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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JN晓 2015-09-16

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林清玄《旅店》评点

我常常想,生活里的很多记忆像是一个个小小的旅店,而人像乘着一匹不停向前奔的驿马,每次回头,过去的事物就永远成为离自己而去的小小的旅店,所有的欢乐与悲痛,所有的沉淀与激情,甚至所有的成功与失败都在那些旅店里,到当天傍晚我们就要投宿另一个旅店了。(直接说记忆像旅店,旅店不是家,是人短暂的栖息之地。人永远向着前方,记忆被抛在身后,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但内心里情感划过的痕迹和最初事情的剪影,不会消失。正如狄更斯所说:

一切纯洁的,辉煌的,美丽的,
强烈地震撼着我们年轻的心灵的,
推动着我们做无言的祷告的,
让我们梦想着爱与真理的,
在失去后为之感到珍惜的,
使灵魂深切地呼喊着的,
为了更美好的梦想而奋斗着的,
这些美好不会消逝。 
  因此,对于古代那些有心思在旅店里题诗的书生,我是敬佩的。然而,他们纵是题了诗,又能真的印证什么呢

(不同意在旅店里题诗印证记忆。为什么?因为那只是题写在墙上,没有刻写在心里。) 
  我们把自己摊在一条道路上,过去的记忆便成为五颜六色的屋舍绵绵穆穆地层延开来。堂皇富丽的楼宇固然鲜明,更教人怀念的是,植在荒山僻地飘着酒香的野店。

(记忆是旅店,记忆中有楼宇,有野店。无非是有金戈铁马的记忆,也有人生落寞的记忆,有过五关的记忆,也有走麦城的记忆。记忆会撒落,会无意识的遗失,会有选择的遗忘,最后变成个人无意识或者集体无意识。但作者选择了后一种记忆,这是一种选择,也是一种人生。这一点与林清玄个人经历有很大关系。在极端贫困中长大的林清玄,深刻的体悟了苦的意义。他曾经说:“受苦真好,它的好处在于一个人如果没有真正受苦,就无法会意真正的快乐。”参悟了苦难,反而使得林清玄有一颗柔软的心。)  
  策马入林,看到残冬的苦芩树,寒叶落尽,结子满枝,想起桃花扇哀江南的一折:“秋水长天人过少,冷清清的落照,剩一树柳弯腰。” (这里是过度,触景生情。斯人已去,残景尚存。)
  我们的内里不断地酝酿许多感觉,因外在的诱惑而勾引出来。看到一些不相干的事竟会不自觉在脑中浮起一首诗,一幅画,或一首古老的怀念的歌。原来,那些感觉无形中已刻写在路上旅店的墙壁了。 (为何不喜欢旅店题诗?盖因诗在心灵深处涌现,无形中刻写在旅店的墙壁上。何须再费力的题写?心里有就是有,心里没有就没有了。) 
  有一回马蹄走过一枝枯了的凤凰木下,“最长的一日”的一幕电影便浮现出来:一支倒竖的步枪上,斜挂着暗草色的钢盔,一曲低沉的挽歌在晴空中翻扬。那样的感觉一旦滋长便不再淡去,一直到看到另一种美才平息下来:秋天的泥土散放着成熟的禾稻的香气,山风盈袖,秋阳展颜。

(不知道为什么,我看到“一支倒竖的步枪上,斜挂着暗草色的钢盔,一曲低沉的挽歌在晴空中翻扬。”脑海里马上跳出了海德格尔评论梵高的《鞋》:

从鞋具磨损的内部那黑洞洞的敞口中,凝聚着劳动步履的艰辛。这硬梆梆、沉甸甸的破旧农鞋里,聚积着那寒风陡峭中迈动在一望无际的永远单调的田垅上的步履的坚韧和滞缓。皮制农鞋上粘着湿润而肥沃的泥土。暮色降临,这双鞋在田野小径上踽踽而行。在这鞋具里,回响着大地无声的召唤,显示着大地对成熟的谷物的宁静的馈赠,表征着大地冬闲的荒芜田野里朦胧的冬眠。这器具浸透着对面包的稳靠性的无怨无艾的焦虑,以及那战胜了贫困的无言的喜悦,隐含着分娩阵痛时的哆嗦,死亡逼近时的战栗。这器具属于大地,它在农妇的世界里得到保存。正是由于这种保存的归属关系,器具本身才得以出现而自持,保持着原样。

