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文章详情

 菊花廿六 2015-09-17

第六章 心字成香——词坛古舞

0df3d7ca7bcb0a4675bf072e6863f6246b60af0c.jpg

晚清末年,有两个女子在男人堆里分外抢眼,一个是秋瑾,一个是吕碧城。如果说秋瑾将民族主义信念贯彻到了极致,那吕碧城则是将个人主义的性格魅力发挥到了透彻。

诗词一旦跟女人沾上边,那种独有的浪漫便不言而喻,不过对吕碧城而言,除了这份浪漫还始终保留一份清醒。她懂得在诗词中抒发自己的小感怀,她亦明白自己永远也脱离不了现实,虽然表面上看她一直游离于现实之外。她不会将自己隔离起来,让自己独上高楼,无病呻吟,她将家事、国事、天下事融于诗词之中,在那些烦扰而有清静的日子里从笔尖缓缓落到纸上。

历代文学作品中,烟雨一直充当着撩人情绪的引子,也难怪,如果有人在晴空万里中幽怨,那她只能算是疯子而算不上文人了。吕碧城当然是一个文人,她会在烟雨连绵的时候,煮一杯咖啡,若有若无地释放着自己的心绪,而任凭时光伴随着钟表的指针滴答前行。

中国古典文学之所以能让人“捉摸不透”,关键在于它有一套独特的语码系统,每一个词语都赋予了好几倍于词语本身的意义,且在不同的境遇有不同的解释,这便增加了那种“捉摸不透”。

“梧桐”不止是一棵树,“潇湘”不单指两条河;“蛾眉”并不仅仅指那一座山。有人说文化是相通的,是吗?不见得,你是不是见过一些将中国诗词翻译成英语的作品呢?我想稍懂文学意味的人便不齿于这种翻译,因为就算是最精通两种语言的人翻译出来的仅仅是词句而已,而那种意境,已经索然无味了。

就算是中国人本身,倘若你没有能够跟词人神交,你都难以理解其中的意境。

“碧城”就是一个让人感受到清冷高华的词,这是因为会受到李商隐的“碧城十二曲阑干,犀辟尘埃玉辟寒”的引诱,恍惚之间,感觉以此做名的人,其藐姑射山中神人乎?

女子一旦跟诗词沾染上,总能在其中找到一份寂寞和凄凉,李清照已经不必说了,她也曾“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那种气势,那种魄力,岂是一个女子能够担当;不过到后来,她还是难逃女子的宿命: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

那我们再来说说吕碧城吧,她才貌双全,一生写诗作词不少,或同情弃妇,或歌咏思妇。似乎是才华掩盖了她的心绪,其实在她内心深处又何尝没有一般女子的那份孤寂与苦楚呢。

吕碧城始终脱离不了女孩的角色,她跟所有的女孩一样喜欢做梦,喜欢自我沉迷,所以我们读起吕碧城的诗词来,不管是如何重大的主题都能体会到其中淡淡的柔情。一读便会记忆,这便是吕碧城诗词的功底所在。对于吕碧城的词,凌辑民在《欧美之光》的序言中如此写道:“读女士词,叹为三百年第一人云。”

其实吕碧城不仅在词上颇有造诣,她的诗歌水平也是十分了得,只是被她的词掩盖,不为多人知晓而已。吕碧城年幼的时候就师从诗坛名宿孙师郑学诗,正是在这位大家的指导下,吕碧城从小就打下了非常好的诗歌底子。

吕碧城身上的那种幽怨或许更多的来自于后人的演绎,彼时彼刻,她也许有过怨,起过恨,但是她哪能如同我们这般凡夫俗子当即落泪或是痛哭呼号,她只会将其藏匿于心匣之中,隔断时间,拿出来看看而已。所以她的这种幽怨注定是淡薄的,注定是毕生的,这不也恰好契合了她作为一个词人应有的格调吗?

词跟诗比较起来,似乎跟女人更为有缘,它以前多是写给那些歌女进行演唱的歌词。这样,词往往是以女人的立场、角度和口吻来诠释爱情、别离、闺怨等主题的,最为典型,莫过于李清照。如此看来,词更适合女人写,因为靠男人代笔,他们总会将自己胸中的块垒,若影若现地通过女人的话语带出来,就不那么纯粹了。

中国的女性文学从明末到清初是勃兴期,到了清朝中期进入到了一个创作高潮,涌现出如徐灿、吴藻、顾春等一批杰出的女词人,吕碧城俨然很好地继承了这种传统,掀起了词创作的一个小高潮。最为可贵的是吕碧城的词较其他的女词人有较大的突破,她将个人的情感跟国事、家事紧紧地融合为一体,使得词的容量更大,内容更丰富,情感更真挚,气势更宏伟。

