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棋小说三部曲之《棋人》
作者:丁晨
一
服务员小崔帮老麻往杯子里添水,出于礼貌,老麻弹开厚厚的嘴唇,对人家笑了一下。棋友便冲老麻吼:“轮你走棋,还笑,跟剥狗似的。”棋友是说,老麻笑得难看。大家都哄笑。小崔也被逗笑,抿着唇角。相比之下,小崔笑得含蓄、自然,人面桃花,让人觉得心里舒服。再看老麻,满脸尴尬,表情走向游移不定,笑与不笑都似乎不妥。 在镜子面前,老麻训练过自己的笑,左三下,右三下,锻炼自己的面部神经。其实这张脸倒不算难看,五官都还周正,只是一笑,便不可避免地发生错位。年轻时候,老麻笑掉过一次下巴。那时他刚参加工作不久,在仓库值夜班。一天晚上,他把女朋友带进值班室,两人在床上看电视。看的是滑稽剧,老麻被逗得前仰后合,但他没有发出笑声,带女朋友住宿严重违反规定,他担心惊动别人。越是抑制,那笑就越是不可抑制,老麻的面部神经承受着越来越重的负荷。事情就发生了,由于嘴巴张得过大,下巴居然脱臼。老麻的女朋友试图帮他合上下巴,然而那下巴就像开了胶的鞋底,无论如何都粘不上鞋帮。 脱落的下巴很容易被医生接上了,遗憾的是,老麻的笑从此变了模样。医生说,面部神经受到损伤,需要一段时间康复。医生的话真是不足为信,十几年了,那笑非但没有康复,反而变本加厉,愈发难看。老麻对自己的面部神经进行一段时间的训练后,只好徒劳无功地放弃。那段日子他整天板着一副老脸,不让自己笑,偏又是个爱笑之人,遇到可笑之事,实在是忍得辛苦。有一次,棋社里很安静,大家都在专心下棋,不知谁突然崩出一个响屁,引得哄堂大笑起来。惟独老麻不笑,他的脸已经憋得发紫,两片超厚而又朝外翻卷的嘴唇,竭力往牙齿方向收拢,再收拢。老麻终于也忍不住,咧开嘴,一股嘹亮的笑声从胸腔里喷涌出来。老麻的笑声在众棋友的笑浪中显得格外响亮,把人们震惊了。人们都停住笑,只有老麻的笑还在空中回响。 “老麻,你他妈的终于会笑了。”棋友们说。 棋友们并不想看他愚蠢地拿一副阴森的面孔为自己遮丑。一个跛子,即便一只跛脚穿上高跟鞋,也仍是个跛子。老麻的笑又恢复了正常。 老麻的笑有一部分是奉献给小崔的。小崔来自农村,不知有没有三十岁,据说已经结过婚,生过孩子。老麻对小崔笑,那笑里的内容也只有他自己最是清楚。至于棋友们对待小崔的态度,老麻并不介意。老麻笑,棋友们也笑,笑与笑是有不同,但并无妨碍。老麻心存芥蒂的,是赵志强。 “无耻。”他这样评价赵志强。 “有啥不服的,放马过来。”赵志强不甘示弱。你老麻能笑,我老赵就不能笑么。 “你来,看我不卸你的胯。”老麻捋起袖子。 “皮给你扒掉。”老赵真的过去了。 旁边有人撺掇,“押个宝,押个宝,赢钱的请客。”老麻摸摸口袋里的钱,凑一起刚好一百,便甩了出来。老赵也从皮夹子里抽出一张崭新的钞票。赌注交由小崔保管,两人便真刀真枪地干上了。 在棋社里,也只有赵志强能跟老麻递上几招,但他的水平跟老麻还是差一个档次的,为了公平,老麻让他二子。这一仗昏天黑地地杀将起来,把棋友们都吸引过来做观众了。天昏暗下来,扯起灯,继续杀。观众都不回家,等着吃请。有人尿急了,宁愿憋着。小崔在那边煮着方便面,谁饿得撑不住。罗大头的老婆唤男人回家吃饭,被男人一阵臭骂,赶了出去。众人哄笑起来,气氛显然缓和许多,不那么紧张了。但是棋局仍然弦一样绷得很紧,黑的白的在一起搅混…… 棋局进行到二百多手,赵志强推枰认输。老麻挺佩服的,因为在一百七十几手的时候,赵志强走了一步明显的昏招。谁都看得出来,这步棋应该在中腹自补一手,老赵却莫名其妙地去抢收官子。老麻做好准备,只等老赵悔棋,自己便理直气壮地上去摁他的手。但老赵没有悔棋,他把身子往后一靠,非常沮丧。老麻倒不好意思了,说:“悔一步棋吧。”老赵直起身子说:“别得意太早,还有得下。”弹出一支烟,丢给老麻。因此,老麻对老赵挺佩服的。 那天晚上大家在一起喝酒,老麻还特意敬老赵一大杯。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老麻天天泡棋社。老麻生病那次,实在去不成,躺家里养病。一天没去,两天没去,到第三天,棋社老板警觉了。老板姓胡,胡一平,也就是前面提到的,说老麻笑得像剥狗的人。胡老板也是一个棋迷。过去,颍川市没有棋社,棋友们聚集在一个老茶馆里下棋,那里环境差,光线暗,人杂,有打扑克牌的,有下象棋的,还有喝小酒扯闲淡的,也有一些偷自行车的、贩毒的、拐卖人口的混杂在里面。棋友们一商量,支持胡一平开棋社,搞会员制,每人交些费用,维持棋社的正常运转。胡老板开棋社,每年都要倒贴一些进去,但他乐意。 胡老板就起了疑心,老麻该不是去别的棋社了吧。那段时间颍川新开了好几家棋社,竞争比较激烈。越想越生气,平时挺照顾老麻,喝个小酒什么的,从不让他掏腰包,没想到老麻就这么厚颜无耻地背叛了。到晚上,胡老板闯进老麻家兴师问罪。敲开门,但见老麻面条似的,斜依在门框上。老麻一句话不说,只是冲胡老板笑。胡老板心里一慌,他见过老麻无数次笑,但是这个笑,是多么的怪异啊。准备好的骂娘话,被这一笑也给冲散了。“麻虾!”胡老板喊了一声老麻的绰号。老麻眼睛一闭,顺着门框滑了下去。 老麻的病倒不是很严重,在医院住了几天就出院了。住院的费用,是胡老板出的。老麻没钱。胡老板说:“你这麻虾,有病不去看医生,你不要命了。” 老麻照例每天去泡棋社。 午饭过后,棋社开始陆续上人。门外响起突突的摩托声,小尚来了。吱扭吱扭,熊哥的三轮车声。