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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2006年12月19日. 昨晚睡得不好,午夜梦回,憶起了一件許多年以前發生的小事.我想起這件小事,可能是因為昨天上午到郵局交了稅,晚上 回家又看了一些描寫貧窮生活片斷的電視而引起.雖然多年來我都有陸陸續續地交一些稅,其實我們尚未達至中產,更妄論富裕了.只不過近年來女兒大了,出來做 事,生活較前鬆動一些. 我沒有意思,也絕無資格教人如何走出窮困.我記錄這件事,是因爲覺得七十年代的窮人興現在的窮人心態相差很遠.那時 的人大都很窮,但樂天知命,肯守望相助,奮發向上,那時的機會亦較現在多.現在的窮人可以從政府方面得到較多資源.但亦養成很多人依賴思想較重,不將精力 花在創造財富上,而將精力花在分配財富上,整天向政府要求福利,雖然游手好閒,物資享受較好,但未必比以前的人開心.這樣的生活,是好是壞,就見仁見智 了. 七十年代初,我隻身來港投靠舅父時,全部財產只是一套身穿著的破舊的衣服和不到10圓的港幣.安頓下來,因急需維持 自己的生活.立刻就找了一份工廠啤工.七十年代的香港,經濟剛剛起飛,工業開始旺盛,要找一份什工之類的低技術工作很容易,但人工就非常低,我記得大約是15圓一天.要很節儉才能維持基本的生活.我當時不但不懂英文,連繁體字也看不全,身份証又未領到,只有一張行街紙.全無議價能力,能找到一份工 作維持生活已經歡天喜地.那時的人都習慣捱苦,要求很低.不像現在,爰和別人比較,覺得別人生活好就應該資助自己,覺得整個社會亏欠了自己.覺得自己很不 幸,很不開心. 那時我覺得自己很年輕,剛滿20嵗,對未來充滿信心,相信只要肯努力,就一定可以生存.香港400多萬人都可以立 足,我也一定可以.初步計劃是先在舅父處住幾個月,儲一些錢就搵間房搬出去自己住,同時到夜校讀英文及建築.有一技之長就容易謀生.第一次出糧是一百多 元,本來打算儲起100圓,但上個月外公去世時問同廠的工友阿嫦借了100圓寄回去.阿嫦是在鄉間認識了幾年的朋友,在手袋廠做車袋工,我能得到這份工 作,亦全頼她的介紹.本來今次出糧我打算用100圓來還債.後來阿嫦瞭解到我的情況,100圓也不用我還了.(至今多年末見她了,尚欠她100圓和一個很 大的人情).故此當時我袋裡還有100多圓,這是全副身家了. 舅父一家七口,分住在二間不算大的房子.我來港後,跟舅父住在宿舍裡.舅母和五個表弟妹住在另一間屋裡,有些不便. 幾天前大表妹跟我說很快就就要大考了,想來宿舍這邊溫習,問我可否出去住一段時間.當時自己年少氣盛,心想既然她開口了,自己何必再求人.想也沒有多想就 一口答應了.想不到找起房子來比想像中要困難得多.一來沒有足够的金錢付首期,二來沒有身份証登記扺押.加上一般包租婆又不愿將房子租給單身男子.去找了 幾個僅有的在鄉間相識的朋友,他們又大多數是寄人籬下,作不得主.只有同鄉百福問了包租婆,她尚未有答覆. 找了幾天,毫無頭緒,至今表妹來到,唯有硬著頭皮收拾行李出門.說得好聽是收拾行李,其實當時身無長物,只有幾件洗換衣物,一對拖鞋,一隻牙刷及一條毛巾.用一個膠袋裝起就可拿走,簡單方便,幸好當時正是夏天,天氣炎熱,露宿街頭也可省去被褥的煩惱. 