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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 载】赵松雪:旧时王谢堂前燕 四十一、四棱俱塌 尽教针锥 四十二、乾坤事了 音书寂寥 ■吴梅影

 杨关桥 2015-09-20





四十一、四棱俱塌 尽教针锥


  子昂写信给天秀说:“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他又拿着这好不容易得来、雕印有黄荃所写富贵团花之金花笺,对自己说道:“吾今夜,真真相思入骨矣。”

  他想姐姐,想她的好,想她的美,想她的轻柔声音,想她的温暖身子,想她把自己轻轻拥入怀内,好像母亲……十三岁不到十四出门在外,板起面孔、踱着方步勉力做一个“成熟”男人,万事都要自己扛,太难太累了。没有人疼他,爱他,是天秀姐姐,把他变成了一个真正的男人。

  这样的女子——诗一样画一般的女子啊,值得吾一生一世对她好。

  我有什么呢?一介书生,会写两个字画几张画。钱也无,位也无,去看姐姐,尚且拿不出像样的钱财,送不出一件像样的礼物。跟围绕在她身边的达官贵人比起来,我真真囊中羞涩、惭愧万分啊;在她面前,更时时感觉有如珠玉在侧,觉我形秽。尽管姐姐总是说:“有弟足矣。”可是,我毕竟是个男人啊。在一起,一直是她为我付出,钱财不说了,开解、体谅、温柔相待,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把自己给她,给她……

  吴兴的深秋,烟雨蒙蒙,格外让人多愁。子昂取出伯机兄所赠“震余”七弦琴,轻抚慢捻,弹奏起这曲《平沙落雁》,更轻声吟来:“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此次去扬州,卖掉了一些字画,兄长鲜于伯机更介绍了几多豪门雅士让子昂认识,生活比年前改善了许多,子昂和母亲、幼弟搬回城中近郊之地赁屋居住。屋子依然是土炕、木桌,可是整洁多了,周围人家亦是守礼知书人多,子昂与弟弟可以专心读书、习画。老仆周大不时过来料理一些粗重杂活。梅香跟随李六,日子算过得去,常常来帮忙,并陪母亲闲聊散闷,有时缝件衣服,有时绣个枕套……如此,颇让人放心了。昨日梅香更高兴地告诉母亲,已有身孕:“李六粗人,不通文墨,还得拜托子昂少爷给取个像样的名字呢。”她安然接受了自己的命运,何尝不是一件好事呢。

  “吾的命运又将走向何方?在这乱世,做一个男子,竟然比做一个女子更让人感觉万难呢。”子昂站立在小屋窗前,思绪渺渺。

  周大惊慌失措跑进来:“子昂少爷,大事不好了!老爷的坟墓被蟊贼盗挖,少爷快随我前去察看。”

  母亲一听,吓坏了,说道:“孩儿快去。”

  却说父亲那年于临安任上病故,因多年对朝廷尽心效力,感其功高劳苦,度宗皇帝赐银、绢以殓,更赠银青光禄大夫,归葬于吴兴乌程澄静乡聂村。

  父亲去世时可算是家中盛时光景,丧事办得体面,几个兄长出力多多,随葬物品丰盈满椁。子昂亦让老仆周大的几个本家兄弟作为守墓人,居于附近。谁想到,乱世流离,今日竟遭遇了此等的事情呢。

  子昂赶到父亲墓园,只见秋深天气,枯枝残叶,草木零落,更兼细雨霏霏,遍地泥泞,父亲墓门被撬开一个大洞,尸骨散落一地。他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醒转过来,抱着周大,坐于烂泥之中,嚎啕大哭。

  守墓老者说道:“少爷,无法了。是夜里来的,好大一群,拿着刀剑、锄铲,对老仆说‘敢动就要尔老命!’老仆动亦无用,只好眼睁睁看着彼些卷走老爷墓中诸般珍物……呜呜呜。”老仆羞愧又内疚:“挖人祖坟啊,天杀的,不得好死矣。”他用衣襟擦着眼泪,子昂的泪水更是淌下不息。他能责怪老仆么?他能说些什么?唯有满心愤懑向苍天:“老天,你不让吾活呀。已是从豪富之家直撸到一无所有、贫贱如斯,还要连仅有的一点体面和老父入土为安的心愿也全部夺走。”“老天,老天!”