哧拉哧拉,这永远都是罗大头皮鞋擦地的刺耳声。还有赵志强的马自达6的引擎声,胡老板的飞鸽牌电动车声……棋友们不用抬头,都知道门外进来的是谁。经常泡棋社的,也就十几位,彼此都很熟悉。小崔坐在门口,每来一位,她便起身去泡一次茶。 “尚哥来了,沏上茶吧。”小崔招呼客人。 小尚点点头,笑一笑。 “熊哥来了,沏上茶吧。” “罗哥来了,沏上茶吧。” “赵哥来了,沏上茶吧。” 无论年龄大小,小崔一律以哥相称,只有老麻是个例外。老麻来了,小崔却不言不语,起身泡茶。刚开始,小崔叫过老麻一声“麻哥”,这个叫法把大家逗笑了,大家跟着起哄,左一句“麻哥”,右一句“麻哥”,足足叫了半个月。老麻并不姓麻,这个称呼来自他的绰号麻虾。小崔明白以后,一抹彩霞飞上了脸蛋儿,从此再不叫他“麻哥”。但又没别的称呼可喊,索性就什么也不喊。 如果从门外悄无声息地走进一个人来,身影遮住了明亮的光线,那么,这个人应该就是老麻。仍然无需抬头。 “老麻,病好了?”棋友用手背磕一下老麻。 老麻咧开嘴,剥一下狗。 “老麻,你来得正好,咱棋社的面子都丢尽了。”胡老板把老麻拉到一边说:“党考验你的时候到了,这盘棋你一定要给我拿下来!” 胡老板要老麻跟一位陌生人下盘棋。几天前,棋社来了一位陌生人,声称要会一会棋社里的高手。他已经连赢八盘,一盘没输。每盘棋都要挂彩,赌注一百。问他是哪里的?不说。问他贵姓?仍然不说。所有与棋无关的话,都拒不回答,只将头缓缓抬起,用手指抵住鼻梁上的镜框往上耸,耸出一道傲慢的目光。“你怎么不说话呢?老子在问你话!”罗大头按纳不住,想一巴掌呼下去。胡老板赶紧制止,此人应该是有些来头的,很明显,人家有备而来。 有棋友认出来,此人正是近日来搅得颍川棋界天翻地覆的黄眼镜!这个黄眼镜是天元棋社从省城请来的围棋教师,曾做过几年职业棋手,退役后活跃于业余棋界,在国内业余大赛中拿过不少名次。一个月来,他把颍川市的几家棋社都给扫荡了,许多学棋的孩子都背叛师门,改投天元棋社门下。看样子他要秦灭六国,一统天下。胡老板的黑白棋社是一座小庙,仅十几名学生,即使这样也未能幸免于难。 黑白棋社的勇士们一个个倒下,只剩老麻。 “一盘八百,可以吗?”老麻征求黄眼镜的意见。 黄眼镜耸耸镜框说:“一千吧,来个整数。” “我只赌八百,”老麻说,“你不是赢了八盘吗,八百块对不对?我只要这八百块,多了不要。” 黄眼镜望着老麻剥狗似的笑脸,点点头。 棋局开始,老麻执黑,走了“星·小目”,黄眼镜应以“二连星”。老麻挂角,黄眼镜守角后,老麻拆边,形成当时比较流行的“迷你中国流”布局。棋友们都知道,老麻对这个布局是相当有研究的,有段日子他整天抱着一本关于“迷你中国流”的围棋专著,一个人缩在角落里打谱。 棋局进行到中盘,黑白双方各有三块孤棋,在中腹扭做一团,轮老麻走棋。老麻举起手中棋子,迟迟未落,末了竟然又放回棋钵。再举起,再收回,如此三番。老麻抬起脸,棋友们吃了一惊,但见老麻一张蜡黄脸,好像睡眠不足的样子,昏昏欲睡! “酒。”老麻有气无力地吐出一个字。 立刻有人喊小崔,拿酒来! “杯子。”老麻说。 胡老板递过杯子。 老麻喝一口酒,押口茶,这才往棋局中落一枚子。老麻在医院病床上躺得太久,人躺懒了,身体器官也跟主人一起偷懒,随时都想睡去一般。老麻喝一口酒,下几步棋,慢慢地,一瓶酒见底,棋局也结束了。 经数子,黑棋一百八十六。 “赢了,赢了!老麻赢了!”有人激动地狂喊。 “今天什么日子?应该定为棋社的纪念日。”有人提议。 有人笑骂道:“纪念你个头。” “不要纪念我的头,要纪念老麻的头,老麻的头是世上最可爱的头。” 有人神经质的唱起来:“我是一个兵,来自老百姓,打败了日本侵略者,消灭了蒋匪军……” 大家都没有喝酒,却都喝醉了一般,这帮棋友疯起来没个正经,把棋社搞得好像精神病院。 老麻却是真的喝醉了,他躺在椅子里,不吵不闹,只是毫无节制地一个劲傻笑。笑得不像剥狗,倒像白痴。半眯着眼,目光迟滞,舌头僵硬,嘴角往上咧。老赵上去抱住老麻的头,对大家说:“这就是著名的老麻的头,大家来纪念吧。”一些人就上去骚扰老麻,弄他的头发,捏他的鼻子,还有人用手把老麻的两片厚嘴唇往外扒,仿佛扒开的不是一张嘴,而是一只神秘的洞穴。 大家闹作一团,那边小崔端一杯水,远远地站在人群以外,只等人群散开,便把开水给老麻送去。老麻大病初愈,又喝了那么多酒……果然,小崔担心的事情发生了,在众人的摆布下,老麻突然哇——地一声,从嘴里喷出一支酒箭! “他妈的老麻!”众人瘁不及防,纷纷躲避。 “好了不要闹了,”胡老板说,“都跟我喝酒去!” 大家都起身去喝酒,只有老麻,还躺在椅子里不动。上前一看,竟是呼呼睡着了。
二
老麻醉得一塌糊涂,吐过几次才算消停。不知小崔怎么把他弄到床上,又脱去衣服,盖好被子。老麻睡觉不打呼噜,说梦话,“甘静……甘静……”是他前女友的名字。干净?什么干净?小崔听不明白。有种说法,人在说梦话的时候,如果接着他的话题,他会在梦里跟你对话。小崔试探着问:“什么干净?”老麻果然在梦里回答说:“甘静,棋谱。”老麻的话含糊不清,说得小崔更加糊涂。再问,老麻什么也不说了,嘴里丝丝地响着,专心睡他的觉去了。 半夜里,老麻醒来,伸手去摸台灯。大概他还以为睡在自己家里,台灯在床头柜上,很容易就能摸到。老麻摸一下,又摸一下,再摸,便摸到小崔。 “你醒了。”黑暗里传来小崔的声音。 “灯,灯……”老麻慌不迭地爬起身。 一只荧光灯在跳闪几下后腾地亮起来,老麻的眼睛被亮光刺痛,赶忙闭上,又缓缓睁开。对面坐着小崔,两人盖着同一床棉被。