出了門口,才發覺茫茫然不知應到什麼地方去.先打電話找百福,不在家.三十多年前,香港通訊遠沒有現在方便.不要說手提電話未面世,就是call機也只有少數貴族人士才拥有.雖然家家戶戶都拥有電話,但每次都要包租婆通知接聽電話,亦很不方便.找不到百福. 天又開始下雨了,只好先去找住在附近,一同來港的阿廣.阿廣寄住在他哥的老友阿德那裡,同住的還有阿德的兩個同伴. 四人借住在阿德姨丈名下的一間安置屋裡.不算擠迫,但因爲是公屋,怕人投訴,住得小心奕奕,担驚受怕.凡事逆來順受,處處忍讓,幾個大男人,却要被人欺 負.真是虎落平陽.依照我以前認識的阿廣脾氣,早就會和這些飛仔拼了.現在百般容忍,想是俾臉阿德,怕他姨丈的公屋受影響.阿德比我們早來二年,在他姨丈 工廠裡學機器.晚上則在夜校讀英文及機械,非常勤奮.將來定有作為,阿德最近在蜜運中.比較我們,算是環境和運氣都最好的一個.阿德沒有忘舊,常常盡力關 照我們這些後來者.不過這次環境所迫,未能收留我,我也非常明白. 他們正在食晚飯,見我來了,馬上招呼坐下,加了一雙快子.席間我向阿德請教了一些工科學校的資料.與阿德不同,我準 備讀的是建築營造管理.我選擇讀建築,除了因為這幾年做過建築坭水工,知道做建築可以多賺一些錢,那時我真的特別需要金錢.當時既要養活自己,又想寄些回 去鄉間給父母.另外一個原因就是這幾年來,四處飄浮,自己很想有一個家.也很想帮別人設立一個家,每當看見別人搬入自己做好的房子,就能分享到別人安家的 喜悅,建築房子能給我滿足的感覺. 三十多年前,政府的工業學校不多,建造業訓練中心亦未成立,我們沒有正式的中學學歷,只能入讀私校.學費很貴,要 60圓一個月,加上讀英文25圓,以及購買書籍費用,對於我們當時的400圓月入來說,真是不輕的負擔.不過想轉變環境,增加收入,這些代價,又不得不 付.飯後趁著雨勢減少,趕紧告辭.這裡不方便逗留太久.送行時阿廣塞了三十圓過來,我却推開了.阿廣在建築地盆做搬板工人,人工雖然比我多一些,但和我一 樣,剛來港不久,不會有什麼積蓄.何況他做體力勞動,又煙又啤酒,每日開支比我多,也很手紧,唯有心領了. 雨開始大了,我在街上借電話再打仍未找到百福,只好先跑到附近的麗宮戲院避一下.9:30的夜埸快要開始了.今天放 影的是"鐡金剛勇破金手指",我很喜歡看這類電影,有些沖動想花三圓買張票入場.藉此片刻歡樂麻醉一下自己,逃避這個泠酷的現實世界.但算一下口袋裡僅有 的100多圓,起碼要捱多10日才有糧出.再想等下看完電影都超過12點了,怎能再打電話吵醒百福的包租婆呢?只好忍耐一下,在大堂俳佪看畫片吧,反正小 時候沒錢看戲亦常常在戲院大堂看畫片. 大堂裡很多情侶在等候,他們買了很多爆谷,汽水薯條等零食準備進埸.望著這些歡樂人群,我很羨慕,將來有一天遇到一 個我喜歡的人,我一定會好好的爰護她.但現在却覺得這一切都離我很遠很遠,自己彷彿是另外一個世界的人,一個被社會遺棄,孤零零的人.整個世界都開心歡 樂,只有自己獨自地在飄流, 無家可歸. 雨稍微停了一下,我隨手撿了一份被人棄置的報紙.急步沖進了對面的天橋底.幾天以前,找房子的時候,我就留意到這個地方晚上有人在露宿.我已作好準備,萬一找不到房子這裡也可以露宿幾天,不至日晒雨淋. 這裡附近有一公厠,可以大小二便,公厠樓上是浴室,可以沖涼.缺點是這裡離上班的工廠太近,被工友看見不好意思也就 罢了,被老板看見以爲是居無定所的人,就恐怕連工作都會失去,雖然找份什工的工作并不算困難.