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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知丨李零:視日、日書和葉書——三種簡帛文獻的區別和定名

 三姑书斋 2015-09-26

簡帛文獻,有三種很重要:視日、日書和葉書。它們都和曆法有關,但各自獨立。這三種簡,除“日書”一名早被學界采用,其他兩類的定名,一直有問題。現在,由於新材料不斷發現,我們已經可以把這三類分清,也終於知道古人怎麼稱呼它們,現在是可以做一點總結的時候了。

一、視日(或質日)

“視日”,也叫“質日”,這是我主張的定名。這種簡,發現最早,最初叫“曆譜”,提出者是著名學者羅振玉。

我們都知道,19世紀末和20世紀初,中國有很多大發現,王國維叫“五大發現”,其中之一是西域漢簡。這一發現,今天仍然值得回顧。

1912—1914年,羅振玉、王國維編《流沙墜簡》,是漢簡研究的開山之作。他們把敦煌漢簡分爲三大類,第一類叫“小學、術數、方技書”,考證出於羅振玉。“術數”是第一大類中的第二小類。(原注: 羅振玉、王國維《流沙墜簡》,北京:中華書局,1993年,75—99頁。)

這一類收什麼,大體是根據班固《漢書·藝文志·數術略》的分類原則。《數術略》所謂的“數術”,也叫“術數”,清代的叫法是“術數”(《四庫全書》是叫“術數”)。羅振玉的術數簡,包括六類殘簡:

(1)《力牧》。羅氏以爲“兵陰陽”。“兵陰陽”,《漢書·藝文志》放在《兵書略》,是兵書四種的第三種。它是數術在兵學上的推廣和應用,羅氏把它列於“術數”之首。

(2)七種“曆譜”:《元康三年曆譜》、《神爵三年曆譜》、《五鳳元年八月曆譜》、《永光五年曆譜》、《永元六年曆譜》、《永興元年曆譜》、《干支譜》。定名根據,是《漢志》的“曆譜”。

(3)《九九術》。是算術書,也屬於“曆譜”。

(4)《吉凶宜忌殘簡》。羅氏稱爲“陰陽書”,屬於《漢志》的“五行”。

(5)《占書》。開頭第一字是“旅”,羅氏以爲旅卦,定爲“筮書”,即算卦的書。筮書屬於《漢志》的“蓍龜”。

(6)《相馬法》。屬於《漢志》的“形法”。

這六類中,“曆譜”簡最多,是它的主體。它的七種譜都是某年某月(或某些月)的干支表,格式大同小異,除注月朔、大小、節氣,還注建除、血祭、反支、八魁。標題的年是沙畹推定。原簡沒有標題,標題是羅氏定的。

羅氏指出,這類殘簡使用的術語,和漢代曆家的說法、唐以來傳統曆書的說法,往往相合。但這類竹簡叫什麼?他沒有用後世的名稱,叫“曆書”或“曆本”,而是選擇了班固的叫法,稱爲“曆譜”。“曆譜”是《數術略》六種古書中的第二種。

這類竹簡,後來不斷發現,據統計,已有40多種。學者沿用羅、王的定名,一向把這類簡叫“曆譜”。

羅氏的定名對不對,近年有爭論。起因是,法國學者馬克(Marc Kalinowski)教授組織過一個中古數術文獻的研究組,中國學者鄧文寬先生和劉樂賢先生參加過他們的研究。他們比較過敦煌文獻,覺得羅氏的定名有問題。

這一懷疑是由馬克教授提出,鄧文寬先生論證(原注:鄧文寬《出土秦漢簡牘“曆日”正名》,《文物》2003年第4期,44—47、51頁)。

鄧先生認爲,這類竹簡並不屬於《漢志》定義的“曆譜”,而是某種類似後世曆本的東西。《數術略》“曆譜”類的18種書,“可以劃分爲兩類,一類屬於‘曆術’,即編制‘曆日’的方法和計算數據,相當於後世的‘曆經’;另一類屬於帝王世譜、世系之類,相當於後世所說的‘譜系’、‘家譜’、‘族譜’”。前一類是“曆術”,不是“曆本”。《漢志》“並未將實用曆本單列爲一個門類,也未涵蓋在‘曆譜’之中”。