老麻第一个反应,就是把脚从小崔那边绻缩回来,他的脚几天没洗,有股异味。老麻呆楞一会儿,完全清醒了,然后找自己的衣服。外罩、毛衣、裤子都在床上,跟一些女人的衣服混在一起。老麻在扒拣自己衣服的时候,无可避免地碰到那些女人衣服,他的手犹豫着,在衣服堆里小心翼翼地躲闪。 老麻穿衣服,小崔静静地坐着。所幸小崔身上有件小薄棉袄,这大概能为老麻缓解一下慌张的情绪。 “袜子。我的袜子?”老麻找不到袜子。 “袜子洗了。”小崔说。 老麻跳下床,一对光脚踩在那双黑色皮鞋上,这才塌实一些。小崔也翻身下床,她下身穿着一条薄薄的秋裤。老麻想说什么,又什么都说不出来,嘴里支支吾吾:“我……你……这……那……”终于老麻说:“小心着凉!” 小崔说:“外面冷,等天亮再走吧。” 不知老麻脑子里想些什么,他没说走,也没说不走,一根棍儿似的戳在那里。外面对局室里有开水,小崔趿拉着拖鞋,出去端了一杯水进来。老麻接过杯子,不管烫不烫一口喝下去。小崔回到床上,用棉被盖着腿。屋里摆设很简陋,没别的地方可坐,老麻只能坐在床沿。头顶上荧光灯在吱吱地叫。 “你什么时候学会下棋的?”小崔问他。 “很早了。”老麻回答。 “很早是多早啊?”小崔说。 老麻仰起脸,回想一下说:“上中学的时候,快二十年了吧,那年上初三,到现在……”老麻掰起指头默默地数,“十八年。” 两人似乎无话可说,沉默起来。荧光灯在吱吱叫着。突然,灯光暗淡下来,随即便倏地熄灭,四周一团漆黑。 “怎么回事?”老麻问。 “没事,电压不稳定。”小崔说。 果然,没多大一会儿,启动器的红灯跳闪几下,荧光灯再度明亮起来。但没过多久,灯又灭了。寂静和黑暗把时间拉得细长。老麻在黑暗中一动不动,生怕弄出什么响声,直到灯又亮起,他才暗暗松口气,调整一下僵硬的坐姿。 这种沉默是尴尬的,于是小崔又问老麻:“你下棋干吗要喝酒呢?喝那么多酒脑子还能清醒吗?” 老麻说:“喝酒能让我兴奋。” 小崔大概想到对老麻还没有一个合适的称呼,便问老麻:“你姓啥?” 老麻说:“姓白。” 小崔问:“白啥?” 老麻正待回答,灯又灭了。灯一灭,两人都不说话,又沉默起来。这只破灯早该换成新的,小崔迟迟不换,大概已经习惯这种忽明忽暗的照明方式。老麻肯定不会习惯,要么是黑,要么是白,这样闪来闪去让人烦躁得很。灯光再亮的时候,老麻起身告辞了。小崔要送,老麻说,不用送,我走时把门带上就行。 棋社外面一片静谧,几颗星星稀落落挂在天空,夜色中凝聚着一股冷清,不远处一排公众健身器械影影绰绰,绝无白天喧闹的痕迹。老麻裹紧衣领,慢慢往家走。 老麻的住处离棋社不远,步行十分钟即到。住房不大,乃九十年代初期单位集资修建的家属楼,当时老麻的父亲在世,凭资历分得一套房子。如今房子已经破旧不堪,墙壁上许多地方都在掉皮。由于线路老化,卫生间的灯泡三两天便烧一次,老麻换过几次灯泡,懒得再换。这么一来,就不能在卫生间里读棋谱。老麻想了一个办法,把卫生间门敞开,借客厅里的灯光读棋谱。试过几次之后,他取消了这种做法,因为敞开门解手感觉总是很怪。老麻只好改变自己的习惯,解手前先在客厅里读一段棋谱,然后蹲卫生间里琢磨。 老麻翻开一本围棋杂志,选了一局棋,背下七十来手,蹲卫生间开始琢磨。琢磨一会儿,大概想起什么,也不知有没有拉得干净,便提上裤子到客厅里打谱。黑一个白一个,反反复复摆来摆去,终于点点头。捧起杂志看专家点评,也许刚悟出的心得跟专家点评有些出入,就失望,把杂志顺手抛到一边。 “这棋下得没意思……”他嘟囔着。 他起身去卫生间洗手,打两遍香皂,洗好后用毛巾把手仔细擦干,然后他走进卧室,取出自己珍藏的那本棋谱。他没有书柜,棋谱放在梳妆台的抽屉里,这是他存放贵重物品的地方。实际上他也没什么贵重东西,除了钱和身份证,就这本棋谱。梳妆台原本是为结婚准备的,后来婚没结成,倒成了他的百宝箱。 棋谱是一本线装书,前面几页已经残缺,封面用牛皮纸包着,内页发黄,看上去颇有些年头。这是一本古谱,一共九局。老麻翻开一页,找出其中一局细细观看。 老麻曾拿棋谱给见多识广的老赵看,老赵看过摇摇头,说不出个所以然。原先老麻下棋并不如何高明,有了这本棋谱,才变得高深莫测。老赵想买下这本棋谱,出一千块,老麻不卖。一本破书而已,老麻实在是敝帚自珍。 不是老麻敝帚自珍,而是这本棋谱对他来说具有深刻的纪念意义,棋谱是甘静送给他的,那时他们还在谈恋爱。两人是高中时期的同学,有一年暑假,他去甘静家里玩,当时,这本棋谱就躺在甘家的书柜里,像一个乞儿似的缩在某个角落。大概这本棋谱已经忍受了多年寂寞,对于老麻的赏识,它激动得浑身发抖,脱了线的纸页抖落一地。老麻捡起散落的纸页,按顺序拼凑起来,然后小心奕奕地翻看,爱不释手。甘静见他喜欢,便把棋谱送给他。 老麻对棋谱格外珍惜,他用针线把脱线的地方缝补完好,又包上一层结实的书皮。那时他水平低,对棋谱里的内容无法理解,看着密密麻麻的路数无异于看一本讳莫如深的天书。 后来跟甘静分手,老麻才对棋谱有了理解。甘静大学毕业留在北京工作,她回家探亲时见了老麻一面,那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两人在护城河边的林荫道上漫步,天色忽然暗下来,风雨欲来的样子,两人分了手。分手以后,天空就下起雨来,一道闪电,一阵狂风,比棋子还大的雨点往地上砸。就是这一场雨把老麻给浇醒了,他奔跑着穿越七条街道,回到家中,翻开棋谱。就在这一瞬,他对棋谱里的内容有了一点理解:为什么能断的不断,该打吃的不打吃,为什么可以做活的棋不去做活,明知是死也非去点角……许多过去不理解的,在这一刻他有了新的体会。 