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国溽热,奔驰五百里回乡,早日里定约高哲,去探视老贼。 清晨,下车。那厮自在大学里谋一误国勾当。早晚呕心沥血启蒙,星夜阳昼,概不着家。早日初攀,万木才醒,朦鸟绕湖,当时一片淡烟。寻得教工宿舍,又上楼去,便推了门,高哲胯骨上正挂住半截裤头,油头蓬乱,指尖捏杯水,脸贴电脑荧屏。进门时,一声断喝,值惊得那厮半杯水翻溅在键盘,赶忙腾出另一只手,颤巍巍扶正水杯。高哲恼怒,愤抬起脸来,双眼核桃也似浮肿,满口隔夜臭气道:“操,没头神,来这么早!”不无晦气,将电脑键盘倒置漏流,“老子方才一夜翻墙……你等会,收拾一下就去看罗老贼,那屌昨天才胃溃疡出院。” “十年没见我们这屌导师了,”将过高哲手里剩下半杯水喝了,“他不是在一中教书吗,教什么科目?” “十几年毁国不倦,兼明带暗,还教孩子翻墙呢。”
门铃响过后,一个八九岁孩子出现在铁门条栏后面,高者说,是罗老贼公子。孩儿正精赤上身,两点小乳,上下都是土匪肉,学着大人语气说道:“小高来啦,身边叔叔没见过,是谁呀?” “管他谁,都些不是和谐的人,儿子,开门。” 屋里响起一个男中音,少许痰音。进得门去,一颓倦男人,打骨尖脸,蛇形蟒状,双手过膝,电视柜前立了,又像只鹈鹕,仰着脖子吞药片。我自十年未曾见过罗老贼,饶是这半老儿一生翻墙走壁甚多,眼利,倒先一眼望出我来。 “屌毛鬼,好小子!敢有十年没见面了罢?”罗老贼抢过来,搭住我肩头,满口黄澄澄玉米牙齿,“长大了,还记得小时候老子常教你们翻砖墙?” “人生第一课,至死难忘的,现在改翻网络防火墙了。” 尽皆坏笑。
倒上十数年韶光,正这罗老贼文武少年,是方圆十几里地最大刺头。虚长我们十岁以上。天生能学。尽阅闲书,潦草人事。能脑生杂念,能玉面迷人,能暴力侵敌,更兼天神许下一双灵猿也似手脚,三步蹬墙,五步上树,星夜穿林过路,如识雀归巢。老少皆服,少得诨号老贼。我并高哲童稚,与彼为邻,常得老贼照觑,愿做跟班,倒也学得些好坏。
十年一逢,贼头小弟相见,皆大喜。围坐地,中间圈个烟灰缸儿,每人轮根万宝路。吞云吐雾,说骂些个黑败政府,谣传野事。说少童时光,无言不欢,无兴不尽。又叫儿子打电话让嫂子买些酸笋甜果回来,说要一起吃个饭。嫂子回得来,见过了,自下厨房张罗。 少顷饭菜上桌,虎咽狼吞。老贼胃病初愈,没甚胃口,数扒两粒米饭,只想吃些熟软果子。无奈城里初夏,又无柿子柑橘,香蕉早吃得皮黄牙软,全不是胃口。说想吃鸡屎果。这般果实,童时左右遍地人家常有植种,倒是香软甜滑,无奈时代变迁,货丑名贱,不得利润,竟似绝迹。老贼郁闷不已。 饭过,已是白日过顶,怕老贼欲午休,我二人便要告辞。老贼叫道且慢,十年重逢,机缘难得,正在兴头,问要不要下午去找堵围墙来翻翻,重温少年?
“在我们周围,到处都是围墙,有的是看得见的,有的是看不见的,”罗老贼像是被敲了脊神经,身子表情,陡然严肃,正色道,“你先跟着我和叔叔们学翻那些看得见的墙吧。” 孩儿一头雾水,问翻墙好玩吗?老贼说,爸爸带你去树林里翻墙,保证好玩。还有,会翻墙,你以后就不容易变成白痴了。你想当白痴吗? “真的?!我才不要当白痴,只要好玩,时不我待,不要犹豫,我们现在就去吧。” 我和高哲咂舌,了不得,这般年少,出口成章,终必成器的。
老少四人,一发都挤到那辆破富康里,一声吆喝,径投莲花山。单说这莲花山,粤北韶关东郊,郁郁森森,迤逦数十里,也是少时乐场。近的山来,但见这山依然森冷有趣,又有西江月为证: 萋草横木似毡,黄泥陡径如削。才过半山听惊鸟,又见清流奥妙。 孤坟青灰裂墓,繁花紫黑毒果。瘴烟雾雨访蹉跎,莫道翻墙不过。 不知翻得许久,罗老贼折根棍儿撑了,一扬手,“前面到了!”望那地时,林深处果然一圈火砖墙,三四米高,围着好大一处不明真相。罗老贼对我和高哲道:“过去我教你们翻墙,现在我翻不动了,你们教我儿子翻吧。这是743矿的旧仓库,早几年就搁荒了。翻过去,包有惊喜。” 孩儿跃跃欲试,无奈墙高及树,又无下脚把手处,只落得双手高举,两足空跳。高哲说,你再顶我上去。就墙根,一丛锯齿状鲁班草里蹲倒。高哲两只臭鞋踏上肩来,我只扶墙,咬牙,徐徐立起。