在这个描述中,《鞋》这个物的发现,凝聚着背后的记忆,被认为揭示了它主人的生活世界,这是这个世界得以显现的一种方式,也是真理的一种发生方式。)
  前人有前人的旅店,在我们的马蹄还没有迈步,那些旅店就存在,且永远地存在下去:前人有前人的旅店,我们也该有自己的旅店。前人的旅店被今天的人凭吊和刻写,意象不断地叠加,成为荣格所说的一种原型。我们也应该在意象中写入自己的情感和理解。)  
   有巢氏削木器而图轮圆;    
    伏羲氏观星象鸟兽之迹而画八卦;   
   仓颉仰察星斗回曲之势,俯视山川蜿蜒之形,点画结绳为文字; 
(有巢氏书写了农业,伏羲氏书写了星象,仓颉泽则发明文字,书写了最初的文明。它们都将存在下去,成为我们生命的见证。)
   前人很多美丽的名字被流传下来,写在一本叫做“历史”的书上,愈是最先建立自己旅店的人,愈是散放古老沉厚的馨香。因此,读书是一种冒险,像骑在马上在充满旅店的路上找一个落脚的地方,如果走入司马相如的店,别忘了沽一坛酒;万一走入曹操的店,就当心脑袋

(中国人喜欢到此一游,表明这个旅店,我来过了,就到此为止,万事大吉。西方人喜欢追求第一个到此,这个旅店,乃是我的首建。因为中国人习惯守成,西方人惯于创新。最先建立的旅店,历史自然最为悠久。读书是一种冒险,选择什么样的旅店,就是选择什么样的人生。所谓同气相求,同声相应。)
  走入莎士比亚的店,在炉边他会讲很多让人洒泪的故事。哈姆雷特是一个彻彻底底的悲剧,在肃冷的寒夜,北风呼呼,许多军士站在城堡上守卫,使人一开始就有不祥的预感,可是由于莎士比亚用低沉的嗓音和充满诗的语言向我们说这个故事,在凄寒中竟被炉火烤出一种难言的美感。(悲剧总是把人生最美好的东西毁坏给人看。这种毁坏震撼人心,美学上属于壮美。林清玄的审美取向来自他的人生取向。) 
   哈姆雷特有自己的旅店,有自己不可解的道路,策马奔驰,尘土飞扬之处,就注定了他将投宿在刻骨凄凉的地方,他无可奈何地选择了荒冢作为黄昏的客店。

(哈姆雷特的不可解在于“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值得考虑的问题”。列位看官,不可不察,这是哈姆雷特的选择,也是林清玄的选择。)
   哈姆雷特的野店和荆轲的客栈开在一处,我们从那里经过,就感觉到易水的潇潇风冷,荆轲的白衣飘在天际,那样清楚慑人的白颜色,衣袂动处便扬起让人沸腾的悲壮来。那个颜色是理智无法预期的,生命是一种赌注,赌天下苍生。

(生命是一种赌注,因为可贵,所以要赢得苍生。选择这两个刺客来写,非常有意思。一中一西,都能扬起让人沸腾的悲壮。不过,说荆轲为天下苍生赌命,似乎有点过。哈姆雷特尽管是为父报仇,但指向却是国家。西方人有一种王子情结。王子和灰姑娘就是证明。灰姑娘只是下层人民的一个象征,他们渴望王子来了,灰姑娘就能过上幸福生活。中国人决不寄希望于太子。因为太子一定和国王沆瀣一气。)  
    山鹰坠毁,选择高岗;荆轲选择白颜色陪葬自己的死,只因为白色是素净的颜色,阳光的颜色,最宜于染鲜血的颜色。人的风骨愈在面对危难和死亡愈能显现,我们走在血迹斑斑的路上,一路上都散放着先人侠骨的香气。

(山鹰总要把自己葬于浩淼的长空,英雄总要死于阳光一样颜色中的悲壮。前人在死亡里显现风骨,我们在他们的“旅店”里品评侠骨的芬芳。) 
    