老麻每天抱着棋谱潜心钻研,棋艺得到突飞猛进的提高。 老麻的提高是有目共睹的,胡老板组织棋友去洛阳下棋,眼看全都败下阵来,唯有老麻一杆枪舞得惊心动魄,把洛阳人杀得人仰马翻。有人说老麻天生是块下棋的料,大家一样下棋,偏老麻的棋长得飞快。有人说老麻长棋快是因为他用功,他花在棋上的工夫比别人多出几倍。这话倒是事实,那段时间老麻对下棋几乎到了痴迷的程度。因为下棋,他把工作也丢了。那年去郑州找棋王郑一飞讨教棋艺,本是请了一天假的,然而棋一旦下得兴起,便不顾一切,一连三天跟郑一飞杀了足足九盘。合该老麻倒霉,在他旷工这些天里仓库失盗,丢失一批贵重药品。老麻的饭碗就这么丢了,被公司除名不说,还要告上法庭,接受法律制裁。无奈之下,老麻的哥哥只得拿出六万元赔偿公司的经济损失,使老麻免去一次牢狱之灾。 棋不是这么下的,棋友们劝老麻。人要生存,要工作,不可玩物丧志。 老麻也意识到自己的确过分,动过改邪归正的念头。那天父亲忌辰,老麻去哥哥家吃饭。一进家门,只见哥哥白光耀一脸阴沉,坐在饭桌前,手里捧着父亲的遗像。嫂子招呼老麻坐下吃饭。在这个场合下,老麻被一股无形的压力搞得有些胆怯,但他还是努力给哥嫂剥出一个灿烂的笑脸。 “嫂。”老麻喊一声。 “哥。”老麻故作轻松地喊一声。 老麻坐上饭桌,去掂筷子。筷子还没摸到,就被哥哥从座位上揪起来,劈头盖脸地吃了一记耳光! “白光荣,今天当着爸的面说清楚,今后我没你这弟弟,你也没我这哥哥!”说完白光耀转过身,对着父亲的遗像扑通一声跪下。这边女人赶忙去拉,孩子也被吓坏,乌拉乌拉哭起来,场面闹作一团。 老麻用手揉揉脸,那几道红红的指印逐渐退去,脸色很快恢复正常。他的生活也恢复了正常,每天照例去泡棋社。他打算跟棋干上了,这辈子死也要下棋,棋是他最忠实的朋友。失去工作和亲人,他有了更多时间去泡棋社,这使他的棋艺又突飞猛进一次。棋艺愈高,他对那本棋谱的理解也愈深刻,他发现自己每读一次棋谱,都有一次崭新的收获。夜已深,他还是睡意全无。面对棋谱回首往事,这成为他生活中一项重要内容。他回想许久,有些乏累,便躺下,打开电视机。这时候已经凌晨两点多,电视节目里只有一个频道还在播放广告。关上电视,又拿起棋谱。他忽然心血来潮,要给这本棋谱取个名字。叫什么好呢?他思忖着。就叫“牛皮谱”吧,这本书外面包着牛皮纸。或者叫“牛逼谱”?棋谱里每局棋都下得挺牛逼。最后老麻敲定,叫“牛谱”。
三
那段时间老麻既没工作,又没亲人照顾,真不知他怎么活过来的,也没见他缺吃少喝,也没见他有任何营养不良的迹象。人活着就是个奇迹。 “老麻,给我教学生吧。”胡老板找到老麻说。 “教什么学生?”老麻问。 “别管什么学生,让你教你就教。”胡老板说。 从此老麻做起围棋教师,教一群孩子下棋。老麻喜欢这份职业,不仅每月有四百多元收入,还被人称作老师,受人尊敬和爱戴。学生们一口一个麻老师,叫得老麻飘飘然。老麻对自己也尊敬起来,衣服勤换勤洗,头发每天早上都认真梳理一遍,犹为突出的表现是他每天晚上都能够坚持洗脚。给学生们一个好的表率,老麻对自己很有信心。 老麻俨然就是一位光荣的人民教师了,不光学生们喊他老师,许多棋友也都改口喊他老师。 “麻老师,给我上一课。”罗大头戏谑他。 “大头乖乖,好好下你的棋。” 老麻用手掌摩挲他肉球一样的光头。 “麻老师,这步棋怎么下?”熊哥虚心向他请教。 “飞。”老麻用指头敲着棋盘说。 “长。”老麻仰起下巴说。 “盖他的帽!”老麻做了一个向下压的手势。 简单的几步,熊哥就在中腹拉起一道厚壁,形势颇为可观。这时候老麻亲自拈起一枚棋子,往角部走了一步“玉柱”,然后手一摊:“看到了吧,这些地盘都是你的,谁进来谁送死!” 在老麻的指挥下,熊哥极为兴奋,脱了鞋子,蹲上坐椅,把棋子摔得劈啪响。对面老赵早不耐烦,正待发作,忽听门外有人喊:“麻老师在吗?” 老麻抬头看,是一个不相识的女人,手里牵着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女人是带孩子来拜师的。很少有人主动来拜师学棋,老麻自然要十足地端起老师的架子,把学生带进教室,问他:“叫什么名字?” 学生回答说:“杨浩然。” 老麻问:“学棋多久了?” 学生说:“三年。” 老麻有些意外,三年前颍川很少有孩子学棋。自从去年颍川籍棋手刘棋得了世界冠军,才掀起了送孩子学棋的一股热潮。 老麻跟学生下了一盘,摸一摸学生的水平。学生居然有相当高的棋力,棋走得有模有样。棋至半途,老麻忽然停下问:“这手棋为什么这么下?” 学生两手托腮,不抬头,说:“入腹争正面,制孤克敌验于斯。” 把老麻说愣了。“什么?再说一遍。” 学生重复说:“入腹争正面,制孤克敌验于斯。” “入腹争正面”老麻是听说过的,但“制孤克敌验于斯”这么拗口的话,还是头回听说。其实这些口诀出自清代国手施襄夏的《凡遇要处总决》,老麻没有读过。 接着下棋,下到一处,老麻又停住问:“为什么这样下?” 学生说:“互关兼镇必关,任择飞尖与托。” 老麻挠挠头。 继续下。 “这步棋有什么说词吗?”老麻又问。 学生果然是有说词的:“精华已竭多堪弃,劳逸攸关少亦图。” 老麻惊讶得张大嘴巴。 棋局进行到一百八十多手,学生突然放弃对一块孤棋的攻击,率先收官。老麻直起身子,正要发话,却被学生抢先说道:“局势已赢,专精求生。” 老麻的表情有些哭笑不得。老麻决定给学生一点颜色瞧瞧了,他拈起一枚棋子,轻飘飘地落在棋枰上。学生跟着走了几步,鼻尖上冒汗。老麻说:“局势已赢了吗?”