上述竹簡,不叫“曆譜”叫什麼?鄧先生說,最好叫“曆日”。他認爲,“曆日”是古人一貫使用的名稱。比如《周禮》鄭注、王充《論衡》就都提到“曆日”一詞,東漢以後,也有這種說法。唐宋時期的“具注曆日”就是合“曆日”和“日書”爲一體。他甚至認爲,銀雀山漢墓M2出土的《元光元年曆譜》,其自題“七年視日”,“視日”不通,“應據曆學校改爲‘七年曆日’”。

劉樂賢先生贊同鄧說,但略有不同(原注:劉樂賢《簡帛數術文獻探論》,湖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22—26、255—272頁)。

他說,《漢志》的“曆譜”分三類,第一類同鄧說,主要是“曆”(還包括日月五星行度和日晷),第二類也同鄧說,主要是“譜”。但他補充了第三類,還有算術書。他認爲,“曆”是“曆”,“譜”是“譜”,“曆譜”是“曆”、“譜”的合稱,“古書罕見‘曆譜’一詞”。

關於《元光元年曆譜》,他的意見是,原文還是“七年視日”,不是“七年曆日”,“視日”可能與選擇時日有關。

這一討論很重要,不僅涉及到這類竹簡的定名,還涉及整個數術文獻的分類。它已經影響到考古報告的定名。比如2000年孔家坡漢墓M8出土的《曆日》,這個書題就是受了上述討論的影響,已經換了叫法(原注:湖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等《孔家坡漢墓簡牘》,文物出版社,2006年,191—194頁)。

受各位學者啟發,我也對這個問題做過討論(原注:李零《簡帛古書與學術源流》(修訂本),北京:三聯書店,2008年,303—310頁)。

我的看法是:

(一)《漢志》所謂“曆譜”,主要屬於曆算類。它可以分得更細,包括曆法、行度、譜牒、日晷、算數五類。這五類,除日晷類,都有出土實例。上述“曆譜”簡是年曆類的甲子表。這些曆表都是以曆法爲基礎,並與譜牒有密切關係。“譜牒”的“譜”,本來就是指這類表。

(二)“曆譜”的“曆”是曆法或曆術,“譜”是譜表,包括世表、年表、月表等不同形式的表。這些表是以曆法、曆術爲基礎。我們不能把“曆”、“譜”視爲截然不同的兩類。“曆譜”作爲合稱詞,不光見於《漢志》,還有一些例子。上述“曆譜”簡,還是和這類有密切關係。

(三)這類竹簡有自題,應名從其主,叫“視日”或“質日”。“視日”一詞,是查看時日的意思。它也見於包山楚簡,是當值官員的代稱。秦漢墓葬隨葬這類竹簡,可能是供當值官員填寫政事記錄,類似值班日志。

曆表類的竹簡,自題“視日”、“質日”,我舉過兩個例子:

(1)1972年銀雀山漢墓M2出土的《元光元年曆譜》。這是漢武帝元光元年七月至次年後九月的干支表,注節氣、反支,簡文自題是《七年視日》(原注:吳九龍《銀雀山漢簡釋文》,文物出版社,1985年,233—236頁)。

(2)1988年張家山漢墓M136(M336)出土的《漢文帝前元七年曆譜》。材料尚未發表,據簡報介紹,簡文自題是《七年質日》(原注:荊州地區博物館《江陵張家山兩座漢墓出土大批竹簡》,《文物》1992年第9期,1—11頁)。

這樣的例子,其實還有,只不過尚未發表。但這兩個例子,已經足夠說明問題。我的看法是,不管大家對“曆譜”的理解有多大分歧,我們還是應該尊重竹簡本身的叫法,最好把這類簡叫做“視日”或“質日”,而不必改稱“曆日”。

關於上述討論,我已經講過很多話,這裏不再重複,我只補充幾句:

第一,“視”和“質”古音相近(“視”是禪母脂部字,“質”是端母質部字),可能是通假字,前者有察視之義,後者有比對之義,含義也比較接近。“視日”的含義,大概並不複雜,只是查看日子的意思。這類曆表固然列有建除、反支等吉凶日,與選擇有交叉,但更主要的功能,還是給執事、視事的值班官員用,用來記錄政事,用以考核政績。