但我現在最等錢用,沒有時間可以用來找工作.明天放工後或者 再到遠些地方找一下,看看有沒有其他位置更合適一些.鋪開報紙,靠著墻壁,我黙黙地坐下來,長長地吁了一口氣. 雨越來越大了,密集的雨線在淺黃色的街燈燈光中清晰可見,大點大點的雨粒猛力地打在路面上,濺起大朶大朶的水花,水 花很快地又在地面消失了,地面很快地就有了積水,積水很快地又漲上了路駁,向著天橋底漫延,也向著我坐的地方慢慢迫來,忽然之間,水漲又停住了,可能是又 流向了更低的地方. 這情形使我想起了童年時在故鄉老宅和外公一起看大雨落在天井的情形,雨水也是這樣的慢慢漲上來.想起了外公講的成語故事"未雨綢繆",想起了外公關於面對逆境的教誨,"山崩於前也不動色",心情也慢慢的平靜下來. 今天的我,則要在雨中綢繆.我計算一下,現在手上有120多圓,是剛來港時身家的十多倍,又有一份工作.開支是每日 早餐2個面包0.6圓.午餐在工廠天台1.6圓,晚餐在麗宮後面的潮洲鋪食3圓有菜有肉.一天花6圓,捱到10天後出糧才花60圓.剩下60多圓加上下期 糧200多圓够交租個60圓床位的上期及按金及至再下一期糧的伙食.最壞的處境也不過是在這裡住十來天. 這些年來荒山野嶺都睡過,也不怕露宿天橋了.不過原來準備報讀的英交課程又要順延一個月了,雖然外公生前曾來信要舅 父供我讀書,舅父已亦答應帮我交學費,但我不愿意接受,我是成年人了,當然要自己負擔自己的生活,況且舅父有五個兒女,負擔確實不輕.忽然想起聞說這裡晚 上有人劏死牛,公價最少要給30圓,否則拮一刀.我把50圓藏在襪裡,今天晚上不脫鞋睡了,把另外50圓貼身藏好,剩20多圓放在口袋裡,準備付給刧匪. 老實講,我并不害怕刧匪,比他們凶猛許多的人及場面我都見過,不過現時自己處於逆境.任何損傷都經受不起. 人在劣勢中要忍氣吞聲才能生存下去,這也是外公生前的教誨.這幾年來也是依照這句金句才能在艱難中平安地活下來.童年時外公對我講過的好多說話,在這幾年的流浪生涯裡才逐漸地明白其中真正的意義.一個人的成長,有賴於歲月的磨練.只是,這磨練對於我們,未免太苛刻了. 來到香港兩個多月了,也好多次路過這裡,不過每次都匆匆而過,從未試過像今天這樣仔細地觀看附近的環境.原來這裡左 邊有個停車埸,泊滿了五顏六色,各式各樣的私家車.從小我就喜歡汽車,也曾幻想有一天拥有自己的汽車.一,二年後生活安定下來我就會儲些錢及抽些時間去學 開車,就算不能拥有自己的車,也希望能學會駕駛汽車. 右邊有間教堂,從小的無神論教育使我不相信有上帝,但幾個星期前跟舅母去做禮拜,第一次入教堂,我就被那種肅穆莊嚴的氣芬深深地感染了.我不知日後自己會否薦信耶穌,但相信自己一定會爲人向善. 今天凝望著教堂的十字架,我內心一片寧靜.獨坐這裡,我不會埋怨舅父母,他們工作繁忙,生活擔子也重,而且他們又不 是我的父母,沒有責任長期照顧我這個成年人.況且他們已經照顧了我兩個多月,我亦已經找到了工作.我也沒有埋怨表妹,她面臨大考,人生大事,想有一個安靜 的溫習環境也是人之常情.況且她自小在溫室長大,又怎知外面世界的艱難.我更沒有嘆息命運,比起那些葬身怒海,比起那些陷在桎梏的朋友,我能安坐這裡,已 經是上天對我的特別顧念了.我只是特別羨慕表妹,她讀書成績比不上我們,却能到加拿大升讀大學.或者,不是我們運氣差,只是她的運氣特別好而已. 