学生不言语,抱头苦思。又走几步,学生的棋就崩溃了。 老麻问学生:“你以前跟谁学棋?” 学生说:“黄老师。” 老麻问:“哪个黄老师?” 学生说:“黄哲,黄眼镜。” 居然是黄眼镜的徒弟,老麻觉得意外。老麻是个大脑简单的人,除了下棋,别的事也不爱多想。这当然不是巧合,接下来的几天,棋社陆续收到几十名学生,其中一部分是黄眼镜的学生,还有一部分是听说老麻打败黄眼镜,慕名前来拜师。 最高兴的要数胡老板,学生多了,棋社有了赢利,月底,胡老板给老麻分了两千元钱,给小崔发了几百元的奖金,还请棋友们吃喝一顿,落得皆大欢喜。 老麻领了钱,心情格外开朗。 下午放学,老麻到学校门口去接侄子。远远看见侄子从学生堆里往外走,老麻哧溜从人群里窜出去,晃着手里的玩具枪,嘴里“哒哒哒”地怪叫着。“二叔!”侄子冲过来,跳进老麻怀里,扒着老麻的细脖子往上爬。老麻抓起侄子一甩,驮到肩头。 “瞧你们爷俩!”老麻的嫂子在旁边说。 老麻咧着嘴,规规矩矩地叫一声“嫂”。 一家人顺着马路往回走,走进花园小区,老麻在喷水池前停住脚步。嫂子说:“去家吧。”老麻说:“不了。”嫂子叹口气:“其实你哥也很想你,经常提到你。”老麻开心地咧嘴笑。嫂子说:“你就不能不下棋吗?”老麻似乎被揭了伤疤,低头不言语。对于棋,一家人是深恶痛绝了。老麻的哥哥经营着一家公司,只要老麻不下棋,哥哥完全可以接受他,安排他到公司里上班。有个正经工作,娶妻生子,这才是正确的人生道路。 “以后再也不下棋了,为了哥嫂,为了侄子!”老麻在回家的路上暗暗下着决心。 他想起哥哥,小时侯他在哥哥的背上长大,哥哥的背是一块宝地,要什么有什么。想要糖,哥哥背上长出一枚糖;想要枪,哥哥背上长出一支枪;想要小人儿书,哥哥背上长出一本小人儿书……小时候他在哥哥的屁股后面长大,哥哥的屁股结实,吃得住父亲咆哮的鞋底;因为他,哥哥不少挨打,屁股经常开花。如今父母都不在了,只有这么一个哥哥。老麻在路上想哥哥,居然想得掉了泪。路人都看见老麻哭了,因为老麻一哭就必定要哭出声音,从小到大都是这个哭法,活三十多岁楞是没学会默默流泪。老麻抹着泪,到街头包子铺里买几个包子,啃着包子,哭着走着。进了家门,包子填饱肚子,老麻的泪才算止住。 老麻陷进破沙发里,做了世上最无聊的一件事——发呆。一直发呆到天黑,想喝水,找到暖水瓶晃一晃,估摸还有点开水,往外倒却只弄出几滴白乎乎的水锈。便出家门,买一瓶水边喝边在街上晃。晃来晃去,晃到体育场,晃进体育场大门,晃过露天舞场,晃过一群公众健身设施,晃过美术班、书法班、吉他班、小提琴班、古筝班、舞蹈班……老麻停下,再往前晃,就是黑白棋社少儿围棋培训班。天已经完全黑下来,棋社里透出些微灯光。老麻踅回来,找一个“太空漫步机”爬上去晃悠。晃几下,感觉不太安全,换一个锻炼腿部的,坐上去吭哧吭哧蹬起来。远处棋社的灯还在亮着。夜色已深,人们渐渐散去,只剩老麻。似乎被一股神秘的力量推动,老麻终于走进棋社。 “怎么这时候来了?”小崔在打扫卫生。 “有水吗?我喝口水。”老麻说着坐下来。 小崔说:“喝水自己倒,没看我正忙吗?” 老麻站起身,自己倒一杯水。 “人都走了吗?”老麻说了一句废话。 小崔说:“都走了。” 老麻点上一支烟。小崔收拾好茶具,端进里屋刷洗。老麻斜靠在椅子里,仰起脸,翻开厚厚的嘴唇往头顶吐烟圈,吐得倒挺圆,浓浓的一团翻卷着扩散出去。 “我以后不下棋了。”老麻说。 里屋小崔不知听清没有,没做声。 老麻又吐出一口烟圈。 小崔忙完,从里屋出来,坐老麻对面织毛衣。老麻的烟圈喷过去,撞在小崔手里的毛衣上,小崔眉头一皱,用手去扇烟雾。“走开,烦人!”小崔皱着眉头。 老麻嘿嘿笑了。老麻说:“我以后不下棋了。” 小崔说:“你不下棋呀,那就出鬼了,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鬼才会信。” 老麻心情变得疏朗起来,他挪挪椅子,往小崔身边靠。“给谁织的?”老麻的语调有些俏皮。 小崔低着头说:“想学我可以教你,你那么聪明,保准一学就会。” 老麻说:“给我织一件怎么样?” 小崔说:“你快找老婆吧,有老婆啥都不愁了。” 老麻说:“我老婆一定很笨,到时想穿毛衣还得求你。” 小崔说:“别没自信,你不笨,找个老婆也肯定聪明。” 不知被小崔夸得不好意思,还是小崔身上淡淡的女人味道让他呼吸局促,他站起身,在屋里来回踱步。他在背后偷看小崔的背影,玲珑的身段,柔顺的长发。小崔织得手累,停下来,抬手抚弄鬓角。老麻心里一慌,赶忙收回目光。“不早了,你休息吧。”老麻道个别,离开了棋社。 小崔有句话算是说对了,老麻不下棋,鬼才会相信。
四
老麻又回到棋社,下棋并不可耻,总有一天哥哥会谅解的。 刚来棋社的时候老麻棋艺低,连罗大头都下不过,棋友们给他起个绰号麻虾,意思是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而老麻是虾中最小的那种麻虾。随着棋艺提高,老麻由麻虾变成老麻,现在又变成麻老师,看来事情在一步步往好的方向发展,实在没有不继续下棋的道理。 自从赢了黄眼镜,老麻在颍川棋界有了一点名气,但很多人对他赢黄眼镜那局棋不以为然,有说老麻服用了兴奋剂,超常发挥;有说老麻擅长盘外招,喷烟圈到棋盘上扰乱对手;有说老麻瞎猫碰上死耗子,侥幸赢一局,并不能说明任何问题。种种说法传到老麻这里,老麻剥狗一笑作罢。 这天下午老麻在棋社里打谱,忽听门外一阵嘈杂,一帮人拥进棋社。有人喊:“黄眼镜来了。”果然看见黄眼镜分开众人,朝这边走来。