第二,上述曆表,都是精確到日的年曆。曆術推步,排甲子,在我國很有傳統,羅振玉講“曆譜”已經提到這一點。這是視日簡的基本要素。古人排曆,有排曆的工具,如曆年出土的干支籌,就是這種工具(原注:如河北柏鄉縣東小京戰國墓所出,參看柏鄉縣文物保管所《河北柏鄉縣東小京戰國墓》,《文物》1990年第6期,67—71頁)。過去,中國歷史博物館的通史陳列,有一件戰國時代的“干支儀”,它有兩層小輪,好像密碼鎖對號,可以用來對干支。排日,當然屬於“曆”,列表當然屬於“譜”。

第三,上述曆表,可以加注。加吉凶宜忌,固然類似日書,但它的用途,主要不是選擇時日,而是記錄政事,和管理有很大關係。

關於最後這一點,有兩個例子值得注意:

(1)1983年張家山漢墓M247出土的《曆譜》(漢高祖五年四月至呂后二年後九月的年表),其中有“(五年)後九月……新降爲漢”、“(十二年)六月病免”等辭,顯然屬於記事之辭(原注:張家山二四七號漢墓竹簡整理小組《張家山漢墓竹簡〔二四七號〕》,文物出版社,2001年,129—130頁)。

(2)1993年尹灣漢墓M6出土的《元延二年日記》(漢成帝元延二年的日記),是“在預先編制成冊的元延二年曆譜上記事”,墓主把他的出差記錄,填在預先排定的元延二年曆表上。這個日記,詳細記載墓主從哪裏出發,到哪裏去,沿途住在哪裏,有很多傳舍、驛站和官署的名稱(原注:連雲港市博物館等《尹灣漢墓簡牘》,中華書局,1997年,138—144頁)。

世考中國日記之始,多溯源於劉向《新序·雜事一》,以爲“日記”之初義,即“日有記也”。宋以來,更盛舉黃山谷《宜州家乘》(見陸遊《老學庵筆記》),以爲私人所記,爲行狀、年譜所取資。我想,早期日記,主要是值班日記。值班日記,屬於檔案,和後來的私人日記還有所不同。

這是以“曆”爲主的簡。

二、日書

上面,我們談《流沙墜簡》,有一件事值得注意。當年,羅振玉定術數簡,其中有《吉凶宜忌殘簡》和《占書》。這兩種殘簡,前者,羅氏叫“陰陽書”。“陰陽書”是後世對選擇書的籠統叫法。日書就是一種選擇書。後者,“旅”字並不是旅卦,和筮書無關,從內容上看,也是日書。實際上,他已經接觸到漢代的日書。只不過,羅氏還不知道,古人有“日書”這個叫法。

日書被人們認識,是上世紀70年代。

1975年,睡虎地秦墓M11出土過兩種《日書》,分甲、乙兩種。其中的乙種,最後一簡(簡260)自題“日書”,爲我們提供了綫索。從此,大家把這類文獻叫“日書”(原注:睡虎地秦墓竹簡整理小組《睡虎地秦墓竹簡》,文物出版社,1990年,255頁)。

最近,孔家坡漢簡《日書》,經紅外綫處理,也發現了自題,同樣叫“日書”(原注:日本學者森和在“出土數術文獻國際學術研討會”上披露。他的文章是《從離日和反支日看〈日書〉的繼承關係》,見http // www.bsm.org.cn/show article. php?id=862)。

“日書”這個名稱是沒有問題的。

現已發現的日書,戰國有兩種,秦代約有七八種,漢代約有十種,粗略統計,大概在20種上下。這些日書,長短不一,形式各異,有些只是摘抄,基本特點是什麼?應該總結一下。

我認爲,日書的特點是:

(1)它的構成要素有兩個,一個是“曆”,一個是“忌”。“曆”是曆表,即以甲子表體現的各種曆表(有年表、月表或積年的大表);“忌”是吉凶宜忌,即從事各種活動的吉凶宜忌。

(2)常見日書,一般分兩部分。前面是曆忌總表,後面是分類選擇。曆忌總表,詳列十二月的吉凶日,供人選擇。這種總表,現在寓目,主要是兩種,一種是建除表,一種是叢辰表。建除又分楚除、秦除,叢辰也有秦楚之別。它們都是按曆表選日子。分類選擇,不一樣,是按項目選,各講各的吉凶宜忌。

