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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漠深处的苍凉

 当归归来 2015-09-27
许 松 涛

       莫高窟意想不到地出现在我面前了。被晾在荒漠上近2000年之久,犹如被漠风穿透了胸膛的这跋涉者,也许已平静至极,也疲惫至极。
  
  向上看,那些远远排列的洞窟的暗门,一定是由沙浆土凝固的信仰者的入口。这平常沙土垒筑而起的孤单的高地,是否因为有些突兀才曾经吸引那么多人来此修身问道?对生活生命意义的追问,自有人类以来一直没有停止的迹象,这风沙的幽灵与死亡在大漠面前醉欢并畅舞之地,更适合修炼、追问?但我觉得,与任何其他地方相比,“天下第一窟”都没有在这儿安营扎寨的理由。
  
  风沙是这里的魔鬼,高天在广大无边的空旷里构建了驱除不尽的虚幻。我不得不对人们内心对自己的寻找所付出的努力表示钦佩。
  
  此时,骤降的气温,长驱直入漠野里的敦煌、酒泉、武威、瓜洲渡。竹简、羊皮纸、丝帛上飘逸而出的血雨腥风的气息,至今仍居住在诗经、汉赋、唐诗宋词屋檐底的地名上,它们,一一从眼前闪逝。手背是冰冷的,敦煌的十月也是冷的,干躁的风和透亮逼眼的太阳选定了这处来访者的坐标点,南来北往的游客将永生铭记这里的夜晚,星光,月色。孤烟直与落日圆的胜境不再回荡余音,也不再传递铁衣人的起伏鼾声。这里是静的。当初这里也这样静?仿佛现在死寂了一般,而那低低的莫高窟,并不知道自己名闻遐迩地寂寞地禅定在那里。
  
  也许它从来就是谦恭的,虚怀若谷地屹立在通往西域、古波斯的道路上,迎接每一位寄旅天涯的过客,但我还是感觉到它的清高与傲慢,它的傲慢仿佛有些令人匪夷所思。人们为什么要终其一生,或倾其所有,在这里造像供自己膜拜?即使在千年之后,它仍然吸引着许多人们前来瞻仰。时间真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家伙。它扮演过天地自然和人类心灵的多种角色,今天它到底又是什么,那辽阔空荡的大野以荒凉的深邃与雄奇的广袤告诉我什么了?没有,它把一座集聚了人类精神的大土堆送得离我这样近,亿万年前,风与沙横陈搏杀在此,商旅的漫漫驼队摇过一路脆铃,沙场点兵的阵容与气势,回环着八百里加急的马蹄铿锵,旌旗猎猎的风幡穿过弯弓与大刀的厮杀,卷去了几多将士凝血的战袍上的荣与辱!还有那虔诚的跋涉者,口中念念有词,手摇转经筒,一步一磕头,把肉体的疼赊给大佛,救赎自己,洗涤万劫不复的罪孽。我到底还看到了什么?前朝的江山,后世的新主。金戈铁马的身影,漫天黄沙的尊容,毡房里幽咽的马头琴,月夜下断肠怀乡的泪箫,三千里路云与月的身不由己,凯旋而归的大碗酒,能否洗刷尘衣与伤痕?……我看到了,也听到了,但都只是历史深巷中微不足道的一角掀开的帏帘,还有近代那个一直被世人指责的无知老实憨厚的王道士,他死去的灵魂又该何其怨屈难伸?我不明白人们为什么往往要把不明真相的人拿来当替死鬼,而让那些最黑心龌龊的位尊权重者逃之夭夭。南北朝、五代十国的信众何以要不远千里,不辞辛劳偏向这里集结,莫非他们不知信仰的路也是一条不归路么?他们早就要让王道士遭此一劫么?被时间的风尘一次次改写的江山,从来不论荒瘠也不论忠奸的。
  
  在这样一个远离市声喧扰的僻壤之地,时间的力量仿佛被谁放大了。它的存在只能更为单纯。它似乎要建立另一个甚至凌驾于权力之上的中心,这样的中心难道不正是长期承受精神枷锁之重的心灵出逃所要的高地吗?人们要获得慰藉,需要有个放置灵魂的安恬之所。看到拱形穹顶的方正升斗、四壁,正前方端坐的面容慈祥的佛像,那些出神入化的人物、牺牲、服饰、瑞兽、祥鸟、莲花、器杖等,我不得不惊叹其奇绝与完美,我感叹时间对万物的洗涤和扬弃,它的光、影、色,门与季节、季节里的日照与开合、开合的短与长,似小心翼翼的禁令,依稀仍在追述着时光流逝的痕迹,这一个个洞窟,实际上就是信念与时间的消磨,是虚空的梦与坚定立场的厮杀,是一个人内心世界与外部世界的殊死鏖战之后廓清的奢望平静的回归。我们寄托在沙土丘地上的那一重不同寻常的隆起,以及古人在它内部锲而不舍的别出心裁的挖掘,其实就是不愿沉沦的生命个体作漫无边际寻找的共性过程的呈现,专一而又虚妄,单纯而又无果,但是,可以在因果轮回中迎接日升月落的泰然。时间就是这样把一座小丘似的孤岛掏空,通过风沙的力量把古往今来的恩怨掩埋。风,沙,阳光,雪,低温,把这里变成一个殉道的道场,维摩洁、达摩、张大千……他们留下了自己。我坚信莫高窟是自然之神的手捏造了它,人类也毫不保留地把自己的精神植入到它的体魄之中,看似一处貌不惊人的土丘,却异想天开地被赋予了人类文明传承与发展的火种。人们在不遗余力开掘它的同时,也千方百计地营造信仰给自身带来的愉悦与安宁的园地。沙土给出人们表达自己极尽所能的创造力,足以让他们有了机会在短暂的生命消失之后,凭着仍然说话的泥土———建筑物上的彩绘、造型、空间、实物,使我们得以再次感受到被时光抛弃了的那些现场———那些已经烙进骨血中的厚重与苍凉。
  
  我站在土山脚下,它的高,仿佛使我置身于一条狭长的时光长廊。祖先创造了它,是对自然的崇拜还是对天意的猜度呢?很显然,它成全了不少来此朝觐的人、来此观光的人、来此赎罪的人,以及那些还在地狱门前徘徊不定的人。去看看吧,洞里有横卧的佛、站立的佛、打坐的佛,就似人间,众生静立一旁的、独自参禅合掌的、围而群起论道舌战众徒的,只有阳光在洞外普照万物,窟外是一缕一缕几乎可以忽略的风,风和阳光在这时是融和为一的,虽然这里好多年可能都没有所谓的花香鸟语,没有那些足以悦目的万木葱笼,没有小桥流水的曼妙,也没有柴门犬吠的静雅,但是这里确实能给你清天朗日的明洁,开阔恢宏的气度,吐纳天地的胸襟,悟心启智的大道。我感觉它的高,是深藏不露的那种高,是藏在大漠深处的那种高,绝非海拔度量的高。加之以沙土没能剔除拙朴的贵,简约的雅,苍劲的厚,凝练的重,这里的高是没有办法触摸到的一个顶点。
  
  人类精神的高度又怎么能摸得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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