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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ll sorrows can be borne if you put them into a story.——Karen Blixen 一、我 动车还有一个小时才进站的时候道悟就发来短信，说他已经在出站口等着接我了。 虽说道悟跟我年纪相仿，但他的成长程度却大概是我的72589倍那么多，为人谦和圆融，与在陌生环境里的表现只能被朋友评价为“手足无措”的我相对，他属于跟陌生人只要相处五分钟就能得到“这小子真不错”的评价的类型。 下车后刚走到出站口，远远认出是我的道悟二话不说便冲上前来，一把夺走了我的背包，一边念叨着可等到你了，一边把包背在了自己身上。 同样的动车站，我有一位朋友蹭驱车带着我在外围绕了一个小时才找到地方，而道悟就如同一个真正的老司机一般，娴熟地一路带着我朝寺院驶去。 “你们庙子离车站有多远啊？”我问。 “不远，可近了，一会儿就到。”道悟爽快地答道。 ……这一会儿就是一个小多时。 路途颠簸摇晃，期间我在副驾驶试图昏睡过去数次，每次刚要失去意识就会被道悟用挠咯吱窝、急刹车、开车窗、敲脑门等方式弄醒。 我抗议着表示“我都赶一天路了身心俱疲啊哥你就让我睡会儿吧求你了”，他照常弄醒我然后用“我更累啊都好几天没怎么合眼了你得跟我说话别让我开车的时候睡着给你带沟里去啊”来反驳。 念及此，意识到道悟这几天不仅忙前忙后还要分神出来接不认路的我，我也确实没有什么立场去贪睡了。 越靠近寺院，地段越偏僻，不知不觉路边的景色几乎已经全变成了农田。为了保持清醒，我深吸了一口气，感慨道：“啊，植物的味道。” 道悟转头瞥了我一眼。 “你闻到的那是牛粪。” “……我不想跟你说话了我要睡觉。” “……哦。” “你再急刹车我真揍你了啊！” 寺院在一个村子的深处，跟周围的建筑浑然一体，山门极不显眼，不仔细看的话甚至会让人以为这里就是一座普通的民居。 我也是看到门口的花圈和挽联才敢确定自己已经到达目的了。 老和尚在寺院做了一辈子当家，到最后都没有升座——所以这庙子其实是没有方丈的。平时很冷清的小地方现在挤满了前来追悼的人，场面虽说不上隆重，但也着实比往常热闹了许多。其实我跟老和尚也只有一面之缘而已，很久前曾在这里借住过一段时间，也就是在这里结识了道悟——老和尚捡来的徒弟，因为年纪相仿的缘故我们很快便打成了一片，在我挂单的几天里，我跟道悟从打照面都要互相合十的客气迅速升级为看见对方就要哈哈笑着互相揶揄两句的熟络。 即使是在我离开后，我们的联系虽称不上频繁，但也着实算是不少了。一方面是因为我们所处的环境中同龄人太过稀少，能放得开谈得来更是寥寥无几；一方面也是由于我或多或少自以为是的认为道悟那边比我更难接触到同龄的出家朋友。 像是这次再来，发现似乎这里跟他同龄的年轻僧人也依然还只有我一个而已，又看到老和尚离开后所有的事情几乎全都压在了他一人肩上，我便又自以为是的有些替他难过起来。 道悟在客堂旁边腾出了一间空寮，安排我住进去，都顾不上揶揄便一脸疲惫地匆忙跑去招呼其它客人了。 二、他 小时候的记忆实在太过久远，对道悟而言已经全部是模糊的一片了。他辗转过很多地方，像个小乞丐。 “我那叫流浪！不是乞讨！”，每一次，道悟都会如此给自己辩白，而他也确实倔强地从没伸手向任何人要过东西。 那时候的道悟又矮又瘦，甚至看起来比实际年龄都要小上很多，有些寺院的禅堂是不允许女众入内的，道悟以前在进去打扫时还曾被当做女孩被赶出来过。他当时的状态，用“火柴人”已经无法描述了，起码得用“湿了水以后努力想要点着但却只能挣扎着呛出一口人生的烟的废柴人”才能形容。 道悟曾在很多寺院流窜过。因为可以干些劈柴烧火的活儿，有时候他也可以在一个庙子里住很长时间，但是因为给人感觉实在太过病秧子，再慈悲的寺院也都只是给他吃住，始终都没有人敢于收留他。 现在的他却高大壮实，像个中年男人一样在腹部堆积了很厚的脂肪，虽然宽大的僧衣基本遮住了发福的体型，但身边的人都已经开始劝他少吃点、要减肥了，每念及此，他便不由得对面前这个当年本可像其他所有对他视而不见、避而远之的人一般走开的师父从心底生出感激。 当年的老和尚也不过才刚刚步入暮年，看起来精神矍铄。跟他相比，瘦小的道悟反倒看起来离人生的终点更近一些。 前来参访的老和尚看到了在庙子里默默干活的道悟——因为太过羸弱的外表，他在人群中反而成为了显眼的存在。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临离开时老和尚找到了道悟。 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一个一点也不高大但却让人感觉无比坚定的身影出现在了道悟面前。 “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回去？”老和尚问他。 