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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城市游荡者的白日梦

 残云伴鹤归 2015-10-03



诺曼底大楼,诞生于1924年上海法租界一个狭长的六岔路口,在风雨飘摇的历史中同历代房客一起直面“万箭穿心”的命运。




《“诺曼底”的秘密:一个城市游荡者的白日梦》

撰文:王海


它在那里超过九十年了。在他八十岁的时候,我第一次见到他。我想一定有很多人和我的经历仿佛,我绕着他的周边,前进、后退、仰望……恨不得一时身轻如燕拔地而起,盘旋在他的上空,看个剔透、究竟。他有一种说不清的魔力,让人驻足探究,然而路人毕竟只是路过,在经过闹市区无数个这样看上去蕴藏了巨大秘密的建筑时,疑惑的心结淤积在胸——这是我们城市游荡者的标签:我们不属于我们打算探幽的任何地方,在大多数时候我们只是泛泛地晃悠。

诺曼底大楼。一幢诞生在 30 度夹角狭长边角料地块上的令人过目不忘的建筑。当时建业地产在上海法租界内的公寓或住宅区一般都以法国地名作为名称,因此大楼 1924 年落成后便以法国西北部的半岛诺曼底而命名。大楼设计者为著名的克里洋行匈牙利设计师邬达克。洋人百无禁忌,此地块地处武康路、兴国路、淮海中路、天平路、余庆路、淮海中路六岔路口,在中国民间风水学上,关于此等位置所建之楼亦有专门称呼:万箭穿心。凡此格局之建筑,煞气充盈。“万箭穿心”如何作用在这栋大楼,暂且按下不表。

我初见诺曼底大楼时,他已经作为“武康大楼”被上海人叫唤超过 50 年了,只是英文名称依旧。在差不多十年的时间里,我无数次游荡在诺曼底的脚下,我去兴国路上鲁马滋喝咖啡,去大楼背后武康路闲逛,去对面天平路的日式面包店买刚出炉的小羊角面包,我小心翼翼地仰望诺曼底,一个巨大的问号始终盘桓在心头:这幢看上去就是那么地牛逼的舰船式大楼里边,会有怎样的故事?一个洋人,不顾中国式的风水禁忌,在一块边角料上因地制宜搞出这么一个弹眼落睛的东西,他来自西方的神秘生命信息作用于位于纯东方的西式建筑,会碰撞出什么样的拍案惊奇?

多年之后,我在一些建筑杂志的图册上,在某些欧洲大城市的转角,万分讶异地邂逅过不少诺曼底公寓的“孪生兄弟”,同样地差不多 30 度夹角、狭长地带、路冲、舰船式矗立,威严而无邪气,看上去略显突兀地立在路口,无辜而无助的巨兽。和我看到的这些案例近似, 1920 年代的上海法租界,寸土寸金,在多条岔路交汇之处,更是难有方正、齐整的地块供邬达克这样的金牌设计师把玩,唯有因势利导因地制宜。和国家不幸诗家幸的道理一样,崎岖蜿蜒的地理方位更能玩出 ArtDeco 的感觉。岔开说一句话:我一个光头建筑师朋友近日爆红,他把一户住在闹市中心水塔顶楼的人家设计出了完全木秀于林的“耳光感”——何解?就是见过的人都会轻轻扇自己的脸蛋一下,体验一下是否依然身处现实世界。

没错,诺曼底公寓给初见者的“耳光感”就是——是谁?究竟是谁可以把一幢房子设计成这么老卵的腔调?是谁,究竟是谁,会住在这样充满了不可言说感觉的建筑里?

