。这棵打完,到七号楼,又到部队营房前,再到铁辽山岭上,我们打得这些桑树不能睡午觉。打了一个多小时,也没打到多少,好多树上都没结。树结果子,也分大小年。路上,我们压低帽子,把床单和塑料布叠起来,放进篮子里,拿起长竹棍,不拖着,这样看起来似乎不太像讨饭婆子。路上还是遇见熟人,气象站的曹局长问:提着筐子干嘛呀?我说:去你哪儿呀。(意思是去你们哪儿讨饭啊)他说:那我走快点算了。(意思是我怕你了。)我们哈哈大笑。




在暮色里相遇,看不清脸,就知道是山里人,手里都拿着密码呢。鸡公山产山核桃,电视里称它为胡桃。在人人注重养生的今天,走路都要拿着个什么东西按摩手,才是知道养生的样子。北京的古玩市场,最近开始炒作文玩核桃和核桃手链。于是,山里人也开始卖起山核桃,核桃串。几乎人人都有几对磨得油亮的山核桃,有的是自己玩儿,有的是磨熟了,卖给游人,品相好的,几百块一对呢。一天,傍晚散步,遇到退休的程老师和她老公丁师傅。一路闲聊,拿过丁师傅手里的核桃,看他磨得怎么样。不大哈,我说。他说:“不大,都是毛老鼠送来的。”(山里人称松鼠为毛老鼠。)我惊奇。丁师傅说:“隔壁人家不常住,冬天就下山了,房顶上住一家毛老鼠(他们住的是瓦房),冬天夜晚,从隔壁过来串门,在我家天花板上跑大路,咚咚咚,好热闹,掉人一脸一嘴灰。有回从外面回来,看到门前有八颗山核桃,都一样大小,很匀净,想了好久,不知谁送来的。过几天,回家,看到毛老鼠坐在院子的石条上摔核桃。两只小手抱着核桃,啪,一摔,啪,一摔,见人站在那里看它,抱核桃跳着走了。再到那石条的角落去看,一堆核桃壳儿,都是一分两半儿的,比人砸的边缘还整齐。”我说野山核桃坚硬如铁,好难砸开。丁师傅感叹道;“这些小动物啊,各有各的门道,不比人傻。后来我想,这核桃,肯定是我的邻居毛老鼠送来的,八颗,八仙桌上正好坐一桌啊,呵呵。唉,只是,前几天,我和邻居检修房子,毛老鼠一家搬走了。收了人家礼物,还赶人家走,真不地道。冬天,这附近就住我们两家,毛老鼠一家走了,我们反倒冷清了。”






十多年前,我就开始在校园五百米长的围墙上,种蔷薇。不成活的,下一年补种,到现在,成活了几十棵,已经有五六蓬长得枝繁叶茂了,有两蓬蔓延到五六米宽了。再过几年,就会是满墙的蔷薇花了。


暮春初夏,关心蔷薇花,也是我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事情。冒新枝的时候,我召集学生,对他们说,不要把那蔷薇的嫩茎掐吃了。很粗的嫩茎,壮实,通红,吃着清甜,是山里孩子很好的零食。结果,靠路边的几枝,还是被谁掐吃了,留下半截枝子,直愣愣的立在那里。上次刮大风,靠近风口的一蓬,被风摇死了两大枝,好多花苞,干死在上面,看了好心疼。


大前天,忽然看见开了一朵,整个围墙上唯一的一朵。粉红的小花朵,在枝叶间,风来,小花朵在叶缝间眨着眼睛,有点调皮。在教学楼上遇见其他老师,就会指给她看,说:看,我种的蔷薇,这是今年的第一朵开。她们就会说:好看,好看。前天,开了十几朵,昨天开的更多了。下课了或者放学了,我时常抱着胳膊,走在围墙下,仰头看我的花,遇见人,也会同她说起我的花。过后想,我是不是成了祥林嫂。


在二楼教室上课,讲课时,就会看见窗外那一蓬蔷薇的瀑布。好像,那些花朵也在听我讲课,声音就会更温柔,也会讲出很多精彩的句子。学生写字的时候,我会走出教室,伏在栏杆上,看那些花朵。初开是深红的,越打开颜色越浅,也许是它慢慢的不再害羞了。有花朵的校园,总是快乐的,有花朵的孩子,是幸福的。花朵是我们这些平常日子里,感恩的笑脸。




如果一个人,回忆多年前的某一天,还记得那一天开满了花朵,他的那一天,肯定是个动人的日子。可是有的人,天天遇见花朵,可是他没看见,那么他的人生,就少了多少缤纷的内容啊。所有的物质,都会最终消失,只有成为花朵,才会和春天一起永恒。


多年来,我一直坚持在校园周围种花,种竹子、蔷薇、金银花、凌霄花、二月兰。明年初春,校园周围几百平方米紫色二月兰都开了,会是多么好看。我时常想改变一下我生活的空间,留下一点我来过的痕迹。就如一阵清风,翻开一页书,或者,撩一角你的窗纱,没有别的,仅仅是想告诉你,我来过。


许多年以后,我不在了,站在楼栏杆旁边的学生,也许会问:那是谁种的满墙的蔷薇花呢?在一阵清风里,我是会听见的,我的笑,也会开在那些花朵里。


作者简介:

詹丽,笔名菊农,1966年生于河南罗山。山区小学从教三十年,教书,写字,种花,酿野果酒,爬山,摄影,深信野百合年年有春天,在"一个人的山"里做女王。写散文诗歌小说近百万字,追求文字的纯净与安静。早期部分文字集结为《菊农的一亩田》,在《教育时报》开过个人专栏,文字散见全国各报刊杂志。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