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有一个地方,仍如古代一样!

 真友书屋 2015-09-30
温瑶 


迷雾山脉


像是经历了一次严重的撞击,我花了十几天,跟随中国国家地理地道风物团队的朋友,从成都出发,由甘洛,沿V字型道路在大凉山穿行,最终抵达彝族心腹之地美姑。这是一段剥离之旅,一旦进入大凉山封闭的地形,便像是进入瓮底,外面世界的生活很快就被抛诸脑后。

从没有哪个地能让人感到如此遥远和荒凉。论高寒,大凉山远比不上西藏,论遥远,它根本算不得边陲,但你就是感到很奇怪,左思右想,可能是因为地理环境的缘故。大凉山这个地方,绝对孤绝,它位于青藏高原东缘的横断山脉北段,地处四川盆地与云贵高原之间,金沙江从东、西、南三面将其围住,北边一个缺口,则由大渡河填充。其间山线起伏,终年云遮雾绕,形貌粗粝,咄咄逼人。随处都有两河支流把土地切开,最偏远的地方尚不通路,骑马骑骡子进去,一走就是一整天。风景绝美,到处都有竹林苍柏,湿气悬在半空凝成云雾,挂在半山腰上,山脚下是农田,黄色一片,中间星星点点人家,灰瓦白墙,感觉是在《指环王》里的迷雾山脉。

但如果冒失闯进此间人家,这些诗情画意要消失大半。
迷雾山脉(摄影/温瑶)
建于明朝嘉靖年间的丁山桥(摄影/杨磊)
深山中的彝寨(摄影/杨磊)

云雾下面的生活
尽管已有心理准备,之前又有大凉山小孩儿辛酸的作文垫底,以为至少不会有太过吃惊的事发生。真是大错特错。这里的状况非目睹无法想象,远远超出了我所有经验的总和。整个行程十多天,一直到当下此刻,我仍然没办法从这种受惊中恢复过来。

在甘洛羊毛街,10年前家家户户做查尔瓦(彝族服装,相当于羊毛披风,多白色)的街道已经彻底消失。宽不足四米,两边是各色小店,洗剪吹店主随时准备做一个杀马特造型,卖锅碗瓢盆的为了招揽顾客,并不介意摆放几样彝族漆器(当然不是古法制造的漆器,而是经改良后批量生产的新型产品),地上污水横流,发出恶臭,小孩儿光着脚在里头踩来踩去,中年男女精心找出没有污水的地方,支起可坐十人的大圆桌,搭起棚子,生起火,当街烧了热水,杀鸡宰羊,半个小时后,由街坊操办的喜宴就这样热热闹闹吃起来了。我们寻寻觅觅,满心期待看到的千里织羊毛的恢弘场面,怕是只存在于某个幸运的摄影记者的底片中了。

这不是彝人的生活。

书里说,在彝汉杂居的地方,一般彝人深居高山,汉人散居平地,彝人围捕狩猎,汉人耕种纺织。汉人中间流传着彝人抢掠械斗的故事,彝人中间散播着汉人被俘成为自家锅庄娃子的传说。双方的民间叙事里都有一个来自对方阵营的神偷惯犯,聪明、狡黠,甚至还有点幽默,惯在夜里作案,有本事在母亲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拐走她怀里啼哭不止的婴孩。这些面目不一,版本各异的口头文学至少同时传递出这样一种感觉:这里冲突不断。

甘洛所在地严格来说不能算地理上的大凉山,只有到了美姑、昭觉、布拖方才感到进入了真正的彝人领地。这里的山势明显险峻,查看地图会发现,在美姑和雷波之间贯穿的那道就是大凉山的主脉。寒冷、闭塞、交通不便,历史上中央政府鞭长莫及,以致在当地祭司经文记载里,长达40代人的生活几乎没有根本改变。彝人社会自成体系,不受外界影响,即便今天在这里行走,目之所及仍然是一片原始的景象。虽然日常已经几乎不穿民族服饰,但毛毡和查尔瓦是要穿的,头套也要戴。所以,在彝区行走,你经常能看到穿着中山装的男人头上戴着头套,天菩萨高高地卷向右侧,身上披一条羊毛披风,你会好奇,为什么这里人不分老幼全部都要披一条这样的毡子呢?走进民宅一看,一切了然。
正在诵经的美姑县毕摩中心会长曲比达哥,天菩萨被法笠盖住了。他家的院子是一路上最漂亮整齐的。