  他脱下外衣,轻轻捡起父亲的骸骨,用衣服包好,对周大说:“劳烦通告几位兄长。”

  而今几位兄长的日子,亦是过得和子昂没太大差别了。

  隔了几日,子昂和几名异母兄长一道,将亡父赵与訔骸骨改葬吴兴城南车盖山,此回,墓中除了简单衣冠,可是别无长物了。

  母亲走后,子昂在父亲坟前坐了很久。他说:“父亲,《周易》言‘慢藏诲盗,冶容诲淫’,父亲墓室,真是应验了这句话矣。而今孩儿无能,无力为父亲置些像样点的物件,只好薄葬老父如此了。”“如此也好吧。父亲,从此以后,无人再会来打扰您的安宁了。”刚才母亲在,子昂不敢哭,他强忍着,看母亲哭成了泪人儿并晕过去几回,弟弟脸上、衣襟亦泪迹斑斑。眼下,他却再也忍不住,伏在父亲坟头放声大哭:哭父亲,哭自己,哭大宋,哭这茫茫人世,无有天理公道。

  此车盖山在吴兴城南十五里之金盖山(即何山)山麓,山上僻静处有一松林掩映纯阳宫。子昂信步走去,见到一名黄冠青衣中年道士,正在道观旁山林中静坐。

  见子昂来,他并未起身理会。深秋的风已转凉,子昂在风中独立好久,纵目望向山岭另一侧,满山梅林,深青如黛,好一派幽静苍凉。此地原为真宗朝天禧年间高士梅子春隐居修道之所,梅子春更在山间遍植梅树,取名梅坞,又曰梅花观。自此,后世文人雅士每每来此读书、隐居。

  过了许久,道士起身,子昂长揖说道:“道长,往后,小侄可以来此读书否?以便陪伴老父亡灵。”

  道士答道:“小哥儿请便。”“在下南谷子。”

  自此,子昂常来山中,与南谷道长言谈说话。道长时时开解他说:“小哥儿不必太为忧心,既来之,则安之。世间事,我等能为的,乃是顺势。”道长更取来山中腊梅,制成腊梅花茶,腊梅的芳香扑鼻,茶叶的淡然清新,让子昂暂时忘却人间烦恼、际遇坎坷。

  子昂他更在心中说道:“‘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梅子春,梅花观,寒冬一到,落雪满坡,松枝梅影遥相招呼,写成天地间一张大画。春来,满山更落满了梅花,令人忘忧,令人忘俗,倒是慈父归葬之好地方矣。”

  为此,往后他每写书画,就在上面自署“松雪道人”“水精宫道人”。

  冬日,抄写《镜智禅师铭》,替亡父超度。

  又抄写释慧开所作《镜智禅师赞》。

  “吾前世作了什么孽,今世遭此大难,直在这人间来来回回、起起落落,一会儿仆众如云,一会儿寥落穷酸;一会儿王室子孙金玉满堂,一会儿倡优下人瞧我不起?”虽是常抄写佛经,他终究,到底意难平。



四十二、乾坤事了 音书寂寥


  忽必烈坐于高高的宝座上面,竟然有几分精神恍惚,三五分钟后,他睡着了,鼻息中响起轻微鼾声。

  他被自己鼾声惊醒,眯眼偷偷俯瞰阶陛下的一众臣子,“还好,只是一会儿,他们没有听到吧?”世祖皇帝对着自己笑了笑,轻轻摇头:“吾真是垂垂老矣!”

  元世祖忽必烈今年六十有五,早岁戎马征战的风霜,为他面容上留下的是刀刻般的几道深深沟壑和橘皮似的密密分布细小皱褶,时间的手,没有抚平丝毫,而是在它上面,像微微吹气般地更添上了一些浮肿,眼圈也肿起来了,形成金鱼般的圆圈。今年以来,大元帝国连损良臣,更让进入老年的世祖皇帝内心凄惶:“世界上,竟然没有什么,可以敌过时间的呢。那么,朕今日之高高在上,从前之征战杀戮,终将灰飞烟灭?终将被抹平无痕?”他愈加感到孤独,有时,找个说说心里话的人,都找不到矣。他开始放纵自己,沉溺于酒色,饮食无度,有时,一天要吃掉两三头羊。世祖胖了,成了一名养尊处优的老年胖大男人。