(3)前者是以“曆”爲經,以“忌”爲緯,把吉凶宜忌注在曆表上,按時間檢索,類似後世的具注曆。後者相反,是以“忌”爲經,以“曆”爲緯,把時間注在選擇事項下,按選擇事項檢索。

(4)《協紀辨方書》,“協紀”的“紀”是時間,“辨方”的“方”是方位。這是晚近的選擇書。現存日書,也是這樣,不光講時間,也講空間,有各種方向之忌,特別是與出行和軍事行動有關的吉凶宜忌。它是一種把時間和空間整合在一起,天地萬物都裝在裏面的大體系。

(5)現存日書,除選擇時日,還旁及星占、式法、風角、五音、納甲、十二聲、六呂六律、卜筮、占夢、相宅,以及厭劾祠禳,它還試圖打通各類數術。

(6)日書的選擇事項,簡直無所不包,凡是日常生活可能涉及的方面,比如裁衣、起蓋、出行、嫁娶,幾乎一切,都可以裝進這個體系。它還是一種“日常生活的百科全書”。

(7)選擇術,春秋就有,和晚期日書比較,更具原始性。早期選擇,往往跟某種神話傳說有關,要依托某個傳說人物。這種選擇,一般是單項,更像戰國秦漢日書的雜忌,沒有時間總表。曆忌總表,肯定是後起(原注:參見李零《中國方術續考》,中華書局,2006年,370頁注②的例子)。

日書簡和視日簡有一個共同點,就是它們都與“日”有關,名稱都有“日”字。但這兩類簡很不一樣。

日書是選擇時日的書。這種書,屬於數術中的選擇類。選擇時日離不開“曆”。但它關心的,主要不是“曆”,而是“忌”,即所謂“曆忌”。

“曆”有年月日,“春生夏長,秋收冬藏”(《千字文》),年是時間輪回的基本單位。中國早期的年曆,一般分兩種,一種是“四時令”,一種是“五行令”。前者是按四時二十四節氣分配十二月,後者是按五行三十時分配十二月。例如賽克勒美術館收藏的子彈庫帛書就有這兩種。過去所謂的“楚帛書”,其實是“四時令”。另外那種沒發表。但銀雀山漢簡有《三十時》,《三十時》屬於“五行令”。

古代的時令書,不光講節氣,還講吉凶宜忌。後世曆書,繼承了這一傳統。

時令書,有些細化到日,有些只講月。日有日禁,月有月諱,不光日書一種。專門講月的書,古有“月令”,月是基本單位。專門講日,才叫“日書”。日書講吉凶宜忌,一定要具體到日。

王充說,“歲月之傳既用,日禁之書亦行”(《論衡·譏日》),是兩者並舉。子彈庫帛書的兩種令屬於前者,出土日書屬於後者。日書就是“日禁之書”。

陰陽五行說,是中國的宇宙論和自然哲學。選擇時日的書,和陰陽五行說關係最大。講日也好,講月也好,不管時間怎麼分,總是爲了趨吉避凶。這類書,古人最籠統的叫法是“陰陽書”,後世仍用這個名稱。《漢志·數術略》把這類書收在“五行類”。中國後來的數術書,分類有很多變化,但選擇一直是“陰陽五行”書的主體。

讀《漢志·數術略》,我們不難發現,“曆譜”類的古書,和史書關係最密切,不光其中的“曆”,也包括其中的“譜”。它們都和史書有很大關係。中國古代的檔案、中國古代的史書,時間、地點、人物、事件四要素,一樣不能少。特別是時間,更是框架性的東西。歷史歷史,沒有“曆”就沒有“史”,特別是編年史。

司馬遷作《史記》,是以世系爲主,年代是靠他的十表。他作《十二諸侯年表》,曾說作表之難,在於取材多源,“儒者斷其義,馳說者騁其辭,不務綜其終始,曆人取其年月,數家隆其神運,譜諜獨記世謚,其辭略,欲一觀諸要難”。他所謂“表”,包括世表、年表、月表,這種東西,其實就是“譜”。《史記》的“世表”、“年表”,就是《漢志·數術略》的“世譜”、“年譜”。