彝族建筑相当有特色。河谷地带很少见到,它们往往如娇羞的少女,隐居山腰,一般一两公里一家,山水潺潺,绿带如茵,空气清冽,好不自在。但上山尤其费力,鲜有公路,大都土路,一下雨泥泞不堪,又杂糅着牲口粪便,一脚下去,你不领略到泥土的芬芳是不可能的。彝寨典型的造型是夯土瓦板房。屋顶一层层穿枋形成独特结构,整个架构通过木榫镶嵌固定,不用一钉一铆。屋内当然不通暖气,彝人都有自家的火塘,即便是北京20多度的时节,这里的火塘已经需要终日烧火,不然很冷。典型的彝家没有床,屋内设有二层,蹬一木梯上去,那铺着套草堆的地方就是床,讲究一点的在一层设有隔间,女主人和男主人分睡两间,或女主人睡后室,卧室逼仄,灯光昏暗,忠实而完整地保存着主人浓浓的体味。人们夜里不脱衣,仅脱下最外层的查尔瓦当床褥,再将毛毡紧紧一裹,倚着茅草堆互道晚安。火塘里冒出的烟徘徊屋内经久不散,一夜过去,你必能领略“地气”和“烟火气”的深刻含义。
彝人家里的火塘

彝人家里也没什么家具。在我们走访过的彝宅,最奢华的也仅拥有一台液晶电视,多数只有一五斗橱,用旧的柜子就胡乱放在后室。在一位世传毕摩家里,为了满足我们看传世经文的愿望,年仅27岁的祭司呼朋引伴,就着我们手电筒的微弱的光,花了足足40分钟才艰难地开启了那柜子。他将灰头土脸的经文箱抱出门外,掸一掸身上的灰,满足地说:“哈,不脏,挺干净。” 此刻,他5岁的女儿正光着脚,在泥地里开心地玩耍,院子里躺着一只男鞋,几个饮料瓶子,中间一个泔水桶,土墙在这么多人的依靠下显得岌岌可危。

逢婚丧嫁娶,大病小灾,不详凶兆,甚至婴儿赐名,彝人都习惯请一位毕摩来家做场法事。请哪位毕摩要事先占卜,一次不行,而是三次,算准了之后盛情邀请,毕摩无论愿不愿意,都得应邀前来。不管相去多远,路途多难。这几乎是彝族社会里最动人的场面,毕摩们分文不计,四处游毕,大到送祖归灵,小到祈福镶灾,这是一群被认作生活于神与鬼之间的人,社会无论哪个等级(彝人解放前保持奴隶制,等级分明,兹莫、土司为统治者,少部分地区由作为诺伙的黑彝管理),都对其恭恭敬敬。他们掌管着彝族社会的天文、历法、文字、传说、建筑、历史等一切彝人社会的文明成果,不仅识得现代彝文,甚至上古古老彝文也能轻松念诵。

一场法事通常在家举行。此时,主人家的房间正厅必然有一场屠杀,牺牲可能是鸡、羊、猪、狗,或者其他,天黑开始,有时甚至需要持续好多天。
27岁的世传毕摩正在费力地打开装经书的五斗柜

观摩一场法事
那天天色向晚,我们冒雨前往一户人家,经我们再三恳请,一位毕摩答应让我们全程观看。主人家女儿患有肺结核,父母希望做一场法事驱走病鬼。那人家远在美姑县10公里以外的小村,一路上人烟罕至,从美姑出发五公里后再见不到任何村民,四处漆黑,道路颠簸,一条小河水势渐涨,在耳边发出孤寂的声响,我很怀疑是不是走对了方向,直到无路可走,必须下车,我们才发现需要淌水而过。那户人家就在对面山上,山间隐约传来黄豆大的一点光,有人前来迎接我们,低头一看,小小的两个孩子,大约8、9岁,孩子却说一个已经16,另一个14。他们熟练地涉水而过,我们在河边窘迫地脱鞋脱袜,重新归置摄影器材。

一进门仿佛进入了千年以前的世界。我不知我真正看到了什么,只觉得这一趟行程已把我颠覆太多。头疼脑胀,双目晕眩,来不及梳理、接受。但这正是我此行的目的,也是我多年以前的愿望:

要去荒僻的地方,了解他们的文化。用一个外人的眼光观察他们怎样生活,怎样思想,怎样成长,怎样死去。大凉山的诺苏人是很好的样本。这个分支的彝人在漫长的迁徙中最终选择此地定居,大概是看中了这里的封闭独立。多亏了这道天堑一样的屏障,我们在这里看到了保存完好的原始巫术;听到了被大多数民族弃之不用的发声器官发出的古怪的语音;那些只有在博物馆里才能看到的,刻在兽骨上的原始象形文字,我们可以轻松地捧在手心;“血统纯正”的黑彝讲起一百多年的家族故事,像讲一个尚且在世的兄弟的家事一般熟悉;而在毕摩那里,这样的家族故事往往要往前推进以两千年。

这一切同时在一片杂乱、嘈杂中展开,我需要一些距离和时间来弄懂我所看到的一切。


生长的方式有时是往上爬,去爬山;有时是往下掉,掉入地球的内部;有时是平面行走,到遥远的国家旅行。大凉山这个地方仿佛兼具所有,旅行如果不是打碎自己,又有多大价值可言?


在这个国庆假期,我会一点点地,尝试写出这座神秘的大凉山。


(注:题图为大凉山里灵山寺,摄影/杨磊。)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