此时的吕碧成眼界已大为开阔,词境也随之大开,她走到了一个前人没有企及的境界;她在那里演绎了自己雄伟奇诡、典雅流丽、跌宕多姿的艺术风格;她将吟咏的内容和国家的运脉联系到一起。

有人将吕碧成与易安相提并论,说是“足与易安俯仰千秋,相视而笑”,还有人说她豪拓的气概直逼李白,钱仲联给她的评价是“尽足资谈艺家探索也”。

吕碧城的词很好地融合了“婉约派”和“豪放派”的风格,她虽然反对千篇一律的闺人口吻,却也不主张“言语必系苍生,思想不离廊庙”;她主张词要写真性情,又不能刻意模仿男子。如此一来,吕碧城的词多有感怀,多有伤春,却又能在其中找到深意所在。

婉约也好,豪放也罢,都敌不过真性情。对于文学而言,能够做到恰好的文能达意那就是最高境界了。不过这可难为了吕碧城,这源于她的个性,她的才情,她的经历,她面临的人与事,她生活的时代……

吕碧城率真、腹有诗书气自华,吕碧城早年颠沛流离、看尽人世沉浮,吕碧城的时代当局者腐败无能……这一切都融进了她的诗词之中,要想用一种性情表达出来几乎是不可能,恰好是吕碧城,也只有吕碧城用一句句的诗,用一阕阙的词将心中的块垒表达出来了:

江湖以外留余兴,脂粉丛中惜此身。谁起平权倡独立,普天尺蠖待同伸。

早在1905年,吕碧成就在《书怀》中抒发了如此的大志向,这种慷慨激昂必然成了她作词的主旋律,这在那个忧郁没落的年代引得多少人注目啊!

不过吕碧成终究是女儿家,她纵有冲天豪情,那种多情缠绵还是不可避免地跳进了她的词中。一方面,她隔绝俗念、六根清静;另一方面,她又难挡世俗爱与美的诱惑,这种矛盾让她一生难逃忧郁缠绵,不过又让她透彻红尘世事,幸与不幸参半,人生大抵如此!

a1ae7304200d1b1bd94c7a88aa3db6929456de8f777f-pN3cWd_fw658.jpg

对于新生活,吕碧成曾义无反顾追求;然而对于新文学,她又坚定拒绝,这种矛盾,这种执着与保守看似矛盾,实则是来自于她对古典诗词的热爱,不过就是这种热爱让词在吕碧成的身上终结了。

当年南社著名诗人林庚白将吕碧成视为“故士绅阶级中闺秀也”,是的,如此风华绝代的女才人却没能成为新文学中人,这不失为一种遗憾。这种遗憾是诗词界的,因为她让词就此终结了;这种遗憾也是新文学的,因为它看见如此一位才女站在对立面。可是对于吕碧成本身呢?却不一定能说是一种遗憾,她没有义务背负如此沉重的历史责任,她要的只是自我的张扬与畅快,这算得上是遗憾吗?

盲目的热爱就像是一种迷幻之药,它会隔绝除了它的一切,就算你是一个有风骨的人,一旦沾染上热爱,便会在热爱的对象前瘫软成一滩泥,虽是失态却是幸福地“晕倒”。

都说“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其实是一种误解,芸芸众生,又有谁天生是天才,只不过世人更喜欢欣赏舞台上翩翩的舞者,而不大留意那起早贪黑的练功人罢了。

都说吕碧城才气过人,离群索居,但是我在读她的时候,更多的见识了她女子的属性,她从来不委曲求全,她从来都是不卑不亢,这是她的个性。不过她的一切个性都是附着在女子身上的,于是她如此高洁,如此果敢,这不就是一个聪慧女子该有的选择吗?

吕碧成的文气,是跟她的出身于家教分不开的。她出身书香世家,父亲吕凤歧是进士,曾任职翰林院、国史管协修,藏书三万余卷。她母亲严士瑜,亦工诗文。她们吕氏姐妹四人皆是文采出众。如此家学熏陶,出现吕碧成这样一个词中翘楚也就不足为奇了。

你可以想象在那个云雾升腾的清晨,在那个落霞挂满天边的黄昏,在那个皎洁如水的月夜,年幼的吕碧城手捧一本线装书,咀嚼其中的字字句句,那个意向,想想都觉得美极了。

不过吕碧城跟书结缘,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幸运的是从此打开了她的视野与思库,她走到了时代的前列,成了世俗的引领者;不幸的是她太过聪慧,一点就透,结果茕茕孑立,孤苦一生。