日書和“曆譜”是什麼關係,司馬遷的話很有啟發。“曆人”重“年月”,“譜牒”(編譜牒的人)重“世謚”,“數家”重“神運”。這是基本區別。

我理解,曆表與譜牒相配,就是“曆譜”,“曆”和“譜”關係最密切。日書和它們的關係要遠一點。它雖用“曆”,卻完全是另一類。日書是數家的書,它更看重“神運”,即上面說的吉凶宜忌。

總之,“曆”、“譜”屬於“曆譜”類,日書屬於“五行”類,完全是兩種書。

日書以算命推運爲主,和占卜關係大,和歷史關係小。

三、葉書(牒書)

葉書就是牒書。這一類,大家最陌生。其實,這種簡早就發現過,只不過我們一直都不知道它自己管自己叫什麼。學者題名,叫法很隨意。如:

(1)1975年,睡虎地秦墓M11出土的《編年記》。是墓主喜的簡歷。他出生於秦昭襄王四十五年。編年不始於這一年,而是從秦昭襄王元年記起,止於秦始皇三十年,即他46歲時,估計包括了他的一生。這篇簡文,有如自傳和年譜,因爲是編年記載,因此題名《編年記》(原注:睡虎地秦墓竹簡整理小組《睡虎地秦墓竹簡》,文物出版社,1990年,3—10頁。1986年,放馬灘秦墓M1出土的《墓主記》,似乎也是類似的東西。因爲簡文尚未發表,無法做出判斷。據介紹,簡文是講墓主“因傷人而棄市,後又死而復活,同時追述了丹過去的簡歷和不死的原因”。參看何雙全《天水放馬灘秦簡綜述》,《文物》1989年第2期,23—31頁。)

(2)1977年,雙古堆漢墓M1出土的《年表》。簡文殘缺嚴重,分甲、乙兩種,據介紹,主要是記春秋戰國時期各國君主的在位年數,下限止於秦始皇。這種竹簡,也編年,也記事,整理者最初叫《大事記》,後來改叫《年表》(原注:文物局文獻室等《阜陽漢簡簡介》,《文物》1983年第2期,21—23頁;胡平生《阜陽漢簡〈年表〉整理札記》,《文物研究》1991年第7期,黃山書社,392—402頁。)

最近幾年,我曾兩次去荊州。我是從荊州博物館的發現,才知道這類竹簡叫“葉書”。

我第一次聽說“葉書”是2005年12月底。我從武漢去荊州,荊州博物館的王明欽館長陪我到處參觀。他說,他們挖出過一種叫“葉書”的竹簡。我問他怎麼寫,他說,“葉”就是“樹葉”的“葉”。當時,我很興奮。因爲我一直認爲,年表類的古書,就是司馬遷說的譜牒(原注:李零《簡帛古書與學術源流》,281—286頁。)我跟他說,我理解,“葉書”應讀“牒書”,其實就是世表、年表和月表一類東西。

從荊州回來,武漢大學的歷史學院邀我演講,讓我講講研究竹簡的心得。我說,我已經好久不摸竹簡了。這些年,只有一個新知識,就是王明欽館長告訴我的“葉書”。“葉書”是什麼?就是我很關心的“譜牒”,現在總算有綫索了。

可惜的是,當時我還沒有看過原物,只是聽王館長說有這麼一類東西。

今年,我參加過武漢大學簡帛中心舉辦的“出土數術文獻國際學術研討會”(4月7—9日),會議最後一天,輪我發言,是談簡帛文獻的分類,我專門講過“視日”、“日書”和“葉書”的關係,也就是這篇文章的想法。會後,彭浩先生安排大家到荊州博物館看竹簡,我才第一次看到他們發掘出土的葉書簡。

荊州出土的葉書簡有兩種,一種是印臺漢墓M60出土,一種是松柏漢墓M1出土。參觀時,我只看到前一種,簡書自題很清楚,確實是“葉書”二字。回到北京,彭浩先生把後一種的釋文寄給我,讓我大開眼界。

最近,松柏漢墓M1有簡報發表。簡報說,松柏漢墓M1共出土木牘63塊,內容分五類,其中第三類是“葉(牒)書”,內容是“記載秦昭襄王至漢武帝七年歷代帝王在位的年數”(原注:荊州博物館《湖北荊州紀南松柏漢墓發掘簡報》,《文物》2008年第4期,24—32頁。)