上次他一不留神着了老麻的道,这次卷土重来,卯足了劲要报一箭之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老麻自是不肯示弱。双方约定,礼拜天上午十点,黑白棋社,三番棋决胜负,赌注每局一千。 比赛这天许多棋友闻风而来,挤满了小小的黑白棋社。胡老板早有准备,借几十把椅子,又买两副大棋盘,供棋友们观棋。罗大头提醒胡老板收门票,趁机小赚一笔,胡老板摆摆手说:“一律免费。你想啊,这场比赛如果取胜,以后棋社生意想清淡都不行,会有很多学生来找老麻学棋,还在乎这点小钱吗?”胡老板是有一定战略眼光的。 人上一百,形形色色。棋友中各色人等混杂,有久经沙场的骁将,有入门不久的菜鸟,有文雅的知识分子,有粗鲁的贩夫走卒,有脾气暴躁的黑李逵,有心机洞明的小诸葛。有的手摇折扇,风度翩翩;有的嘴叼烟卷,抠着脚丫。比赛还没开始,人们就交头接耳,阐述各自观点,预测棋局胜负。谈得拢,互道一声知己,竖起大拇指;谈得不拢,先是争论,继而争吵。国手棋社的“小钢炮”倾向于黄眼镜,新星棋院的“子弹头”钟情于老麻,两人谈得不拢,争吵谩骂之后大打出手,你一巴掌我一拳,从屋里闹到屋外,引得院子里许多闲人围观。周围书法班、美术班、音乐班、舞蹈班的学生也有不少聚拢过来,有的拿画笔,有的抱吉他,有的脖子里夹着小提琴,还有人蹦嚓蹦嚓扭舞步……煞是热闹。 十点整,比赛准时开始。第一局黄眼镜执黑,老麻执白。黄眼镜从棋钵里掂出一枚黑子稳当当地下在右上角的星位,然后抱膀子靠在椅背上,待对方落子。老麻却不急于落子,转头问裁判:“可以吸烟吗?”裁判说:“当然可以。”老麻点起一支烟,深吸一口,狠狠地吐一个烟圈出来,随后长长一吁,将烟圈吹散。老麻下了对角的一个星位。黄眼镜再下一子,老麻也再下一子,黄眼镜又下一子,形成“小林流”对“二连星”布局。 观棋室里,老赵在台上拿着麦克风对观众讲棋:“大家知道这是什么布局吗?对,是小林流。这个布局最早由日本人创立,后来却在韩国人手里发展完善,这足以说明日本人很不争气,而韩国人很争气。目前韩国人比较擅长这种布局,遗憾的是黄眼镜不是韩国人,老麻也不是日本人……” 下面观众听得不耐烦,嚷道:“能不能闭上你的鸟嘴!” 这场比赛老麻很有信心,他研究过黄眼镜的对局,发现对手的棋虽然犀利,但有些棋下得随手。类似这样的随手应该是高手所忌讳的,“随手而下者,无谋之人也。”一局棋中屡次出现随手,只能说明这个棋手的没落。兵法曰:“多算胜,少算不胜,而况于无算乎?” 序盘阶段,双方每走一步都很慎重。第七十三手,黄眼镜在局部补强后,全局留下最后一个大场。 老赵解说道:“最后一个大场不能不占,打个比方说,二人同吃一只烧饼,你一口我一口,吃到最后,余剩最后一口,现在轮我吃,我是不是就多占一个便宜呢?如果我不吃,你们会说我脑子有病。所以老麻这步棋一定会下在这里。” 老赵的比喻还算形象,但他的判断有误。老麻并没有占这个最后的大场,而是在棋局上方落下一子。这步棋不但出乎老赵意料,更是出乎黄眼镜的意料。黄眼镜一双小眼睛从镜片后面翻起来,瞅老麻表情。老麻面无表情地说:“入腹争正面,制孤克敌验于斯。” 进入中盘,战斗异常激烈,这正是老麻所擅长。老麻的“牛谱”中每局棋都是“乱杀乱砍”,从一开始黑白双方就纠缠不清,尽量往复杂的变化上行棋,招招凶险,似乎都在拼命,置之死地而不顾。老麻得“牛谱”精髓,棋也是下得犹如“狂草”一般,到处是死子,却处处死而不僵,伺机而动,与其说是死子,倒不如说是隐藏幕后的“刀斧手”。 第八十七手,老麻下边五子被围,老赵说:“下步棋老麻一定会搭靠,救出五子,局面白棋领先,黑棋吃不掉五子实地不足。”老赵又猜错了,老麻居然弃掉下边五子,转身去救上边一个弱子。这步棋让黄眼镜陷入了长考。 “精华已竭多堪弃,劳逸攸关少亦图。” 老麻背起口诀。口诀是黄眼镜教给徒弟,徒弟传给老麻,老麻再转而施于黄眼镜。 黄眼镜额头上渗出汗珠,对于老麻弃掉的五子,吃也不是,不吃又不行,一时难以落子。老麻兀自念着口诀: “象眼尖穿忌两行,飞柔制劲。” “两打同情不打,推敲扳虎兼长。” “奇路压扳长胜退,顶断须防。” “静能制动劳输逸,实本攻虚柔克刚。” 棋局进行到第一百五十六手,老麻在天元附近看似无关紧要处落下一子,这步棋犹如神来之笔将几块孤棋巧妙地连接一起,数条孱弱的小溪汇聚成一条再也无法斩断的巨龙,反将黑棋两条小龙裹在中央,形成瓮中捉鳖之势。老麻下出这步棋以后,黄眼镜无技可施,接下来棋局便毫无悬念,黄眼镜挣扎几步,回天乏术,只好抓一把黑子撒进棋局,投子认输。 两人也不休息,紧接着下第二局。此时观战的棋友越来越少,余下的都是高手,是真正的棋迷。老赵也不讲棋了,在下面跟观众一起看棋。这局棋比第一局更为精彩,开局就走出一个大型定式,双方围绕着“引征”大做文章,看得观众眼花缭乱。到了后半盘,双方却都下得平稳,接下来收官,是个细棋局面。经数子,老麻以微弱的优势又赢一局。 三番棋,老麻连胜二局,无须再下。 黄眼镜从椅子上站起来,朝老麻深深鞠一躬,走了。 “老麻果真厉害!”观棋的人们议论着,相继散去。 “他妈的老麻!”棋友们跑过来祝贺,这个拍拍肩膀,那个摸摸头发,还有人搔老麻的胳肢窝,把老麻弄得合不拢嘴。大家都很高兴,胡老板又带大家去酒店里点两桌酒席,隆重地庆祝一番。
五
