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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代汉学变迁论[刘师培(1884~1919)]

 昆曲及文史小站 2015-09-21
近代汉学变迁论[刘师培(1884~1919)]

古无汉学之名。汉学之名,始于近代。或以笃信好古,该汉学之范围。然治汉学者,未必尽用汉儒之说﹔即用汉儒之说,亦未必用以治汉儒所治之书。是则所谓汉学者,不过用汉儒训故以说经,及用汉儒注书之条例,以治羣书耳。故所学即以汉学标名。然二百余年之中,其学术之变迁,可分为四期。试述如左:

一为怀疑派。

顺、康之交,治经之士,若顾氏之于音韵,张氏之于礼经,臧氏之于故训,均有创始之功。说者以此为汉学之萌芽。不知汉学初兴,其征实之功,悉由怀疑而入。如閰百诗之于古文尚书,始也疑其为伪作,继也逐穷其作伪之源。胡渭、黄宗炎之于易图,始也斥其为曲说,继也遂探其致误之由。于民间相承之说,不复视为可从。其卓识为何如哉。且书易而外,所辨尤多。有陈启源《毛诗稽古编》,而后宋儒说诗之书,失其根据。有毛奇龄《四书改错》,而后宋儒释论、孟之书,失其依傍。有万斯大《学礼质疑》,而后宋儒说礼之书,不复宗为定论。盖宋学之行,已历数百年之久,非惟不敢斥,抑且不敢疑。至胡、毛诸儒之书出,而无稽之说,扫除廓清。始也疑其不可信,因疑而参互考验,因参互考验而所得之实证日益多,虽穿凿之谈,叫嚣之语时见于经说之中,然不为俗说所迷,归于自得,不得以采掇未纯而斥之也。是为汉学变迁第一期。

次为征实派。

康、雍之间,为士者虽崇实学,然多逞空辩,与实事求是者不同。及江、戴之学兴于徽歙,所学长于比勘博征,其材约守其例,悉以心得为凭。且观其治学之次第,莫不先立科条,使纲举目张,同条共贯,可谓无征不信矣。即嘉定三钱,于地舆、天算,各擅其长,博极羣书,于一言一事,必求其征。而段、王之学,溯源戴君,尤长训故,于史书、诸子,转相证明。或触类而长,所到冰释。即凌、陈、三胡,或条列典章,或诠释物类,亦复根据分明,条理融贯。耻于轻信,而笃于深求。征实之学,盖至是而达于极端矣。即惠氏之治易,江氏之治尚书,虽信古过深,曲为之原,谓传注之言,坚确不易。然融会全经,各申义指,异乎补苴掇拾者之所为。

律以江、戴之书,则彼此二派,均以征实为指归,是为汉学变迁第二期。

次为丛缀派。

自征实之学既竭,好学之士,欲树汉学之帜,不得不出于丛缀之一途。寻究古说,摭拾旧闻。此风既开,转相仿俲,而拾骨襞积之学兴。一曰据守笃信古训,局蹐狭隘,不求于心,拘墟旧说,守古人之言,而失古人之心。二曰校雠鸠集众本,互相纠核,或不求其端,任情删易,以失本真。三曰摭拾书有佚编,旁搜博采,碎璧断圭,补苴成卷。然功力至繁,取资甚便。或不知鉴别,以膺为真。四曰涉猎择其新奇,随时择录;或博览广稽,以俟心获。甚至考订一字,辨证一言,不顾全文,信此屈彼。此四派者,非不绝浮游之空论,溯古学之真传,然所得至微,未能深造而有得。或学为人役,以供贵显有力者之求,是为汉学变迁第三期。

次为虚诬派。

嘉、道之际,丛缀之学,多出于文士。继则大江以南,工文之士,以小慧自矜,乃杂治西汉今文旁,旁采谶纬以为名高,故常州之儒,莫不理先汉之绝学,复博士之绪论。前有二庄,后有刘、宋。南方学者,闻风兴起。及考其学,大抵以空言相演,继以博辩其说,颇返于怀疑。然运之于虚,而不能证之以实。或言之成理,而不能持之有故。于学术合于今文者,莫不穿凿其词,曲说附会;于学术异于今者,莫不巧加诋毁,以诬前儒。甚至颠倒羣经,以伸已见。其择术则至高,而成书则至易。外托致用之名,中蹈揣摩之习。经术支离,以兹为甚。是为汉学变迁第四期。

要而论之。

怀疑学派,由思而学。征实学派,则好学继以深思。及其末流,学有余而思不足。故丛缀学派,已学而不思。若虚诬学派,则又思而不学。四派虽殊,然穷其得失,大抵前二派属于进,后二派则流于退。丛缀学派为征实派之变相,而虚诬之学,则又矫丛缀而入于怀疑。然前此之怀疑,与征实相辅,此则与征实相违,不可谓非古今人不相及矣。譬之治国,怀疑学派在于除旧布新,旧国既亡,而新邦普建,故科条未备而锐气方新。若征实学派是犹守成之主,百废俱兴。综核名实,威令严明。而丛缀学派又如郅治既隆,舍大纲而营末节。其经营创设,不过繁文褥礼之微。虚诬学派,则犹国力就虚,强自支厉,欲假富强之虚声,以荧黎庶。然根本既倾,则危亡之祸兆。此道、咸以还,汉学所由不振也。悲夫。(刘师培:《左盦外集》,原载于《国粹学报》三十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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