離開武漢前,我還參觀過湖北省博物館。展品中有一件木牘,引起我的注意。

這件木牘是1986年荊州江陵毛家園漢墓M1出土(原注:湖北省博物館《書寫歷史——戰國秦漢簡牘》,文物出版社,2007年,77頁。)木牘釋文是:

十二年八月壬寅朔。己未,□鄉疇敢告地下主:1

泗陽(?)關內侯寡大女精死,自言以家屬馬牛徒,今牒書所具(?)2

徒者,□牒移此,家複不事,可令史□路(?)以從事,它如律令。3

敢告主。4

這件木牘也提到了“牒書”。牘文模糊不清。這裏除斷句、標點有一點改動,基本上是抄錄展覽圖錄的釋文,第三行“牒”字上面的字似是“奉”字。

這裏需要探討的是,“牒書”的“牒”到底是什麼意思。

我理解,古書所謂的“牒”,是簡冊的基本單位。未經編聯的簡冊,竹簡一枚,木牘一枚,都叫“牒”。王國維說:“竹木通謂之牒,亦謂之札。”(原注:見王國維《簡牘檢署考》的開頭。參見李零《簡帛古書與學術源流》144—165頁附印的王國維《簡牘檢署考》的標點本。)

簡冊,有先編後寫和先寫後編兩種。如果事先有底本,只是過錄副本,往往都是先編後寫。如果臨時記事,有一事記一事,則往往都是先寫後編。竹簡,先編後寫比較多,往往是抄成卷的東西。木牘,則往往單獨書寫,可以編起來,也可以不編,很像現在文具商店出售的拍紙本(pad notes),一張一張撕下來,單獨使用。比如走馬樓三國簡,就是由臨時記事的木牘,積累到一定時候,經過匯總和分類,再編聯成冊,最後裁切簡冊,讓簡頭簡尾整齊一點(古人叫“等”)。

葉德輝曾經討論過“葉”和“牒”的關係。今天,重讀《書林清話》卷一“書之稱葉”條,仍然很有啟發。

葉氏指出:

(1)“今俗稱書一紙爲一頁”,“頁”本作“葉”。

(2)“古者簡籍之式,或用竹,或用木。竹以一簡爲一?,木以一版爲一枼”。

(3)“牒”與“札”互訓,都指木簡。

他說紙本的“葉”是源於簡牘的“枼”、“?”或“牒”,很對,但毛病是,他太拘泥許慎《說文》的分部。許慎編《說文》,往往以部首劃界,專字專用,抹殺通假,好像每個字只許有他說的用法。葉氏說,“?”字从竹,專指竹簡;“枼”字从木,專指木簡;“牒”、“札”互訓,也專指木簡;“葉”字从艸,只是“艸木之葉”。這樣劃分,並不能反映古人的實際用法。

現存古書,每頁都有頁碼,這種頁,本來叫“葉”。

簡帛文獻,也有葉號。如:

(1)1959年磨咀子漢墓M6出土的《儀禮》。這部古書,每簡的簡尾都有古人書寫的簡序編號,其中的“七”都寫成“桼”。這種編號就是葉號(原注:甘肅省博物館等《武威漢簡》,中華書局,2005年,87—135頁。)

(2)1993年尹灣漢墓M6出土的《元延二年日記》。這批簡文分六組,每一組自爲起訖,在簡端標序,從“第一”至“第某”。這種編號也可視爲分組的葉號(原注:《尹灣漢墓簡牘》,138—144頁。)

另外,上博楚簡有一種講龜卜的小書,尚未發表,也有葉號,是寫在簡尾。

這種葉號,對理解“牒書”很有用。

我們都知道,楚國竹簡有“以事記年”的習俗。我說,“這種記年之事不會正好發生在歲首,而是該年的一種代表性事件。也就是說,其歲名都是後來清抄時補加”(原注:李零《中國方術正考》,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221頁。)現在,道理也一樣,“十大新聞”都是年終評出來的,評出來,才能代表這一年。可見,很多歷史記錄都有二次整理。記錄之前,簡牘可能是散置。