老麻的名声很快传出去,许多外地的棋友都来拜访。真正喜欢下棋的人,无论出差或旅游,每到一处不寻访高手切磋一下总是过意不去。 “请问,哪位是老麻?”“您是?”“郑州张三,想跟老麻下一盘。” “请问,麻老师在吗?”“您是?”“洛阳李四,请麻老师指点。” “请问,麻治孤在吗?”“您是?”“河北王五,向麻治孤讨教棋艺。” “请问,颍川棋王在吗?”“您是?”“山东钱六,特来拜访棋王。” 老麻被人叫得不高兴,他不喜欢这些希奇古怪的称呼。但也没什么值得生气,爱怎么叫就怎么叫吧,老麻照常下自己的棋,照常教自己的学生。拜访者来自五湖四海,中间不乏雄霸一方的绝顶高手,跟他们对局,老麻增添了许多实战经验,棋艺日益精进。他很少输,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棋艺究竟到了什么水平,有一次他赢了一位高手,赢过之后才知道人家居然是业余7段! 由于黑白棋社的兴旺,致使颍川许多小棋社都相继倒闭,许多学生改投黑白棋社学棋,而那些以教棋为生的围棋教师们,有的回老家种田,有的去外地另谋出路,有的则被胡老板纳入麾下,壮大师资力量。学生越来越多,到寒假时,已扩增至二百多名。胡老板租下棋社附近的几间空房,将少儿围棋培训班改称为“黑白围棋学校”,分高级、中级、初级等三个级别、六个班级,自任校长,聘老麻为总教练,老赵、小尚、罗大头等也都做起教头。虽然老赵他们水平低,教那些初入门的孩子还是绰绰有余。 胡老板把众位教头召集起来训话:“咱都是老师了,为人师长要讲究德行,你们几个,以后都少他妈的说脏话,谁要是在孩子面前说脏话,别怪我老胡翻脸不认人。” 众教头纷纷点头称是。 罗大头说:“谁他妈的讲脏话,扣他他妈的工资。” 胡老板说:“扣工资便宜你了,知道你们不在乎这点工资,假如你罗大头讲脏话,开除你个狗日的,不让你做老师,不许你踏进棋社的门。” 老赵补充说:“叫小崔在门口贴上告示,写上罗大头与蠢猪不得入内。” 众人哄然笑作一团。 老麻跟在人堆里也笑,他是真心的笑,笑得非常开心。老麻的笑声总是比别人响亮一些,持久一些,常常是别人收住了笑,他的笑还在空中揉着颤音。老麻每月有三千多元收入,工作也清闲,除了礼拜天给孩子上课,其它事务一概不管不问。下棋之外,老麻热衷于请棋友们喝酒,有事无事总找理由请客,似乎要把过去十几年欠大家的酒都给补出来。受人点滴之酒,当以涌泉相抱,老麻很够义气。 转眼到了春节。这一年的春节格外暖和,气象专家的预言得到证实,这是一个暖冬。老麻硬着头皮去哥哥家吃年夜饭,哥哥居然没赶他走,只对他冷哼一声,不予理睬。这一声冷哼其实就是老麻的特赦令,把老麻喜得屁颠屁颠。 “贴对联喽。” “放鞭炮喽。” “下饺子喽。” 老麻跟侄子一起疯闹,把侄子扛在肩上耍来耍去,耍得侄子哭爹叫娘。老麻三十多岁,还跟孩子一样,永远长不大。疯够了,老麻坐下来,很安静,从怀里掏出一叠钞票轻轻放到桌上。“哥,这些你先收下,以前我不争气……”老麻没再说下去。哥还没吱声,嫂的泪就嗤嗤地往外流。 “一家人多好。”嫂不住手地抹眼泪。 老麻被嫂的情绪感染,掏出一番肺腑之言:“这些都是我下棋挣来的,其实下棋没什么不好,不偷不抢,光明正大,陶冶情操,还可以……” 老麻话没说完,便被白光耀从座位上拽起来。“去下你的棋。”不容分说把老麻推出门外,砰地一声关上房门。 “下棋有什么不好?”老麻站在门外委屈地说。 屋里传出争吵声,嫂在哭,侄子在尖叫,碗碟掉在地上乒嚓的碎裂声。老麻垂手呆立,耳里听着这些声音。防盗门上的手柄似乎扭动几下,老麻以为嫂子给他开门,然而门终究未开。老麻一路哭着往家走,路上绝了行人,节日的喧闹被人们关在屋里,只有老麻孤苦伶仃的一个身影。 回到家里,老麻取出“牛谱”。除夕夜里,人们都在看央视春晚,老麻一个人在屋里抱着“牛谱”发呆。外面时而传来阵阵鞭炮声,有的遥远如儿时记忆,有的很近,就在脑壳里炸响。老麻坐在床头,于黑暗中默诵“牛谱”,他更像是阅读着自己的孤独和落寞。 春节过后小崔从老家带来一个男孩,这孩子长得虎头虎脑,不怯生,没几天就跟棋友们混熟了。有人问小崔,谁的孩子?小崔说,自己的。小崔这么年轻,怎么可能有这样大的儿子?问孩子的爸爸是做什么的,怎么没有一起来?“干什么,想做私家侦探吗?”小崔抢白一句。问的人一脸悻悻然。 老麻也对小崔的孩子感兴趣,带他去公园,好吃的好玩的买了一大堆。“你爸是做什么的?”老麻问孩子。孩子不作答,用舌头舔粘在手上的棉花糖。“你家都有什么人?”老麻又问。孩子不回答,要坐碰碰车。坐上碰碰车,老麻又问:“你觉得叔叔怎么样?”孩子不耐烦了:“我觉得你很烦,能不能闭上你的嘴?你的话太多了。”老麻气得直咧嘴,佯装要发怒的样子瞪孩子。孩子说:“你笑什么,受了批评还有脸笑?”老麻曾受过伤的面部神经使他的笑看上去像哭,反过来,他的哭倒有点像笑。 “你叫什么名字?”老麻心说你这人小鬼大的东西,该不会对自己的名字也拒绝回答吧。 “崔刚。”孩子果然未加防范,脱口而出。 孩子跟的是母亲的姓,难道他没有父亲吗?老麻心中一阵窃喜。 有天晚上老麻把自己浇得满身酒气,来到棋社。“怎么这时候来了?”小崔正在辅导儿子写作业。老麻说:“刚跟朋友喝了酒,口渴。”小崔说:“喝水自己倒,我忙呢。” 老麻坐椅子里,也不说话,瞪着眼看母子俩做作业。不知老麻有何企图,没滋没味的白开水喝了一杯又一杯,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那边小崔母子的作业居然也是没完没了,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一边似乎坚决地要发生点什么,另一边也似乎坚决地不让他发生什么,两边就这样坚决地耗上了。 