命运,深深地嵌入了吕碧城的诗词,而她又通过吟唱将这种情感传递给了懂她的人,懂得那个时代的人。不过就算是最好的通感能手也只能触及她情感的边缘,至于里面有多广有多深似乎是永远的谜了。

外界的一切事情都可能触碰到吕碧城心中情弦,她在塘沽舅舅家寄居的时候,听到秋雁的鸣叫,想起自己凋零的身世,便做了一首《清平乐》:

冷红吟遍,梦绕芙蓉苑。银汉恹恹清更浅,风动云华微捲。

水边处处珠帘,月明时按歌弦。不是一声孤雁,秋声那到人间。

虽是简单描述,也无华丽语言,不过却是对那种种情境做出的最好注解:“不是一声孤雁,秋声那到人间。”孤雁与秋声成了必然的因果,其实孤雁是孤雁,秋声是秋声,它们本该是平行的,一起到来。不过在吕碧城心中重点关注的是那些曾经与孤雁为伍的那些雁呢?秋怎么这么快就到来了呢?谁知道呢?这恰恰就是她不解的心结吧。

d85edc28d024242a57794d861df1a595121677cd371ea-uvV9zc_fw658.gif

那时候,天空或许正下着蒙蒙细雨,吕碧城有了难得的清净,一个人倚窗而坐,从文字到音乐,从现实到梦境,从昨天到明天,她思绪乱飞,没有任何逻辑。她或笑或颦,稍许,化作绝美的诗词,从她的笔端流出,由她的心湖荡漾开去。

天气微凉,丝丝寒意透过那带云状图案的帐子,达至肌肤,更嵌入心底;点燃的燃香,缕缕漂浮过窗口,扩散殆尽,不绝如缕。凭窗而视,那姹紫嫣红的花朵在雨中摇摆,吕碧城竟然起了一丝担忧,是怕花被雨打凋零。她岂不知,花能谢了又开,恰好是她自己,人生就此绽放一次,却错过了季节,等待她明年此时在凭窗凝望的时候,恐怕就是花替她愁了!

才高人畸零。吕碧城能够将诗词作得如此婉丽动人,却没有办法唤醒那无数怯弱的同胞;她能够叱咤风云,冲锋陷阵封建礼教的战场却无法调控自己的情感走向。最后,她只能“文学自娱”了,文学成为了她受伤情感疗伤的方式,一首诗、一阕词,让人时而温暖时而薄凉,只是吕碧城自己终究孤独一生,虽然度尽世间人情,却止不住自己流淌不止的悲伤。

虽然有人对吕碧成的词的评价很高,甚至将其推为李清照后第一人。不过那多是学者行家的看法,如龙榆生之流;在普通读者眼中,吕碧成的名气远远不及易安、顾春、徐灿等人。

是吕碧成在词上的造诣不够吗?不是,而是凡俗之人多将关注的重点放到了她的人上而不是词上,对与她情感有关的一切的关注远胜过她在词上的意境。特别是在男权社会,才华只能算得上是以中脂粉,妆点的并非清词丽句而是韵事谈资。

如此一来,能在青史中让人念念不忘的多半是些妓女,相较而言,吕碧城虽有姣好面容却谈不上美艳,虽对爱情渴望却无风流情事,虽然才气逼人却脾气孤僻,所以她身后寂寞也在情理之中了,因为她跟大众的“审丑”确实有些偏离了。

吕碧城之词大放异彩全在一个“奇”字上,回眸词史,能配的上这个字的词人并不多,苏东坡算一个,吴梦窗算一个,吕碧城算一个,东坡之奇在胸襟,梦窗之奇在笔力,碧城之奇在视野。世人对吕碧城的赞誉、微词,艳羡、青眼都缘于这个“奇”字。

对词之历史,启功先生一语化繁为简:唐以前的诗是长出来的,唐代的诗是嚷出来的,宋代的诗是想(一作“讲”)出来的,宋以后的诗是仿出来的。

词在唐宋走到了鼎盛,之后便越来越衰落了,路越走越窄了,似乎走到哪里都有前人的脚印,那些灵光的话都让宋人给言尽了,后辈词人绞尽脑汁只落得个东施效颦的尴尬。

幸好还有吕碧城,她无心于宋词较高下,但却以文字无声地宣告了自己“别是一家”的独立于特殊。每每翻阅她的词章,已经过久疲惫于春啼秋怨的双眼终于一亮:原来词章还能如此别出机杼!原来词中还有如此天地!无论是Mont Blanc冰山和日内瓦湖,香蕉冰淇淋和塑料雨衣,幽禁Jane Grey公主的伦敦堡,罗兰夫人与圣女贞德还是大风雪中横渡英吉利海峡都成为吕碧城作词的对象,并且就在这种写景、状物、吊古、怀人于记游中让自己的风格淋漓尽致,让自己的才华展露无遗!