1993年,我在弗利爾/賽克勒美術館訪問,對檔案有一點體會。這兩個博物館都屬於美國國立博物館的總管部門史密森學院(Smithonian Institution)。史密森學院是美國聯邦政府的下屬部門。他們的辦公室,經常互送memo,打電話,也有記錄。這種memo,照例有四項:date(日期),to(寫給誰),from(誰寫),re(談什麼事)。其實,這種東西,中國古代也有。

古代史書的基礎是檔案,檔案的基礎是日常記錄。所謂編年,所謂大事記,都是從零散的記錄匯編而成。只有經過事後的整理,才有系統的世次,系統的編年。

牒書是用零散的簡牘編成的書,主要屬於文書類。

2003年7月25日寫於藍旗營寓所


補記:睡虎地秦墓《編年記》是以王年記生平(並且是從墓主出生時的那個王的頭一年記起)。這種記事法應是譜牒的傳統記事法。西周銅器史牆盤,就是以史牆祖考的世次對應於周王的世次。

附:葉德輝《書林清話》卷一有“書之稱葉”條:

今俗稱書一紙爲一頁。

按《說文解字·頁部》:“,頭也。从??从儿,古文稽首如此。”微刊按:《文物》原文於此處多一“云”字,《待兔軒文存》已改。然二書均誤“頁”爲“首”。)是頁爲稽首之首本字,於書無與也。

其字又作葉。自有書本,即有此名。《墨莊漫錄》稱吳彩鸞所書《唐韻》爲旋風葉是也。但《說文解字·艸部》:“葉,草木之葉也,从艸枼聲。”於書葉之葉亦不相類,蓋其本字當作枼。

《說文解字·木部》:“枼,楄也。枼,薄也。从木世聲”,而楄下云:“楄部,方木也。从木扁聲。《春秋傳》曰‘楄部薦幹’。”按:今《左》昭二十五年傳作“楄柎藉幹”,杜注:“楄柎,棺中笭床也。幹,骸骨也。”自是枼之本義。其云“枼,薄也”,則爲書葉之枼。

古者簡籍之式,或用竹,或用木。竹以一簡爲一?,木以一版爲一枼。《說文解字·竹部》:“?,籥也。从竹枼聲。”“籥,書僮竹笘也。从竹籥聲。”此竹簡从?之證也。又《片部》:“牒,札也。从片枼聲。”《木部》“札,牒也。从木乙聲”,此札牒从木之證也。

牒之木多用柹,《顏氏家訓·書證篇》云:“《後漢書·楊由傳》云:‘風吹削胏。’”此是削札牘之柹耳。古者書誤則削之,故《左傳》云“削而投之”是也。

或即謂札爲削。王褒《童約》“書削代牘”,蘇竟書云“昔以磨研編削之才”,皆其證也。《詩》“伐木滸滸”,毛傳云:“滸滸,柹貌也。”史家假借爲肝胏字,俗本悉作脯臘之脯,或爲反哺之哺。學士因解云:“削脯是屏障之名”,既無證據,亦爲妄矣。此是風角占候耳。《風角書》曰:“庶人風者,拂地揚塵轉削。”若是屏障,何由可轉也。觀黃門所辨,知札牒之木爲柹木。又知木牒之牒,其制甚薄,故風可吹亦可轉。

六書,枼一訓薄,薄則便於翻檢,故一翻爲一枼。

段玉裁注?字云:“小兒所書寫,每一笘謂之一?,今書一紙謂之一頁,或作葉,其實當作此。按段氏知其一不知其二。之於牒,皆从枼聲。是枼字在、牒之前明矣。竹簡之書,僅能成行,不能成牒,書僮之笘,又其小者,何能謂之葉?不知?字專爲竹笘一?之稱。牒謂木牘一版之稱。一葉之葉當作枼。亦取其薄而借用之,非其本義如此也。”

吾嘗疑葉名之緣起,當本於佛經之梵貝書。釋氏書言西域無紙,以貝多樹葉寫經,亦稱經文爲梵夾書。此則以一翻爲一葉,其名實頗符。不然,艸木之葉,於典冊之式何涉哉?

原載《文物》2008年第12期,73—80頁。收入《待兔軒文存·說文卷》404—417頁,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15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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