有一个冬夜,我到郑板桥的家买画,八仙桌左侧挂着一阕《贺新郎》,中有这样几句:“二十年湖海常为客,都付与风吹梦杳,雨荒云隔。今日重逢深院里,一种温存犹昔,添多少周旋形迹。”我牵马离开时心里多少有些酸楚,感来意气不论功,魂梦忽惊征马中!人世的奔波,到底是踽踽凉凉,什么地方才能止息(我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我,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别人的旅店成了我们的风景,我们的旅店不也是别人的风景?我们都在路上,踽踽凉凉,没有终点。正如王羲之所言:每览昔人兴感之由,若合一契,未尝不临文嗟悼,不能喻之于怀。
  即使像岳武穆那样铁铮铮的汉子,生活中充满了凄美,悲壮和狂歌,也不禁要感叹:“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马上弄笔之际,感知自己未来的历史命运,他也作了无可如何的选择——把金牌一道道纳入怀中,仰首天地,映现出满天满江的红霞。

(我为天下苍生而赌,天下苍生却未必买帐。或许还认为这种牺牲可以享用,这种痛苦简直无法言说。鲁迅《药》中的人血馒头触目惊心。鲁迅不断呐喊,却好像在铁屋中,陷入无物之阵。难怪岳飞感叹,“知音少,弦断有谁听?”《茶馆》中常四爷说:“我爱咱们大清国啊,可是谁爱我啊?  这一问就问了好多年。)
 
  许多记忆写在旅店里,也有许多记忆在路上被遗失,吴弘道的《醉高歌》有这样两句:“风尘天外飞沙,日月窗前过马”在无意有意间,很多事不都是这样吗(写在旅店里的当然是有意写下的,而在路上的遗失却未必是无意遗失的。)
  我们往往没有时间或心思静下来欣赏两旁的风景,“好山好水看不足,马蹄催趁明月归”,再回首便是山水千重、两岸猿声的路上,我们要用什么样的心态,在马上、在风尘迢迢,各形各色的旅店中选择呢(关键是平和的心态,坦然迎接的禅意,寻找时间,静下心思,欣赏野店附近的风景,如阿尔卑斯山的旅游广告词:慢慢走,欣赏啊。不要走得太快,以至于把灵魂弄丢了。)
    就把住马鞍吧!碧绿的草原上,我不停地奔向一轮不落的照样,朝阳之下的原始的纯朴和亲情活在每一个山岗的野店里,鸟鸟鸣、花开、鹰扬、大地醒转。(典型的清玄笔调,绿色原野,单纯干净,无私宽容,纯朴亲情,具有浓厚的宗教意识和悲悯情怀。)
    此际,我在马上,回首后顾,三十功名和八千里路的日月风尘,在一刹间都远去了,留下一种不可言说的美。

(前人的记忆带给我们大美,但我们如何给后人留下记忆的旅店?

在这里,我想起了刘亮程《今生今世的证据》,刘亮程那么焦灼的寻找,在故乡寻找,就是在寻找物,寻找和自己相关的物。物在,记忆就附在物上,记忆在,存在就确在。但物会消失,记忆会消失,人也会消失,一切的记忆都无可避免的消失,存在自然也会消失。于是,故乡的证据变成了今生今世的证据,人的双脚必然会踏上虚无之途。但一旦刘亮程窥见了生命中的美与痛,并“经由思抵达诗”,化为血与火的文字,这个文字就是他建起的“旅店”,这个“旅店”就是永恒,它要比刘亮程活得更加久远,并成为无数后人驻足的地方,供人精神和灵魂栖息。

读完整篇文章,很多的名词幻化成动词,前人留下的野店,熠熠生辉。无数匹奔跑的马终于凝固于汉字“马”,无数只飞翔的鸟儿终于凝固成汉字“鸟”。还有无数个名家的书写,我们今天才有了渔父这个意象。渔父不再是一个语词,更是一个叠加的意象,他被庄子、严子陵、柳宗元等人不断的书写,成了一个浓缩了丰富文化色彩和哲人前思的“那一个”,成为隐逸文化的一种象征,成为荣格所说的原型,渔父的背后有着强烈的源自民族记忆和原始经验的集体无意识。还有无数次的折柳送别,才有了今天的阳关三叠。没有前人旅店的照耀,我们就会苍白失血,平庸无力。但关键的是,你会选择哪一家旅店,在哪里歇足?并刻写、书写属于自己的传奇?当然不是题诗于墙壁,而是书写在心灵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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