这说法可真奇怪，道悟想，去一个自己从未去过的地方，居然要用“回”这个字眼。 在旧时无比模糊繁杂的记忆里，他清楚的记着师父牵起了他的手——那令人陌生的、不熟悉的他人手掌的温度，成为了他回忆里的一座灯塔。 师父是个严肃且不苟言笑的人，多少像是个老古董，凡事都按规矩来，虽然衣食从来不亏着道悟，教导却是异常的严厉。才一两年，道悟就半被逼迫着背了一柜子的书，也被师父拖着见识了很多地方、以及形形色色的人。 不知是倔强的要强还是单纯地害怕丢人，偶尔会有需要道悟站在讲台或者人群之前撑门面的时刻，他便会努力回忆日常所见台上之人的形态，连走路的步伐都要努力模仿威仪具足。慢慢的，连日常中道悟也越来越像是个小大人了，听说在道悟没有出现的场合，老和尚提起自己这个徒弟的时候语气都会不由自主地充满自豪。 仿佛要把前些年落下的成长补回来一般，除了阅历，道悟的身高也蹭蹭地往上窜着，严重的时候基本上隔两个月就得换身新衣服。而像前面说的，师父是个严肃又传统的人，像是亲切地把特意买来的合身衣服送给道悟这种事，他是万万拉不下脸来做的。于是每次师父把新衣服丢在自己屋子里时，道悟都会听到他念叨那个似乎永远不变又永远好使的理由： “居士给我的，我不想要，你拿去吧。” ……连借口都懒得找个有新意的，你跟我明明连体型都完全不一样啊，道悟看着跟自己身高完全契合的新衣服，在心里悄悄地嘀咕。 这些年几乎全部都在师父这偏僻的小庙里度过，清晨的钟鼓、天边的云、院子里的槐树、屋檐下的风、落雨时大步跑过的自己，这一切都理所当然地刻在了道悟的生活里。有早起疲惫也有睡过头的愧疚，有奔波的不适也有宅在庙里的百无聊赖，有阴雨连绵的萎靡也有雨过天晴的温暖，有过胡闹带来的责罚也体会过责备后的温情。 有意无意地追逐模仿着师父的身影，道悟在以自己都意识不到的速度飞快地成长着。 刚来时住的小寮房现在已经变；成年后道悟第一时间去考了驾照，其后庙子里也添置了一台勉强能用的汽车，大大方便了他们在这偏僻到连公交都没有的地方的出行；一开始连杂活都干不好的道悟现在也俨然已经成为了寺院的二把手，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能应对自如，到后来，就连一向严厉的老和尚都无法再挑毛病出来斥责他了。道悟能做的越多，老和尚自己要干的就越少，认识到这点的道悟也乐得看着师父一天天越来越清闲，这让他忙得更加起劲了。 看起来日子就可以这样平稳地一直过下去，昨天像今天，今天像明天。 可就在道悟刚刚成长到可以独当一面的时候，他一直追逐的那个背影突然消失了。 本以为师父去世后自己会很慌乱，但道悟却把一切都打理的很好，跟以前一样井井有条，像是师父活在了自己身上一般。 老和尚对他来说如师如父，但他明白他终究不是他父亲，就像小时候一样，他渴望却从不奢求，对师父始终隔着一层远远的尊敬。所以他自己也没有办法确定，自己到底是得到了什么，或是又失去了什么。 忙碌了一天，好不容易闲下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道悟突然想起来，他在很多书上都看到过把人生比作一场长跑的说法，如果人生真的是一场长跑的话，那先到达终点的人究竟是赢是输呢？ 像是几天前，他去医院时，师父又牵起了他的手，上面传来了他早已熟悉的、不再陌生的温度。师父对他说出了第一次见面时就说过的台词： “我们回去吧。” 只不过这一次，他们的立场对调了。 我已经长得比你高了，道悟想，我也可以像你拉住小时候的我一样拉住你了，当初那个扯着你衣角哭闹的小孩已经在你的庇护下长大了，我现在就在这里，声音再微弱我也能听到，站不起来也没有关系，我会搀着你，所以，请依靠我吧。 请依靠我吧。 如果人生真的是一场长跑的话，在握住那双手的时候道悟就明白了，无论他再怎么奔跑，也追不上面前的这个人了。 他把迟早都要松开的手握得很紧。 三、我 准备睡觉的时候，我听到道悟在外面敲门。他把我拉出门，陪他一起坐在客堂前面的石阶上。“等下我去给你找盘蚊香，别委屈了你们城里人。”他说。 “在省会城市住了十年的人闭嘴。”我用掷向他脑袋的小石子作为回应。 庙子里没有夜灯，但刚下过雨的夜空格外晴朗，银河悬在头顶，淡淡地发散着亿万年前的光，月光冷冷地铺下来，远处的星辰像是坏掉的灯泡一样在闪烁。 知道夜晚为什么是黑的吗？ 夜空中布满了各种各样的恒星，它们中不乏有些比太阳更热更亮，可所有的星辰都在远离我们而去，由于多普勒效应，它们的光发生红移，超出了肉眼所能看见的范围。 我们看不到充满了光的夜空。 所有的星星都离我们越来越远。 远到发出声音也听不到，写在信上也无法传达。 道悟坐在我旁边，好像有很多话想说，又好像什么都说不知出来，最后他长叹了口气，叹息声渗入一片银白的月光，消失在空中。
道悟对烟这个东西一向都很反感。 他没转头，就看着院子中间的槐树，跟我说： “我有点想抽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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