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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常设军备的暴力统治

 文山书院 2015-09-28



文 | 许倬云

《国家人文历史》2015年10月上独家稿



在清朝直接统治的疆域之外,东北方面的朝鲜,东方的琉球(中山国),南方的安南,西南的缅甸和暹罗,西藏沿边的尼泊尔、不丹,以及中亚的一些小部落国,都是清的朝贡国。清对这些朝贡国,其实并不干预他们的内政,也并不要求他们定期朝贡。宗主与藩属之间,并没有明确的权利和义务。不过,乾隆朝曾经因为安南和缅甸的内部政争,中国军队进军干预。这两次对南方和西南藩国的干预,中国并没有得到胜利。虽然乾隆将这两次战争列入十大武功之内,实际上是战地指挥官讳败为胜,蒙骗政府。


清朝极盛时代的版图,不下于唐代。只是,唐代政府对草原地区的控制,不像清代两元格局的方式,有直接的统辖关系。这一个看上去似乎是传统的“天下国家”,论及实际,也就和元代一样,是一个征服王朝,并不具备“远悦近来”的气度。

汉人甚至不配以“奴才”自居

大清帝国的格局,应当是草原战斗部落为基础,扩大为征服性帝国。经过蒙元征服王朝的暴力统治,又由朱明继承了蒙元的极端专制制度,清代皇朝具有同样暴力专制的特质——因此,这三个朝代,经过将近六百年的统治,皇朝的统治方式,已经远离中国传统,与汉代以来的帝国体制有根本的不同处。汉代的天命观念,君主必须向天命负责,而且天命有其时代性的意义,所谓“运”,就是“一个时代”的代名词。假如按照孟子和董仲舒的理想,天视、天听,都不过是民视、民听。天命是可更改的,得民心,则得天下;至少在理论上,君主的权威,不是倚仗暴力、战斗和征服。


满洲八旗是战斗单位,人民和军事合而为一,最上面,则是唯一的君主,依仗其武力的优势成为所有臣民的主人。清政府的权力核心,先是内阁,雍正以后是军机处,基本结构都是皇帝自己亲政,加上一、两位亲王,作为辅政;配合少数几位大臣、近臣,作为君主决策的中心。清代皇权的内朝,至少比明代宦官的司礼监稍微合理。内廷的决策交付政府六部和相关单位,遵旨执行。君主权力,无人可以挑战,也无人可以矫正。汉代的廷议和唐代的三省制衡,在明清两代都不见了。


君主与旗民之间,是主子和奴才的关系。汉军旗当然又在满旗之下,蒙旗则是满旗的亲戚。此外,还有一批所谓“包衣”,则是满人扩展时,武力掳掠为奴的人众(主要成分是汉人百姓),编入旗下的“佐领”。每一个八旗的贵族,还有自己的包衣,编制在自己的单位之下。这些包衣的地位,当然就是奴才;主奴关系世代传袭。奴才和主子,在日常生活上往往非常接近;于是,清朝的制度,尤其在清代前半截,许多重要的职务是由包衣出身的奴才担任。得势的奴隶也常常还有自己的奴隶。整个帝国,君主为奴隶共主,结合不同阶级地位的奴才,统治众多的汉人。康、雍、乾三朝,许多地方大吏和统兵大将,本来是包衣出身。平日对着汉人耀武扬威,一旦失宠,打回包衣的奴隶身份。所有旗人,相对于君主,都自称“奴才”,汉人则甚至不配以“奴才”自居。因此,即使在统治阶层的满洲人之内,奴隶体制之下,人是没有尊严的。

科举取士不取贤取能,而是取“乖乖牌”

明代社会的精英,也就是经过科举出身的缙绅,经由科考,以朱子学为主,灌输读书人忠君、守礼的观念;君权恩威并用,胡萝卜加棒子,驯化读书人,作为统治者的工具。清代延续明代,入关以后,一方面以武力压迫汉人,易服剃发,抛弃自己文化传统的象征。并且屡次以大大小小文字狱,压制反抗的思想和行动。另外一方面,将读书人牢笼在科举的制度下:服从者,有富有贵,不服从者,打入底层。历史上,中国的儒生,曾经不断有节烈之士,代表文化的良心,社会的正道,抗议皇权与政权。明代,舍身抗议的人物很多;相对而言,在清代,这种代表文化和道德的人士,就少多了。


清代君权,一如明代,藉刑罚剪除谔谔之士,又以八股文章,消磨读书人的志气。清代两百多年,状元数十人,其中,真正有功业可称的寥寥无几。单从这一个指标,就可以看出,科举取士并不是取贤取能,而是取“乖乖牌”。于是,依仗武力转化的国家暴力居权力的上层,而中层则是这些驯服的文官,在朝俯首服从,在乡鱼肉百姓。中国文化传统,以儒家理想,平衡国家暴力,无非依靠有一批不为权势屈服,不受利禄收买的“士”,撑持文化的良心。经过元、明、清三个暴力政治的持续,社会精英渐渐消沉,文化活力,也随之衰没。

依靠爵禄收买文化的精英

如此专制的统治上层,最早的权力基础,当然是八旗的武装力量。入关以后,满旗的实力不够,必须配合投降的汉军,共同征服天下。在天下大定以后,清廷削“三藩”,基本上去除了汉军的实力。满旗的战斗部队,则分别驻戍在全国重要地点,例如,杭州、广州、福州、成都、荆州、西安等处,都有满城或是旗营,扼守战略要地。在康、雍、乾三代,北方屡次用兵,八旗的实力,消耗了不少;二、三代以后,八旗的子弟,安享富贵,也失去了战斗力。乾隆以后,中国没有常设的国防军,各地旗营都不过是旗人居住的地方而已。国家有事,即需依靠临时招募的汉人部队,所谓“绿营”,担任战斗任务;这些招募的军人,社会地位不高,战斗单位的延续性很弱。因此,清朝的后半段,实际上没有常设的军备。这也是历史吊诡之处:在乾隆时代,英国马嘎尼使团来华,他们回去后的报告,就认为中国是个不设防的国家。


清朝能够维持专制的局面,基本上就是依靠爵禄,收买了文化的精英。他们已经习惯于“忠君”,不再为大是大非提出抗议。在太平军以后,平乱的湘军、淮军,俨然是全国唯一可以作战的部队。当时,有识之士无不知道世界正在面临大变。然而,湘军的领袖在这个关键时候,竟然没有以武力来要挟政府,进行改革。号为“一代名臣”的曾国藩左宗棠李鸿章张之洞,竟无法放下自己的君臣伦理观念(说白一点,另一形态的主奴关系)。八国联军之役,帝后出亡,国将不国,封疆大吏,无人敢接出光绪,进行改革。清朝晚年,革命风气大盛,真正参加革命的人物,很少是“文化精英”中人。孙中山,即是出身中国社会边缘的人物;他初期发动革命的力量,也始终不能离开会党这些边缘性的组织。由此可见,威胁、利诱,两个手段,自古以来,利诱的功效,往往比威胁更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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