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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 载】赵松雪:旧时王谢堂前燕 三十九、北曲南戏 各领风骚 四十、载将春去 空留明月 ■吴梅影

 杨关桥 2015-09-20





三十九、北曲南戏 各领风骚


  “老爷万安。”珠帘秀施施然道了个万福。

  此时,更深露重,夜色已沉。曲终人散,只留下子昂等几个余兴未尽之人,依然还在瓦肆里流连。

  鲜于枢更坐于高座,命道:“唤戏班前来说话。”

  这不,来了女主演、官妓身份珠帘秀。

  “在下关汉卿。”班主并抱手对子昂说道。

  子昂望过去,对面男人,虬髯,方面,粗壮,精悍,衣着不甚讲究,整洁而已,与伯机兄长一样北地汉子。

  此是子昂来扬州的第五天,日日和鲜于枢在一块,这日,公干完了,鲜于枢带他来听曲看戏。

  刚才所观乃是白朴之《唐明皇秋夜梧桐雨》。

  这北地杂剧,和南戏有所不同。大概是江南地域风土、人物性情所致,南戏的音律更轻柔些,故事更复杂宛转。南戏于高宗南渡以后,吸取前代及民间曲子的音乐表现、宋词的长短错落以及源自说话、优戏等俗间演艺活动的影响累积,以江南温州为据点兴起,并很快繁衍扩散。南宋中晚期,广布于浙江、福建甚至江西的宋领土内大部地区。母亲爱听之极,常带幼年子昂前去,所以子昂较为熟稔。而这北曲杂剧,今日第一次听,已是叹为天人矣。故事交代虽简单,四折分布,内容结构也不甚复杂,但是唱词的典雅,内心的刻画繁复,竟然是南戏无法相比的了。音乐伴奏不单以丝竹为主,加以北地的筝鼓琵琶等,更显壮阔波澜。

  子昂说道:“不出门,不知道天地之广大浩瀚。弟之母亲极爱听戏,《赵贞女蔡二郎》《王魁》《王焕》《张协状元》《乐昌分镜》南戏代表之五种尽皆能够亲为演唱呢。此五种,大多以抓取人心、打动人心的男女情爱伦理、悲欢离合为题材,书生负心、爱情磨难这样的叙说,特别适合南戏之娓娓舞台表现。可弟刚才听这北曲,才知道以南戏较之,真真是词不如,曲不如,演义不如,诸般不如了。”

  关汉卿答道:“兄台言重。这中华戏曲,南北辉映,只能说各有千秋。南戏有诸多,比如说故事的意蕴丰赡,唱腔之委婉动人,值得我写戏之人学习多多。说及北曲,当日,随着徽钦二帝的被俘,北宋朝廷的乐工、伶人等随之北移,也使之前,在宋繁茂的杂剧诸种,渐渐地与慷慨悲壮的北方雄风,来了一个特别的结合。在南宋末及而今元代,开出了这万世璀璨的花朵——北曲。”

  这关汉卿年长子昂很多,看上去五六十岁年龄,此刻一激动,就忘记了自己的老少,离座挥拳说道:“弟深爱此戏曲,又不屑于倚自己擅长之点滴医术,为朝廷奔走,故而组建草台班子,批风抹月流连,做一回那烟霞醉仙,倒也十分快活自在。我是个普天下的郎君领袖,盖世界浪子班头也……哈哈哈。” 关汉卿说话一向如此,鲜于枢并不十分计较。

  他又转身对鲜于枢说道:“髯公,瞧这小老弟姿容不凡,吾一见喜欢,不如置些酒菜,我等饮个痛快?”

  添酒回灯,那女角珠帘秀作陪。

  关汉卿敬子昂说道:“在下字已斋,和髯翁是同乡好友。写过一部《感天动地窦娥冤》,此剧差强人意,还算稍稍入目,被吾妹珠帘秀唱红。”

  鲜于枢赞道:“小妹珠帘秀容颜如此,演技更是非凡,装扮之窦娥,当真世间第一。”不等珠帘秀回话,又接着说:“已斋兄此作,可谓是感天地泣鬼神矣,弟每看每流泪叹息。和今日所演之唐明皇杨太真故事典雅凄清相较,又别是一番韵味。兄作可谓黄钟大吕激动人心,雨雪霏霏;而白朴老此作,仿佛春雨缠绵,杨柳依依,皆是让人欲罢不能啊。”

  关汉卿说道:“过奖过奖。”“弟满饮此杯,当作致谢,谢髯公夸赞吾及吾妹。”