突然,老麻腰里新买的手机响了,是胡老板的电话。胡老板问老麻在哪?老麻说在棋社。胡老板说,这么晚在棋社做什么?老麻说,路过,来喝口水。胡老板叫老麻等着,他有事相商。 “形势不容乐观。”胡老板一进来就急慌慌地说。 老麻赶忙问:“怎么了?” 胡老板所说“形势不容乐观”指的是棋社有了竞争对手。颍川市新开一家围棋学校,是北京一家很有名气的“冠军之星围棋学校”开来的分校,校长杨义先九段被棋界公认为德高望重的前辈,世界冠军刘棋便是他的得意门生。 “不是猛龙不过江。”胡老板忧心忡忡地说。 “他办他的学校,你开你的棋社,有什么过江不过江的。”老麻顶撞胡老板一句。他烦起胡老板,胡老板不该在这个关键时刻搅了他的好事。机会不是随时就有,勇气也不会说来就来,老麻叹口气。
六
老麻是个没有什么理想抱负的人,得过且过,随遇而安。几个包子能吃出幸福的味道,一盘棋便下出快乐的人生。 老麻已经很久没有输过,在颍川他注定是孤独的,没有对手。他去外地寻访高手,老天不给他输棋的机会,世间的高手不是徒有虚名便是深藏不露。他找职业棋手下棋,职业棋手是御林军,对他这样的绿林好汉根本不屑一顾。“你有什么资格跟我下棋?”他们说。职业棋手每场比赛都有相当丰厚的报酬,他们不愿跟老麻这样的业余棋手下棋,赢了不见光彩,输了又没面子,毫无名利可图。老麻没有资格跟职业棋手较量,又寻访不到真正的业余高手,日子过得寂寞。 五一期间,颍川市举办“首届棋王赛暨少儿围棋升段赛”,老麻报了名。棋友们都说这个冠军非老麻莫属,这是给老麻这个无冕之王送桂冠来了。拿了这个冠军,老麻就是名副其实的颍川棋王。但了解内情的人却认为老麻拿这个冠军几乎没有可能,此项比赛由颍川日报社和“冠军之星围棋学校”联合举办,为筹办这场比赛,“冠军之星”大张旗鼓,广告做得铺天盖地,指望着通过比赛扩张知名度,招揽生源。费好大劲煮的一锅饭,能让别人张嘴去吃么?老麻夺冠的呼声并不很高。 “这个冠军一定要争到手,最近棋社流失不少学生,都他妈的被冠军之星抢跑了。”胡老板说。 “二万元买你一局棋,只要你在决赛上手指轻轻一抖,这些钱就是你的了。”冠军之星派来的说客说。 对于这些,老麻全是呲牙一笑。老麻的笑是空泛的,从他的笑里看不出任何内容,一个纯属多余的笑。 比赛在颍川大酒店进行,参赛选手七百多名,分少儿组和成年组,赛程五天。比赛的头一天,由于参赛选手多是孩子,需家长带领,因此人数比预计的多出数倍,承办方一时措手不及,场面闹哄哄的有些失控。很多孩子跑错了赛场,耽误比赛时间,急得哇哇哭叫。楼梯被人塞得水泄不通,上面的人下不来,下面的人上不去,挤在中间的人推推搡搡,跌了眼镜,掉了鞋跟,还有女同志被人趁机吃了豆腐,谩骂声、尖叫声、哭娘声混作一团。眼看将近中午,局面仍然难以收拾,一个满头大汗的工作人员拿个大喇叭宣布:“上午的比赛延续至下午进行!” 中午回棋社休息,棋友们都很生气,破口大骂:“什么他妈的冠军之星,连个比赛都不会安排,一个个全是蠢材!”老麻也很生气,在楼道里卡了一个上午,衬衣纽扣被挤掉三颗,小崔要给他缝补,却发现不光是掉了纽扣,连衣襟都被扯破,即使缝上扣也对不上纽了。没有衬衫可换,到了下午,老麻索性敞着胸怀,坦胸露乳地进了赛场。 第一场比赛,老麻的对手是“国手棋社”的“小钢炮”。“小钢炮”业余5段,本想杀进前八名,展示一下老业余5段的雄风,但合该他时运不济,上来就遭遇老麻。啪!啪!啪!“小钢炮”一连中了老麻几记脆响的耳光,被淘汰出局。 第二场比赛,老麻的对手是一位业余4段,赢得轻松。 第三场比赛,老麻的对手是新星棋社请来的“外援”,业余6段。老麻先是马步扎稳,进入中盘后故意卖个破绽,诱使对方来攻。老麻有个绰号叫“麻治孤”,是说他善于治理孤棋。随便你攻,待你战线拉长,气力不济时,老麻瞅准时机,一通组合拳耍起来,那些散落盘面的孤棋便游击队似的迅速收拢成一支正规军,死死叼在对手七寸之上。遇见老麻,“外援”也只有打道回府。 接下来几场老麻都顺利过关,一路杀到半决赛跟前。 坐在老麻对面的,是黄眼镜! 这已经是比赛的第四天下午,参赛选手被淘汰的只剩四名,余下三场对局,挪至酒店十八层的高级会议室里进行。比赛进入高潮阶段,观棋大厅里竖起超大棋盘,请主持人进行棋局讲解,电视台也派人来架起摄像机,现场直播。 半决赛马上开始,观众排好队,在工作人员的指引下从大厅门口鱼贯而入,很有秩序。主持人上台吹一口麦克风,下面立马肃静,整个大厅谁放屁都听得清清楚楚。大棋盘两侧挂上棋手名字,一边是“黄哲”,一边是“白光荣”。 “白光荣是谁?”有人问。 “白光荣就是老麻。”有人答。 主持人清清嗓子,开始进行棋局讲解。“经猜先,白光荣执黑,黄哲执白。”主持人拿一只碗大的黑棋,顺梯子爬到棋盘上,把棋子摆在老麻的名字一侧,又接过下面美女助手递上的白棋,摆在黄眼镜的名字一侧。主持人吊着一个肥硕的大屁股,爬上爬下仿佛一只狗熊憨态可鞠,台下观众却无人取笑,大家都在关注棋局。 “白光荣第一手棋走了星位。”主持人摆上棋子。 大家都在等待第二手棋。 “没了,对局到此结束。”主持人跳下梯子,宣布了比赛结果:“黄哲弃权,白光荣获得决赛权!” 观众哗然! 不战而胜的结果出人意料,有人说黄眼镜被老麻杀怕,不敢应战。老麻心里却清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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