诺曼底落成之后,哪些人住进去自然可以想象。诺曼底公寓是上海最早的一批现代化高层公寓,当时入住公寓的一般都以上层侨民为主。根据 1937 年字林洋行出版的《中国行名录》中上海街道指南栏目里的记录,当时居住于此的有嘉第火油物业公司的销售总代理、美亚保险公司上海办事处的经理、西门子上海公司经理等一大批洋行、外商的高级职员。

然而,太平日子不过十余年光景。在此期间,居住在此的房客际遇如何,自然不可考。随着 1941 年太平洋战争爆发,远比“路冲”更结棍(上海方言,“严重”、“厉害”之意)的煞气袭来,居住在诺曼底公寓内的大批英、美法侨民被日军关入集中营,或遣送出境。至 1945 年前,诺曼底的入住率只剩下三分之一。如泰坦尼克般豪华的邮轮风貌犹在,上上下下的游客人丁凋落,可嗟可叹。

根据资料记载, 1953 年,诺曼底公寓被上海市人民政府接管并更名为武康大楼,其后一些文化演艺界名流均入住此间,包括赵丹、王人美、秦怡、孙道临、郑君里、王文娟等。在我所耳闻的一些逸闻轶事里,曾为“哈姆雷特”代言的著名的孙道临先生,就是频频在楼下的公交车站“故意”邂逅钟意的“林妹妹”王文娟,最终赢得芳心。我一个朋友就住在武康大楼对面的弄堂里,他多次看到,在孙道临先生生命的最后几年里,他常常在保姆的陪伴下,在天气好的时候,从楼里下来,穿过淮海中路,在遍地荫翳的弄堂里踽踽散步。

在建筑风水学上,“路冲”一说自然有其科学道理,即便这些道理目前并未被人正确掌握,或者说未被正确的人掌握。但“冲”的实际效应的发酵,似乎又以时事合谋,方可印证理论。前述太平洋战争爆发后,楼内房客命途多舛即为一例。而那场“大劫”过去 20 年后,神州大地又经暴风骤雨。在那段时间内,武康大楼获得的“诨名”如今想来依然不寒而栗:上海跳水池。何解?彼时上海高层建筑不多,遂有绝望之人或为房客或纯系“慕名前来”,电梯搭乘到楼顶,从 30 米高处万般决绝地一跃而下,状似“跳水”。自戕自有示范效应,其心理暗示造成的涟漪式发作,既关乎建筑本身的地理命数,亦有时代煞气之作用。而人性之幽暗,往往甚于地理上的不吉。地理上的“冲”或有破解之术,人性之“冲”,何解?

在盘桓多年之后, 2015 年春天的某日,我终于溜进诺曼底公寓。等电梯时,我为电梯上方半圆形指针式楼层指示器所震惊,几乎引起警惕的大妈侦缉队的清剿。大楼共八层,我在六楼停下。楼内就如同一艘巨轮的内部,和我之前见过的著名建筑内部的不堪相比,或许是武康大楼内的住户差不多以政府公务员和部队人士为主,虽然也有不少走廊堆物,但总体还算整洁。据我粗粗观察,楼内每一套公寓都有屋子朝南,而走廊一律朝北。楼内挑高非常高,无需空调,气场森然。



那天楼道里最初十分安静,我正想进一步探幽,某户人家开始炒菜,嘈杂的锅铲碰撞声和油烟味道惊到了我,把我从最初的朝圣感中抽离。我意识到这不是邬达克的 1924 而是大上海的 2015 。而楼里自有一种慑人的气息,让我无法如平日般大喇喇地走路、吹口哨。我走进了不属于游荡者的禁区,外边武康路、余庆路、天平路、兴国路和淮海路的种种信息纷乱地涌过来。已经走到六楼消防楼梯口了,但我坚决压抑住了前往楼顶看看亲眼看看六岔路口的冲动。站在 30 米高的诺曼底公寓楼顶俯视众生,并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情。离开地气太远,人类往往会做出匪夷所思的事情。世间有路冲,更有心魔。

诺曼底的秘密,一幢未知大楼的秘密,并不比我们内心的幽暗更为幽暗。我们和诺曼底之间的隔膜,是人性的隔膜,是同一物种之间因缘际会产生的疏离。即便某一天诺曼底公寓变成废墟,我们内心的诺曼底,依然矗立。


-End-




撰文|王海,笔名:大头费里尼,媒体人,专栏作家

编辑|myselv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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