  子昂此时回味品咂,思及刚才所听之曲,唐明皇失去心爱之贵妃娘娘,不就等同而今自己失去家园,失去松雪斋,失去父亲之心爱七弦琴么?感同身受,身世之悲,格外让他有所共鸣。他说道:“弟方才听第四折所唱唐明皇于‘秋夜梧桐雨’之境况中思念心爱贵妃,雨打桐叶的实描引出‘雨滴人心碎’的虚写,既切合明皇的精神风貌又富有如许诗意,让人仿佛亲临那使人断肠之生离死别、回想自个无法与人言说之人生辛酸,弟实在是对白朴兄倾慕不已。”

  关汉卿答道:“我朝之刘秉忠、杨果、卢挚、姚燧等人亦擅长小令。这北曲小令虽得之于诗余,却更为清新畅快,民里那泼辣、热情、青春之口语白话,为我读书人所用,酿成鲜活的、生生不息之描摹歌咏,启发北曲长篇创制,方见得又是别开一番天地,春色不尽也。”

  “况且我北地读书人,自从蒙古人强悍举兵兴武、蒙古国兴盛以来,并未开科举,毫无出路,我亦不思为其所用,因而在此戏班里,挥挥洒洒,自在使性,竟然更为切合吾散淡之天性矣。”

  “来,吾妹珠帘秀,过来敬兄长一杯。”

  这珠帘秀走过来,北地女子,亦和南宋朝羞答答养于深闺“行不动裙、笑不露齿、坐不露膝、站不倚门”礼法严苛小脚女子不同,豪情爽利。她对鲜于枢说:“我鲜于公,小妹先敬你。”说罢一饮而尽。

  又敬子昂:“子昂兄,妹是西夏党项一族人,和兄一样,与这蒙古鞑子血海深仇。来,干了吧。”

  眼前女子高挑健美,比自己年长许多,让多年来孤苦无依子昂有长姐般的温暖。

  至此,半月之间,子昂常去戏班流连,久而久之,和珠帘秀——本名朱天秀、其实该为李天秀之女子,有了感情。



四十、载将春去 空留明月


  珠帘秀说道:“唐李商隐诗写‘琴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子昂弟,待奴家取来多弦之秦筝,为弟弹奏一曲《汉宫秋月》。”

  她取出秦筝,戴上指套,开始拨弦。

  筝音委婉中多悲怨,慷慨急楚;激越中带凄清,苍凉浩淼,大漠风沙,黄昏怨月。

  弹罢,她说道:“子昂弟,你听这秦筝,竟然和弟弹奏之七弦琴全然不同。七弦琴不作这激越之调、悲怆之音。不过,此秦筝亦有小桥流水、柔和清婉一面呢。”她又起一调,轻柔拨弦,更低声唱来:“风柔,帘垂玉钩。怕双双燕子,两两莺俦,对对时相守。薄情在何处秦楼?赢得旧病加新病,新愁拥旧愁。云山满目,羞上晚妆楼。”

  窗外,春色正浓,黄莺儿叫得好生清脆甜美;室内,帷幕低垂,红烛刚停,麝烟未消。

  子昂还沉浸在昨夜的柔情蜜意之中。他静静地听,默默看过去,此时弹唱之珠帘秀,正是那成熟美好的年纪:华年正盛,青春虽不在,却还没有老去。只见她秀眉入鬓,凤眼含情,坐于窗下。春日朝阳,透过窗棂,斑斑点点金色洒落她的身上、面庞。珠帘秀一动一静,无不娟好:“仿佛若有光”,美得好似晋唐书画中人儿走出来。

  他心里赞道,真美啦。天秀姐姐浓妆淡抹,均是美丽,可最令人神飞之时,乃是在舞台上,她的一颦一笑,一莲步一水袖,唱腔做派,令人魂飞神驰。一上了妆,她就把自己和剧中人物融而为一了。你看这创曲之人关汉卿,不惜笔墨,为天秀姐姐打造的《感天动地窦娥冤》《望江亭中秋切浍旦》《赵盼儿风月救风尘》,人物忽而悲烈,忽而机智,忽而慧巧,每每出人意表,一剧一个面貌,剧剧十分动人。窦娥、谭记儿、赵盼儿,透过天秀姐姐婉转真切的唱腔与舞台表现,她们就是珠帘秀,珠帘秀就是她们。这些曲里人物,怕是如同这春深花放,紫万红千,长记人们心中的吧。