忽感肩一松,高哲屌人为人师表,蜷身抬腿,竟自“倏”地跨过墙头去了。骑在巍巍墙头叫:“哇操,果然好东西!你也上来……” 我猴急,退后二十余步,就踏绊着些藤草败木,助跑,高一脚,低一脚,跃蹬,手扒墙头,如是翻身上墙。望好大一个院子,几排原砖平房,烟熏火燎痕迹,破窗裂门支凌,人走畜去,遍地里乱葱葱指天野草,空地簇长着二三十株鸡屎果树。硕果低枝,瓤开皮裂,正是找吃好果。 罗老贼儿子只听得我们高声喝彩,墙下愈发激跳,也要上来。高哲和我伸手去捞他时,却够不着。高哲道:“把这屌墙拆一截,拉孩儿上来,老怪在外面等着。”遂骑在墙上拆砖头,少顷墙矮半米。高哲自跳下去,将罗老贼儿子顶起,我扯拉上墙。高哲再助跑,复又翻身上来,跳进院子里,立在地上,从我手里将孩儿接着。我跟着跳进院子里。如今,这城里孩儿没见过鸡矢果,拿住一颗,竟不知如何处置。罗老贼墙外扯直嗓门,高喊,就这么塞进嘴里吃,和番石榴差不多,比番石榴香多了,你没吃过。我和高哲如饥似渴,抛包杂耍般一口吞一个。十几年未曾吃过这般好,玉女初夜般癫嚎不休。孩子看的嘴馋,不管不顾,也只照着吃,塞进嘴里半个,皱着眉头咬,哇哇叫好。三人树下只顾暴吃,竟忘了老贼。
罗老贼平日里教得儿子孝心,半晌,想起老爸还没吃,隔着围墙喊。罗老怪隔墙道:“爸爸老了,过不去呀,你想想办法?” 孩子让我们上墙,如是把他老爸拉上来。高哲一口否定,饶罗老贼蛇身一米八五高,上下贼骨都有一百斤,又兼病躯消弱,如何拉得?孩子焦躁,绕墙游走,罗老贼自在墙外不断催促。这孩儿,望脚下几块扒落的火砖,脑袋儿小雀一点,“咦”的一声,慨然说道:“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整面墙都给翻倒,我爸爸不就能走过来了!” 童言凶猛,直唬得我二人目瞪口呆。 “老贼!我说,你儿子也不是个和谐的种啊,”高哲闻言亢奋,陡然热血喷颈,双目暴出,隔着围墙尖声赞道,“我操,比司马光不差,大有前途,大有前途啊!” 孩儿焦躁,扯脱了汗衫,鼓起小腿棍上馒头也似小肌肉,咬牙切齿,奋起带头踹墙。两大一少,高声暴喝,三条腿兀自门杵般乱跺。少顷墙松,未几墙倒,轰隆起漫天黄尘侵鼻,围墙外,但见罗老贼跳脚避后,五官笑成一团麻花,“乖儿子,老爸真没白教你哎!” 三人汗如油淋,抢过去,将罗老贼裹挟,扶过墙来。高哲手执半截斑黑竹篙,无论好歹,直望树冠上胡乱扫,果实如雨落地。众人围坐树下,撑开穷胃,痛快吃那奇珍鸡矢果。
俄而,孩儿忽又不吃了。问道:“爸爸,呆会用衣服包点鸡矢果回去给小区的朋友们吃,好不好?” 罗老贼反问道:“干嘛给他们吃?他们又不来。” “不给他们尝尝,他们怎么会相信我呢?”儿子兴奋不减,雀跃道,“果子好吃,我带他们来,还能让他们跟我学翻墙呐!” “有想法很好,”罗老贼笑眯眯,若有所思,抚弄儿子脑袋问,“鸡矢果好吃吗?” “好吃!” “那翻墙好玩吗?” “好玩!” “不翻墙能吃到鸡矢果吗? “肯定不能,见都没见过!” “对,鸡矢果是好吃的果实,翻墙是吃到果实的手段。翻墙永远不是目的,不是为了翻墙而翻墙。以后要像今天一样,把墙彻底翻倒,才能吃到别人不想让你吃到的好东西。” 儿子狠狠点头,又迷惑:“知道了,爸爸——可哪有这么多墙给我翻啊?!” “有的,那无形的墙啊,就在我们每个人周围,许多人都看不见,”老贼依靠着果树,无比慈爱望着膝下一个璞玉般的孩子,语重心长,“但是,那围墙一直都在,可难翻呢……” 那孩儿似懂非懂,呆坐想了一会。拾起根锐利树枝,望残墙断垣上那么一杵,毅然说道:“爸爸不要怕,我们和叔叔们一起来翻,人多力量大,迟早就能把它给踹倒了!”
罗老贼点头首肯,竟笑了。望着我和高哲,缺乏胆汁分泌的眼白依然浑黄,但黑洞般深邃的瞳仁里,俨然有了某种愈老愈顽强,愈病愈不可妥协的物事。那叫自由,又是慰藉。 自打童年,我们终于第一次感觉,不可抑止要亲喊一口导师,紧紧握住那双翻墙的骨手。 “罗导师,谢谢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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