  刚才迷蒙之中,竟然见到了年初过世的良将张弘范。他才四十三岁啊,这带河朔豪气的生气勃勃的方是盛年的朕的爱将,就这么离开朕走了。

  朕追赠他银青荣禄大夫、平章政事,谥武烈。这有用么?他和他的老师郝经都这样,一先一后地离开朕,再也不会回来。

  听说死前,他还紧紧握着南征那年朕赐给他的宝剑与铠甲,并拉住儿子张珪的手,郑重交付与他,道:“爹爹当年用这剑与甲为国家立过功劳,你要时常记得佩这宝剑、戴这盔甲,更不要忘记了佩戴着它们为国立功!”多好的臣子啊,忽必烈心潮起伏,湿了眼眶。

  世祖皇帝刚才还梦见刚刚离世的儒士姚枢了。

  如果说张弘范是汉人武官第一,那么姚枢就不会是文臣第二了。秉忠不算,秉忠这个小老弟,朕从不把他看成臣子的,他应该是帝师,是良友,是兄弟,是上天送给我大元帝国的珍宝。

  姚枢朕拜他为昭文馆大学士,前日终于翰林学士承旨职位。位虽如此,但位是死的,人是活的,朕的心中当然有着分别。实在的,在朕这里,官位算个狗屁,对吧。朕看重的,是臣子的真正能耐呢。朕敬重姚枢,瞧他非同一般人。

  他把程朱理学带入吾蒙古人之中,让人耳目一新,并彬彬郁郁。就连那许衡老夫子,亦是他的学生呢。

  他深沉,仁厚,每每在关键时候提点朕。他心思绵密而以柔制刚,静水深流。朕慢慢受其影响,禁杀戮,重汉法,用汉臣,尊孔子。他还修订典章,制定礼仪,潜移默化我马背少文民族,助朕取得江山,收服人心。

  “姚枢爱卿,你在朕的心目中,是父兄一般的人啊。朕要在你的坟前,亲手植一株椿树,让它以后,张着如伞般巨大树冠,为你遮风挡雨。让大元百姓睹物思人,时刻感受到我大元皇帝对你这一代大儒的深深缅怀。”

  “对了,朕要告诉先生的,乃是朕在至元十三年听从秉忠学生王恂建议,召回了你的学生、那来来去去比你死硬不若你亲切绵柔之许衡,让他辅佐王恂、郭守敬,修订我朝新历。”

  今年,真是多事之秋啊。这个夏天,昭文馆大学士窦默离去。窦默不但是大元良医,更是赤胆忠臣。他每每论及国家大计,面折廷诤,从不附和苟同,人云亦云。人谓可仿汉之忠臣汲黯矣。朕尝曰:“朕求贤三十年,得一窦汉卿及李俊民。可惜李俊民李用章于中统初年即逝,未能见到我大元兴盛。”朕又曰:“如窦汉卿之心,姚公茂(姚枢)之才,合而为一,可谓全人矣。”

  “唉!”世祖皇帝想起这些臣子,情不能已,竟然老泪纵横。

  至元十七年(1280年)深秋,廉希宪,朕的畏兀儿好臣子,亦撒手离去。今日朕的爱妻察必皇后又病势沉重,朕忙完国事,散朝后,这就赶往皇后宫去看望她。

  此时阶下臣子都实奏报:“黄河究竟发源何处,前人曾作过不少探求,但始终未到达真正之源头。我朝统一全国,‘薄海内外,人迹所及,皆置驿传,使驿往来,如行国中’,此为河源的探索发见创设了极为便利的条件。年初,皇上下诏命为臣为招讨使,佩金虎符,西行探求河源。四月,臣抵达河州(今甘肃临夏),然后东行六十里至宁河驿,再西南行六十里到杀马关山,沿山上行四个月,终于找到黄河源地火敦脑儿(汉译为星宿海)。”“此实为我朝兴盛之祥兆啊,皇上。”都实抱拳,并接着奏道:“昨日,臣还京师,现呈上河源图及欲设城市方位图。请皇上过目。”

  世祖欣喜,命其呈上细细查看,下诏:“朕命女真蒲察氏都实为吐蕃等处都元帅,使领内陆工匠若干,前往河源建城,以现我大元帝国盛世赫赫。”

  今秋,宋降将夏贵请求回家养老,朕同意了。朕还准备命行省右丞相阿剌罕、宋降将右丞范文虎领新附军及应募江南士卒十万人——夏贵归家了,这范文虎带领水军,恐怕还是有一套的吧?行省右丞忻都、洪茶丘及都元帅金方庆领蒙古、汉军及高丽军四万人,两路远征日本。

  冬日,子昂居吴兴,想念前些年去世的子固兄,用行书抄写老杜的《阁夜》诗来纪念他。

  “卧龙跃马终黄土,人事音书漫寂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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