  看着想着珠帘秀,子昂不禁拿出笔墨,仿王大令《十三行》,一点一画,细细写来小楷书,那曹子建之《洛神赋》:“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秾纤得衷,修短合度。……”

  珠帘秀唱罢,静静站立一旁观看。待子昂写完,她从身后抱着他,下巴搁在他颈间,轻轻摩挲。子昂被他弄得痒痒的,转过身,抱住她,吻上去。

  喜鹊儿在窗外叫得正欢。

  这珠帘秀,原本为西夏王室后裔,其母朱姓,为李氏王妃。1227年,蒙古灭西夏,西夏王室男丁全部被杀光,女子要么被卖为奴婢,要么如她十六岁母亲一般,被籍入乐籍,成为官妓。

  籍入乐籍,等于籍入专门的贱民名册,世代从乐,倍受世俗他人歧视与欺压,无有将来,无有尊严。唯一的希望,就是遇到一个多金“贵人”,能帮自己跳出火坑,脱籍从良。这些女子,要么青春美好,容颜过人;要么琴棋书画,一技在手。如珠帘秀母亲样的女子,出身于豪门大家,打小受到的教养熏染不一样,再加之花容月貌,倍极荣宠,本身即为凤毛麟角,而今跻身娼门,更谓花中魁首。可整日营营于达官贵人云集之所,伺候迎合,以色艺取悦他人,个中酸楚,内里苦涩,有谁能知?

  身子不属于自己,心却并不愿听从他人。她们,骨子里头,不一定瞧得起那些头戴官帽、荷包鼓鼓、颐指气使的掌权富贵人。她们,其实敏感,其实骄傲,其实更明白世情冷暖,其实更懂得真情难觅。舞台上,妆着别人,亦是真真切切演着自己悲情人生。

  珠帘秀和母亲一样,喜欢恂恂有儒者风之书生。母亲在三十多岁那年,遇到珠帘秀父亲。他如同而今的子昂,只是白衣寒士一名,毫无能力为所爱脱籍。爱了一场,结晶就是有了珠帘秀。

  珠帘秀十岁那年,母亲离开人世。她自小养于乐籍,又得到了母亲的遗传,姿容姝丽,北曲杂剧为当世独步,驾头、花旦、软末泥等,悉造其妙,名公文士颇推重之,富家豪门如蝇逐臭。关汉卿更爱极了她一副唱腔,一身戏骨,一腔妩媚,赞扬她“富贵似侯家紫帐,风流如谢府红莲。”

  可是,认识她的时候,关汉卿已经老了,五十多岁的他,本为浪子,没有钱财能耐为心爱的“妹妹”脱籍,只有竭其所能,为她量身而制,打造了一出又一出的精彩剧目。

  而今关汉卿六十多岁,更是无奈乏力,只好随着不喜大都满街蒙古人耀武扬威之珠帘秀来到扬州,以便照看她一二。没想到这刚征服之地扬州人士,对这北曲杂剧,爱得如痴如痴,珠帘秀大红大紫,每日演出之盛,可称门庭若市。

  当今新朝,一改过去宋时官员儒士不许留宿倡优家之传统,什么理学、道统对蒙古人更没有约束力,这珠帘秀一方面是“一曲红绡不知数”,一方面,又厌恶那些目不识丁的蒙古武夫到极致。好在,扬州有诸多守礼读书人,有知冷知暖她口里的“鲜于公”。

  而今又遇到子昂。

  子昂小她十岁,虽说是二十七岁的男子,却依然是一张白纸。她爱他个干干净净,素衣未染,青春的身体。还有,笑起来,多好看,双眼皮眼线清晰,眼里有淡淡的忧伤。子昂话很少,寡言沉默,弹得一手好七弦,画得人物山水活的一般,鲜于公更赞他的字天下独步……这子昂弟真是让人爱也爱不过来呢。

  她对已经不年轻的自己说,不管将来了吧,能爱且爱。

  这日,子昂将要告别扬州回返吴兴,她去船埠送他。

  挥手之间,小船悠然远去。泪湿衣襟,她想起了前些年,她的穷书生爱人卢挚,在她要离开大都,来扬州谋生时,为她写下的小令《寿阳曲·别珠帘秀》:

才欢悦,早间别,痛煞煞好难割舍。

  画船儿载将春去也,空留下半江明月。

  她心如刀绞。倡优的命运,就如同这河间细沙,大风一起,飞扬到不知何处哪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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