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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秋天,忧伤又不甘心的解读肖培东

 采菊东篱630 2015-09-24

父亲一病,秋天也悄悄地来了。

在我的记忆里,我的父亲是很喜欢秋天的,尤其是站在他开垦的菜畦前,秋天,就颇有点为他的丰收做伴奏做仪仗的感觉。说起来也难为情,一年四季吃着父亲地里长出的新鲜菜蔬的我,很少关注这些碧绿鲜嫩是怎么样生长的,有时甚至连时令也说不上。尴尬时,父亲总会帮我打圆场,说我是读书人,种菜是体力活,是他的事情。可是,秋日黄昏,父亲站在满眼葱茏的菜畦前,看那些瓜果蔬菜,眼神就像看我一样。

父亲不识字,摸打爬滚风风雨雨那么多年,他不得不学会又仅能学会写的字不过几个:他的名字,我们的名字。我一直吃惊,父亲那握惯了锄柄和凿子钎子的手,那粗糙得像极了田地的手,是怎样抖抖地一笔一划地描下我的名字。有几次,父亲用粗粗的被我已经丢弃的铅笔头在同样被我鄙夷的稿纸上写我的名字,大概是为了记住我换来换去的电话号码,那时,我就站在他身边,颇有几分幸灾乐祸地瞅着父亲。父亲写我的名字,一定是很认真很恭敬的,他搓了搓手,又把铅笔头凑近嘴边呵了呵气,仿佛一阵拂过一棵就要等待开花的树,然后,他会想起他的老花镜。他就这样,很认真地做好各种仪式,在我急不可耐的注视下很庄严地开始了。他不写我的姓,那是他血液里最骄傲的流淌。“培”字的第一笔,那一横他几乎是贴着稿纸画出来来。他手抖得很,他不能允许这一横弯曲了,一生平安一路顺风的祝福是不可以因为他的抖动而流失的。他的手一点一点地往右边移动,他的眼睛也昏黄地往右边移动,他大气不敢吐出一口……终于,他很羞涩地写好一个大大的字,这时他就会松一口气,口中念念有词说:“培——”等两个字写完,他竟然满眼欣喜,眼睛里似乎藏有一个深厚的秋天一样,那种神态,我曾经是不以为意的。父亲在我的名字面前,总是像一个孩子走进秋天一样。他很费力地用一生的时光,编织了他的骄傲。他把我们的名字写得端正了,我们的生活也就端正了,没有那么多他经历过的苦难和颠簸,路,会一直伸向远方。他就是这样想的。可是,在秋天来临的时候,他站在他的土地上,站在他最熟悉最拿手的书写稿纸上,他,却像个将军!

姿态都是这样的。腰板会自然地挺直点,那脊背也多了几分英挺气,他的锄头支在荒草里,很放松很写意,全然不像那被紧紧握住的汗水湿润的铅笔。父亲望着他的作品,红色的,黄色的,当然最多的是绿色的。他指点着田地上的五颜六色,眉飞色舞地告诉我这是什么那是什么,可惜,我总是记不住,或者,都没有用心去记住过,只等晚饭,母亲的餐桌上突然多出了几盆清新可口,我欣喜的同时才有了许多惭愧。那是父亲滴下来的汗珠,豆大的汗珠在阳光下晶莹剔透,顺着脸颊清晰地滚落到田地里,多了,就成了钻出地面的芽,成了匍匐在阳光下的藤蔓,成了摇曳在风中的骄傲的绿意……

我也爱秋天的静美,那色彩斑斓的涂画,把生活和梦想点缀得无比光亮。一年风景最是秋,秋风一来,我就等着满山的红叶渐次燃烧,等着山涧的歌唱更加温和,等着父亲的田地一派丰收……我却忘了,秋天也是一个告别的季节,一个退隐的季节,一个伤感流地的季节。衰老突如其来,然后你看到的就是,秋的每一天,父亲一层层地老去,一页页地衰去,安安静静地褪走了生命的蓬勃和旺盛。这个秋天,父亲终于又病了。

不是病,是老了,老得只待医院去接纳他的缓慢、他的磨蹭、他无力的心跳、他失神的凝望……

父亲在病床上,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瓶输液袋,看着一滴一滴地跌落、流下,然后清楚地游动到他的针口,进入他同样衰老的静脉,他的身体。他不肯闭眼休息,他要看着这袋里的每一点滴都流进他的生命里,他在医院里还在使用最节俭的生活态度。我抚摩着他的手臂,枯瘦的感觉那么强烈,这样一双无力的手,当年是怎么样把我托举到他的肩头,是怎么样凿出深井下的一块块煤炭,是怎么样开垦出这一绺绺生动的田地和菜畦的,我不能想,又不能不想。他翻山越岭,在青田水电站干过,当他觉得要寻找一块地方去孕育儿女和未来的时候,他就把生命的最美年华交付给浙北冬寒夏晒的长广煤矿。在那里,我的母亲拉着砖车,在炉火熊熊的工地上一块砖一块砖地劳作着,父亲,则以一个男子汉的伟岸和坚毅,在深深的煤矿井下为我们生生地凿出通往光明和希望的路。那一滴一滴的输液,是不是已经让老父亲想起他一点一点的过去,要不,他的眼睛里怎么就含有无限的神往和酸楚?我抚摩着父亲的脊背,想象着孩提时代趴在这样的高山上,这样的大地上,这样的田垄上,温暖而又感伤。很多秋天,父亲会从山里采来各样的秋果,我们姐弟们喜滋滋地接过,父亲不说话,脱下鞋,拍拍泥粉,憨憨地笑着。那个时候,秋天是和父亲一样生动朴素的,我们从没想过这个世界有一种存在叫做衰老,而且会是这样在一个看似并不重要的节点上降临。

父亲困了,想休息一会。我告诉他,我会守着的,会等到最后一滴营养液输进。父亲放心地闭上眼睛,身体弯曲着,蜷缩着,婴儿般地睡着了。我这样望着,好像望到了我最初的模样,望到了我的孩子刚出生的姿态。原来,我们的生命是有因果循环的,我们的生命是在轮回游走的,谁养育了你,谁最终就是你的孩子,父亲和儿子,其实就是一个生命。

母亲说,父亲还在记挂他的田地,记挂他种下的各式各样的东西,甚至,说起锄头,说起镰刀,他的眼睛就不再昏暗。我点点头,说,我懂。那是父亲的稿纸,那是他的铅笔,他刨出的每一个坑,洒下的每一粒菜籽,都是他写的字。想到这里,我就会想起,我的憨厚老实的父亲是怎么样努力写出我的每一笔画,那稚嫩的孩子般的黑色大字,一笔一笔,都是我们的秋天。

母亲说,秋天越来越凉了,你爸还有多少个秋天?

爸爸很快会好的,那一块田还等他来侍弄呢,我的名字他还可以写得更端正点的。我拉开窗帘,阳光细碎,病房里亮堂了许多。

可不可以这样安排,秋天悄悄地走了,我的父亲又像个将军一样站在他的大地上?望着病床上佝偻着脊梁平稳地呼吸的父亲,我这样解读这个秋天。秋天怎么可以和疾病衰老相缠?窗外的树一棵棵挺拔着,父亲的土地上一定也是一株株的油亮生动,我这样想着,忧伤又不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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