教堂旁邊是伍華中學,現在學生全都放學了,校舍在雨夜中顯得特別的安寧,除了沙沙的雨聲之外,只有淡淡的燈光,詳和 地照著那空無一人的走廊.我又想起自己也曾有過的中學時代,雖然只有僅僅兩年,但亦有很多歡樂.最可惜的是動亂令我永遠失去了讀書的機會.不能升讀大學是 我一生的最大遺憾.如果將來有了兒女,我一定會盡力讓他們生活得安定,快樂,接受完善的大學教育,不用再走我們那條崎嶇曲折,充滿苦難的道路. 伍華中學的旁邊,是東頭村的幾座公屋.幾十層樓,千家萬戶,都亮起了點點燈火,每一盞燈下,都是一個溫暖的家.我也 曾經有過一個溫馨的家,可惜泠酷的生活輾碎了它.我又想起了遠隔天涯的父母和兄弟姊妹,如今大家分散在幾個地方,也不知何年何日才能相見,也許他們也正在 深切地思念著我.明天,我會再寄一封信回去,告訴他們,我在香港,生活得很好,很平安,很快樂......不用掛念. 時間在不知不覺中過去了,雨也在不知不覺中停了.看看手表,已經11:30,趕緊跑到對面士多鋪打電話給百福.士多 鋪正在關門,還是硬著頭皮問老板娘借電話,幸好近日每天早上都來這裡買兩個麵包.算是老主顧.謝天謝地,找到了百福,他已經和包租婆說好,每月多加20 圓,作爲我入住的水電什費.一切解決了.多謝上帝. 其實百福環境也很不好,他比我們早來港半年,在一間製衣廠做熨衫工人,租住在一間沒有電梯的八樓的,由厨房改裝成睡 房的小房間,房間太窄小,要將床板鋸去6吋才能放下.百福矮小一些還好,我則要弯曲雙腳才能睡下.兩個大男人,擠在一張不到三呎的小木床上,加上房間又沒 有窗,其時正值盛夏,個中苦況,可想而知.不過比起在天橋底露宿,風吹雨打,又感到像住進皇宮一樣.我自覺運氣不錯,一生人雖然多灾多難,但每臨困境,總 有朋友相助,絕處逢生. 打完電話,我急步走回天橋底,將剛才坐過的報紙卷起拋進了垃圾桶.清潔香港的運動剛剛開始.雖然是夜晚,無人看見,也不要做垃圾蟲,望著這個剛才曾打算今晚在此過夜的地方,有點恍如隔世的感覺.生活又一次磨練了我,人生又豐富了一些.一夜之間,我又覺得自己成熟了許多. 我步出了天橋底,向著九龍城走去,剛下完大雨,路上滿是水氹,要繞路迂迴而行,是有些困難,但既然有了道路,又有了方向,總是能達到目標的. 抬頭望望夜空,天色清朗.七八月的夏天.氣候變得真快,剛才還是烏雲密佈,傾盆大雨.轉眼之間,又是明月當空,繁星滿天了.明天,一定又是個陽光燦爛的好日子. 好多年過去了,我的生活和這個社會一樣,發生了許多變化,上天給予我許多補償,我有了一個溫暖的家.有了自己的房 子.不用再四處流浪了.我的三個女兒都能接受大學教育,其中一個在攻讀碩士,有了比較好一些的起點,不用再像我年輕時那麼的在完全不平等的比賽中作生存竟 爭.我也有了喜歡的工作,安定的生活,不再像以前那樣爲白天的伙食和晚上的住處煩惱, 隨著歲月的流逝許多往事都逐漸淡忘了,而只有這件小事也和另外一些刻骨銘心的經歷一樣,深深地印在我的腦海,久久不能忘記.有人講,苦難的經歷會變成一種財產.對此我不敢認同.也絕不願意接受這樣的財產.但是苛刻的磨練的確使我增加了許多勇氣面對日後生活的挑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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