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苇岸:进步的回退

 超级无敌小石头 2015-09-23
        苇岸:进步的回退
  
  因为喜欢苇岸,所以时不时就要把苇岸的书拿出来翻看。有一个感受很清晰,就是我在今年读他的作品,跟以往很不一样。一方面诚然是我自己的视角在变化,不过也可以看出苇岸本身的丰富性。
  苇岸口述的遗嘱里有这么一句话:“我非常热爱农业文明,而对工业文明的存在和进程一直有一种源自内心的悲哀和抵触,但我没有办法不被裹挟其中。”苇岸对工业文明的进程有一种抵触,这种抵触仅仅只能是内心的。作为个人,谁也不能够阻挡工业文明的进程。而事实上,工业文明给人类带来的巨大福祗,同样谁也不能够否认。那么,苇岸的抵触意味着什么呢?苇岸不是一个倒退反动的人,相反,他是一个有着前瞻性的作家。苇岸没有一方面享受着工业文明带来的一切便利,享受着工业文明带来的更加深广的自由度,而另一方面对工业文明嗤之以鼻。苇岸对工业文明的抵触,在很大程度上,来自他对这一不可逆转的进程的反思,以及由这一反思而来的忧患。这个忧患,我觉得是苇岸的清醒之处,他看到了人类对其本质的一种背离。
  在《放蜂人》的结尾处,苇岸讲到“在背离自然,追求繁荣的路上,要想想自己的来历和出世的故乡”。苇岸的请求并不过分,他只是要人们想想自己的来历和故乡。时刻想到自己的来历,那么人就不至于妄自尊大,不至于被人类自身创造的技术所裹挟而忘记了自己的本质。这个本质,就是苇岸在《土地道德》一文中说的:“个人是一个由各个相互影响的部分所组成的共同体的成员。”也即是李奥帕德说的那句“土地道德是要把人类在共同体中以征服者的面目出现的角色,变成这个共同体的平等的一员”中包含的意思。
  在《进程》一文里,很能够看出苇岸对工业文明的态度。苇岸描述了他在昌平“水关新村”的新居,他的笔下可以看出对这个居处的无比喜爱,因为这个家是“能够看到日出和日落的家,是上午和下午阳光都可以进来的家”,他在这个家里可以看见农田、村庄、山脉、树林。因此,苇岸甚至一度以为他已经到达了“人是诗意地居住在大地上的”这个境界。但是十分遗憾,临近的土地马上就有了新的高大建筑,苇岸的视野将被剥夺一空。但是苇岸是这么看待这件事情的:“我知道,这种私心,有悖于我的信仰……更多的人期待着住房的改善……我的居所即是这个进程的结果。我明白,我身边呈现的这个进程,仅仅是另一不可逆转的大进程微乎其微的一部分。”
  苇岸的清醒在于,他知道他诗意的栖居地,便是这个进程所带来的。他肯定人们拥有更好的居住环境的权利。不过,苇岸所不同的在于,他记得沃兹涅先斯基的一句诗歌:如果最终导致人的毁损/那么,所有的进步都是反动和倒退。
  任何一种潮流都需要与之相反的呼声。在正反两种力量的合力作用之下,人类将会走上更准确的道路。爱默生、梭罗、李奥帕德,他们正是看到了工业文明隆隆的机器声,在带来繁荣,带来更深广的自由度的同时,也带来了对人类本质的背离。他们,以及更多环保组织的努力,使得欧美社会进入了一个良性发展的轨道。苇岸呼声,是对这一进步的一种质疑,他从这个视角出发思考。
  他们的思考是苇岸大地思想的来源。在本质上,人类也是一个物种。这时,我们便可以看到史怀泽的思考:“我们谁能确知,他种生物本身有什么意义?对全世界又有何意义?……但事实上,我们直觉意识到自己是具有生存意志的生物,环绕我们周围的,也是有生存意志的生命。”苇岸的思考,跟史怀泽是可以印证的。我读苇岸《我的邻居胡蜂》《大地上的事情》《二十四节气》,经常觉得苇岸不得了,在他笔下,动植物都有他自己的尊严。一具雄蜂的尸体,他可以看见上帝,麦子则是最令人动情的庄稼。苇岸的笔下,没有人类多具有的那种傲慢,他写动植物,是平视。原因很简单,因为他对人类本质的认定,把人类自身也看成了物种之一。
  
  Zhoura兄提出了“诗化”这个词语,并提出来张炜。我读张炜不多,《九月寓言》《柏慧》读过,我觉得张炜跟苇岸是完全不一样的。如果把苇岸对乡村的描写等同于张炜,那无疑是把苇岸的思想深度降低了。或者我们不这么说,我们可以这么说,苇岸的维度,跟张炜的维度,是两个不同方向。张炜的诗化农村带着对苦难的美化和视而不见,而苇岸的从来没有借农村来获得自己精神资源的企图。在张炜那里,大地是一个抽象的概念,《九月寓言》里奔跑着一群农村青年,他们确实被自己原生的激情燃烧,那里讲述的,多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人与自己内心世界的关系。苇岸的大地,则是一个具体实在的大地,大地上的事情,即是大地上实在的事情,蚂蚁、胡蜂、麻雀、麦地……它们是它们自己,它们因为它们自身而获得意义。
  
  我读苇岸的另一个巨大的震动是,苇岸还整理阐发了自托尔斯泰、甘地、马丁路德金一路下来的“非暴力”的思想资源。《上帝之子》,是这一思想的集中体现。我不敢掩饰我读到此文时的震动。我没有看到苇岸有什么宗教信仰,但是他就是一个圣徒。就像苇岸读到《新约》里“要爱你们的仇敌”一句话时,他看到“一个伟大的心灵张开了”,我读到苇岸这一篇文章,也觉得某些地方张开了。人类意识到依靠暴力不能根除暴力的时候,爱和宽容便再一次进入我们的视野。苇岸把这一发现,看作人类精神衍进的一次伟大变革。前段时间看电影《宾虚》,耶稣被钉死在十字架,鲜血在大地上流淌。宾虚重复着耶稣在十字架上的话:我在天的父啊,请原谅他们吧,因为他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那一个时刻我的震动很大,爱和宽容的力量,就是那么巨大。
  
  我们不能够要求苇岸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作家,因为苇岸只是这么一个作家。他提供了当代中国散文中绝无仅有的这么一个维度。
  值得提出的是,苇岸知行合一。他对生活要求极其简朴,他自从有了认识以后,便开始素食,病重时,为了保命,他吃了荤,还要在口述的遗嘱中批评自己的不坚定,甚至严厉到认为这是“个人在信念上的一种堕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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