“闺秀文学家”中国历代皆不缺乏,但能走出闺阁的却少之又少。她生活的那个时代,正处于新旧交替,这恰恰造就了她的唯一:她思想开放却又拒绝新文化,她情感凝缩却又游遍欧美,她女子之身却豪情奔放……于是煌煌一部词史,只为我们留下了一个吕碧城。

词如其人,词见人生。吕碧成词中的“志气”、“怒气”、“悲气”与“文气”其实都是她心灵在词上投射而已。在那个动荡的封建王朝末期,就算是她的词中有那么一丝小可爱,有那么一点守旧,终究是瑕不掩瑜,吕碧成本人连同她的词必定会远流传后世,正可谓是:一枝彤管挟风霜 独立裙钗百兆中。

女词人吕碧城如此才华卓绝,在常人看来,她似乎一直高高在云端,总有那么些好奇、好事的人,有人是不是在想:吕碧城走起路来会是什么样子的呢?这可不是胡思乱想,是有根据的,谁叫叶楚伧写过一首诗呢?

面庞爱看马君武,身段还慕吕碧城。

夜半时闻学苏白,小东门外认前生。

这其实是叶楚伧讥嘲成舍我的一首诗,成舍我是何许人也?他本名成平,年轻好动,是《民国日报》的小伙计,又是报社记者。

叶楚伧把成舍我生活中的几件事组合起来,开起他的玩笑来。其他不论,我们来看看跟吕碧城有关的那句吧。

“身段还慕吕碧城”,说的就是成舍我喜欢在背后模仿吕碧城走路的样子,模仿得惟妙惟肖,稍微带点夸张,便带来大家呵呵一笑。

为什么单单模仿吕碧城的走路呢?那肯定是因为她走路有独特之处,异于常人,这才能引得别人模仿。

什么独特之处呢?是蹩子、跛脚、外八字、内八字似乎都不是,这更加增加了我们的好奇,一直在脑海中幻想吕碧城走路的方式,不过因为彼此生活在不同的时代,且又无法借助现代的科技,我们便只能在这种无尽的遐想中,一点一点地让吕碧城占据自己内心。

1927年,吕碧城到伦敦留学,不知道是不是不习惯异乡漂流,生活无忧无虑的她竟然产生了莫名的惆怅,当下便做了一首《相见欢》:

闻鸡起舞吾庐。读奇书。记得年时拔剑斫珊瑚。

乡雁断。岛云暗。锁荒居。听尽海潮凄壮心孤。

那是怎样的一种豪情壮志啊!不过其中的丝丝哀愁,谁人能解?

很多人喜欢将吕碧城跟李清照进行对比,其实人们也只有兴趣将她和李清照做对比。

沈轶刘就曾说“清代妇女之词,数量多,分布面广,其间特出颖异,无脂粉气而抗高格者,首推初期之徐灿与末期之吕吕碧城。然徐仍不能脱旧习,吕则陆离炫幻,是炳天烛地之观。其词积中驭西,膏润旁沛,为万籁激越之音。寓情搴虚,伤于物者深,结于中者固,日出日入之际,其哀刻骨,有不可语者在。使李清照读之,当不止江寒水冷之感。……其人其境,李可仿佛,其词所造,广度与深度,则非李可及。盖经历学养,相去悬殊也。”

潘伯鹰则说“吕碧城生于海通之世,游屐及于瀛寰,以视易安,广狭不可同年而语。词中奇丽之观,皆非易安时代所能梦见……其在诸外邦纪游之作,尤为惊才绝绝,处处以国文风味出之,而其词境之新,为前所未有。……”

李清照的幽怨是个人的,吕碧城的惆怅则是大家的,她俩的对比已经完全超越了技艺,对于情感却又是不同的映照面,如何对比?

李清照是个不折不扣的宅女,不问世事,不管红尘,自顾将自己的心缩得小得不能再小,只为某一个人而留,只为某一种情感开启;吕碧城却一直走在风雨的凡尘路上,见客来客往,她将自己的心放得越来越大,企图包容所有的情感,自己的,亲人的,陌生人的,国家的,民族的,人类的……

李清照跟吕碧城走到了情感的两个极端,可惜她们不是一个时代,没能相遇,不然让她们站在彼此的点对望一下,那将会是怎样的一种情形呢?

b110570f5768f960785765c99427b503680924f9186bb-xnaEsE_fw658.jpg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